《远山有乔》晏辛

4、记忆

　　翌日晨起与陆崇孝打了个照面，几人便又启程往江州赶。
　　陆云乔有些不舍，踟蹰半晌还是未上车。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只留了一晚便又要走。
　　“爹，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要住上几日再回宣州，你可不许赶我走了。”

　　陆崇孝没有应声，倒是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顾远山。
　　顾远山也不傻，当即笑了笑，一把揽过她：“乔乔想住几日便住几日，我随你同住便是。”
　　闻言，陆崇孝这才一阵开怀大笑，催促着几人赶紧上路。

　　池州往江州一行，必过陵阳。
　　陵阳山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古人所言“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也正是指的此处。
　　山路难行，陆云乔又鲜少出远门，顾远山怕她受不住颠簸，半路叫停了马车稍事休息。

　　见他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软枕垫在她腰背处，陆云乔心中微动。
　　“谢谢……”
　　她素未与他好言好语过，这还是头一次道谢。
　　顾远山有些意外，眼底划过一丝动容，却很快被他惯常的笑意压了下去 ：“此去江州还有半程，你若是颠坏了，我可不好交代。”
　　说着还不忘朝前边停着的马车看了一眼。

　　陆云乔当即会意。
　　他不过是因为大哥在场做做样子，让大哥相信他们是真的“恩爱”。
　　毕竟，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顾家两年，那些传闻既已传了出来，爹爹和大哥不可能不知道。而为了不落人口实，他又不得不表现得与她更亲密些——比如，昨日在陆家，他便当着爹的面那般对自己——果然，他们之间，只有约定和责任这种东西吧。

　　似有些累，陆云乔拢了拢眉心，止住他仍旧摆弄着软枕的手：“你若是不喜，为何不在两年前反对这场婚事？”
　　若她当初没有嫁到顾家，他们二人大概还能保持最初对对方的印象，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吧。
　　陆云乔还记得，第一次见顾远山的时候，是她七岁那年。

　　那时大哥被送到宣州上学，正好认识了如今江南五俊中的顾远山和连铮，以及后来的……
　　顾远山头一次随大哥回陆家，便扯坏了娘亲给她新缝制好的散花百褶裙，害她哭了好久。

　　*
　　八月的江南带着些湿热。
　　陆家莲塘边的子午亭里，聚着三五个十多岁的小子，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七岁的陆云乔喜欢粘着哥哥，在自己院中待得甚是无聊，便一直央着婢女们带她出去找哥哥。
　　下人们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带她去了子午亭。

　　“哥哥，哥哥！”隔着老远，陆云乔便欢喜地叫着，“你看娘亲新给我做的衣裳，好看不好看！”
　　丫鬟们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得跟着，随她一路小跑到了子午亭。
　　陆长风正与朋友们说着话，一听到这声音，脸上的笑意更胜了。
　　扭头看了一眼在花园里奔跑的小丫头，与身边的人介绍道：“那是我妹妹，叫云乔，可淘气了呢。”

　　顾远山便是那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云乔，陆云乔。名字可真好听。
　　小姑娘一身粉蓝色长裙，在花丛中奔跑，笑容比园中那些花儿还好看。
　　“陆大哥，我可以跟她一起玩吗？”不到十岁的顾远山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神情欢喜。
　　可还不等陆长风回答，花丛那头突然蹦出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哥哥，我不要跟其他人玩。乔乔只和哥哥玩，哼！”说着还不忘瞪了顾远山一眼。

　　那便是她同顾远山说的第一句话。
　　大概，也是顾远山第一次被拒绝吧。

　　被拒绝的顾远山倒也不恼，只是待她走近的时候，伸手想去拉她。
　　却不想被她躲开，伸出去的手便落在她拂过的衣袖上。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突然很想伸手去抓，也如实做了。

　　撕啦——
　　陆云乔看着衣袖上那道被顾远山的咸猪手扯坏的口子，怔忪片刻。待反应过来后，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呜呜呜，这是娘给乔乔新做的裙子——呜呜，哥哥，我要他赔！”

　　顾远山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他原本只是想着与她打打招呼，想跟她一起玩，却没料到……
　　见小姑娘在自己跟前哭得这样伤心难过，顾远山顿时有些慌——怎么办，他闯祸了？
　　“陆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

　　亭子里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小屁孩，而陆长风在这一堆小屁孩里面年纪最长，俨然是孩子王了。
　　一边是自己哭得伤心的妹妹，一边是朋友，陆长风顿时有些头疼。
　　最后还是带陆云乔过来的婢女出面解的围。

　　故事的最后——
　　陆云乔哭累了便不哭了，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扁着嘴凶巴巴地瞪着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顾远山，扯着陆长风的手抽噎道：“哥哥，我、我再也不要、不要跟他玩了。”
　　陆长风实在舍不得她更伤心，只得点了点头。
　　可怜顾远山一派热忱，还没好好发挥呢，便被拍死在摇篮里了。见着婢女带着委屈巴巴的陆云乔回去换衣裳，他便也再无心思听亭子里的人说什么了……

　　*
　　马车又开始动了，陆云乔身子晃了晃，扯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只是唇边的笑意尚未散去。
　　顾远山有些好奇她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忍去打扰这份难得的美好。
　　大约从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们之间便没像现在这样安静相处过吧。只要是见面，准是鸡飞狗跳惹人头疼的……
　　想着想着，顾远山忽而也笑了。
　　——是啊，他们见面就吵，谁劝都不好使，确实挺让人头疼的。

　　想着，顾远山又扭头看了她一眼。
　　曾经住在自己心里的小姑娘如今已然亭亭玉立，出落得愈发灵秀动人了。
　　只是……成亲之后，她变得安静了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缘无故同自己吵闹，更不会与他说过多的话了。

　　“我从小便……惦记你。两年前既是陆家上门说亲，正好圆了我的愿，我为何要拒绝。”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下去了。
　　陆云乔怔了怔：“惦记我什么？不会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了句以后再也不要理你，让你丢了面子而你想要报复吧？”

　　顾远山抬了抬眉：“大概是吧。”
　　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将下颚抵在她脖颈处，轻声道：“你忘了，我可是——很记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