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斋异闻录》奔跑的大橙子

3、俏玲珑（三）

　　窗外的鸡鸣第三遍响起的时候，林小桃眷恋地蹭了蹭温热的被子，还是利落地起了床。

　　烧水洗漱做早饭，等她做完这些活计的时候，林秀才的屋子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显然还未起身。

　　林秀才是个律己的读书人，即便失意了十几年，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每日早早起来晨读，只盼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可光宗耀祖。

　　偶有早晨起不来的情况，定是夜里抄书所致。

　　毕竟，再怎么心无旁骛一心想学，也得先靠一二营生填饱肚皮才是。

　　想起昨日归家时，在院子里踱步徘徊的爹，林小桃心里一阵愧疚。

　　爹爹定是因为昨夜等她归家，才浪费了宝贵的时辰，不得不通宵来补。

　　想起自家书生爹本就不算强健的身子，林小桃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咬了咬牙又给林秀才多煮了个鸡蛋，自己热了昨夜的菜粥喝了，方关上门离开家。

　　昨夜被那疯疯癫癫的美人抓过的手腕今早起来却是一丝伤痕也无，也未有任何疼痛的感觉。若不是爹爹真的因为她归家晚了颇为愠怒，林小桃都快觉得那疯美人的一抓其实是一场梦了。

　　既然没有受伤，自然没有必要再往张大夫的医馆走一趟。毕竟，看医抓药，可是要花去不少银子的，浪费不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小桃自小没娘，爹爹林秀才又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父女两人日子过得磕磕巴巴。直到这两年林小桃长大了些能自己接些活计，特别是到八斋做工之后，父女两人的手头才稍微宽裕了些。尽管如此，能省钱的地方，林小桃也绝对不会乱花。

　　林小桃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然后便直接往八斋去了。

　　彼时天已大亮，街头巷尾卖早点的小摊均都开了张。

　　热腾腾的肉包，嫩滑的咸豆花，撒了芝麻烤得焦黄的烧饼，美食的香味时时刻刻刺激着林小桃的味蕾。

　　明明刚才已经喝过一碗菜粥的肚子这时候又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林小桃咽了咽口水，自欺欺人地捂住鼻子，然后埋头狂奔了起来。

　　幸亏八斋与她家离得不算远，这种甜蜜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八斋这时候已经开了门，但因为时辰尚早，现在还未有客人上门。

　　林小桃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白八泽趴在她经常坐的地方打着盹儿。

　　那双总是布满温润笑意的眸子此时懒洋洋地阖着，愈发显得睫毛纤长浓密。一张俊脸直接趴在昂贵的宣纸上入眠，许是睡得舒服了，如玉的面颊上还浮现出极淡的粉。

　　美人入睡的模样很是动人，但有幸窥得这副画面的林小桃，全副心神却都在自家掌柜压着的宣纸上。

　　眼看那宣纸都被压出好几道褶皱了，她小小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很是心疼的神色来。

　　白大掌柜昨夜没有睡好，早上回笼觉初醒，匍一睁眼，便对上了林小桃写满心疼的大眼睛，直以为对方是在心疼自己睡在这里，一时间心中不由大为感动。

　　他颇为懒散地撑着柜面，半探出身揉了揉小丫头脑袋上扎着红络的两个小包子，感叹道：“果然我们小桃儿才是这世上最为贴心的妙人啊。”说罢，便是一阵长吁短叹。

　　林小桃大为不解地看着他：“掌柜的何出此言？”她今日还没来得及上工，可是什么都还未做，怎么就突然之间成了这世上最贴心的妙人了？

　　白八泽等的就是她这一问，立即就拉着她诉起苦来：“归根结底，都要怪我那一对不孝子。”

　　“掌柜的您可别错怪好孩子。”林小桃喜爱元宝铜钱这对精致可爱的兄妹喜爱得紧，才听了第一句立刻就忍不住护起短来，“我还从未见过像他们这般乖巧听话的孩子呢，他们又怎会做坏事？”

　　白八泽摇了摇头：“你先别急着反驳我，听我说完，你再判断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可好？”

　　见林小桃点头答应，白八泽便解释道：“昨夜两个不孝子想吃菜粥，我便做了一锅。未料这两个孩子太过贪嘴，每人都多吃了一碗，晚上便闹着肚子疼睡不下来。我这当爹的可不得连夜伺候着？一直闹到月上中天，这两小馋虫才纷纷歇下，到现在还未醒来。只不过，他们是可以休息了，我这当爹的却休息不得，只能按时起来开工。小桃儿你评评理，可是这两个不孝子的错？”

　　元宝铜钱年纪方小，缺乏些自控力是人之常情，哪里就算是犯了错？

　　林小桃还是不太赞同白掌柜的说法，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提出异议，却有一道朗笑自八斋门口响起：“本公子还以为是什么美味珍馐，竟不过是一道家家会做的菜粥，就能让小儿贪食致腹痛，莫非，掌柜的是在这粥里加了什么珍贵的食材不成？”

　　林小桃顺着那道声音往门口看去，却见来人也是一副书生打扮，只不过与白八泽的简单清爽仅用一根白缎系发不同，此人束发用玉冠，腰封镶金珠，扇下坠玉缨，一看便知道乃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此人虽身形略显孱弱了些，面貌却算得上英俊，只可惜眉眼之间傲气太盛，让人实在难以生出亲近之心来。

　　林小桃就算再聪慧伶俐，也不过是贫穷人家的少女，天生就对此等权贵之人心怀畏惧，一时间不由缩了脑袋，畏畏缩缩地往柜台后面藏了藏，无端便泄露出一丝寒酸的气息来。

　　那公子显然也注意到她躲闪的模样，目光在这小丫头身上仅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轻嗤一声不再关注了。

　　白八泽垂眸看了身后低着头的林小桃一眼，倒是并未斥责她这种在客人面前不太有礼的行为，只是起身朝客人拱了拱手，依旧笑得风轻云淡，仿佛半分没有听出来此人方才话里的鄙薄之意，反倒语气带着几分热络的恭维：“我等清贫人家，只得靠开一书斋勉强过活，哪里能吃到什么珍馐？不过只能做些如菜粥般的普通吃食，便已然觉得是世间美味。自然不如黄公子您这般身份高贵，无论是吃的用的，尽是精致罕见之物。听说上个月您新婚大喜，光是宴席便摆了近百桌，足见黄大人对您的疼爱。”

　　这位黄公子显然是被白八泽恭维得极为愉悦，就连手上原本合着的纸扇都被他打开轻轻摇晃着，连带着那玉质扇坠一同翩跹，愈发惹人注目。

　　那黄公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指着白八泽大笑：“你这掌柜的，恁的会耍嘴皮，你若是清贫人家，那那些仅凭几口薄田度日的贫农又该算什么？别的不说，本公子常常在你这里买的相思墨，只一块便够那些人活到年尾还有余吧？”

　　白八泽不接话，仍旧只是微笑。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黄公子似觉得无趣，合起扇子摇了摇道：“罢了罢了，还如往常一样，一块相思墨。一定要仔细包裹妥当了。”说罢，递了沉甸甸一袋银两过来。

　　白八泽面不改色地收过这足以让节俭人家活过一年的重金，然后才转身进里屋，捧了一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盒子出来，道：“前几日我便猜到您上次的墨快要用完了，于是提前备下了。只不过我听说您近来身体有些不适，还琢磨着是不是给您送到府上，今日看来却是大好了。”

　　“偶感风寒罢了，却是未料中途染了高热，故而多了几分凶险。”黄公子小心翼翼接过那小盒子，不甚在意地道，“昨晚夜间情况已经大好，今早起来神采奕奕，应该是无大碍了。不过大概是当时烧得糊涂，前几日的事情却是记不大清了。”

　　白八泽感叹道：“听闻公子与尊夫人甚是情深义重，想必这次公子能逢凶化吉，定是离不开尊夫人悉心照料。”

　　“正是。”听到白八泽提到自己的妻子，黄公子素来高傲的面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柔色，“玲珑真心待我，听闻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陪在我的身边照顾，直到我昨晚病情稳定，才愿意就寝。”

　　“有良妻如此，黄公子好福气。”白八泽笑着赞叹了一句。

　　等那黄公子拿着相思墨摇着扇子踱步离开后，林小桃才有勇气从柜台角落走出来。

　　这时候，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看书人进了书斋就坐。

　　“小丫头。”林小桃感到有人轻轻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往上看去，却见到自家掌柜微皱的眉，“还不快快去照顾客人，莫不是得让我自己来不成？”

　　白掌柜的素来脾气软和，林小桃也从未见过他对谁横眉冷对过，如现在这般微皱眉头垂眸看她，已是他算得上不悦的神情了。

　　林小桃经过白掌柜这一声唤，被黄公子吓得魂不守舍的一颗心这才重新归了位，一想起自己刚才的反应怕是丢了掌柜的面子，顿时便红了眼眶，差点哭出来。

　　还是书斋里客人的叫茶声响起，才让她险险把眼泪憋了回去，立即煮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