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斋异闻录》奔跑的大橙子

4、俏玲珑(四)

　　眼看小姑娘眼泪巴巴地端茶送水，白大掌柜的在旁边看了没到一会儿，反而自己就有些心疼起来。秀气长眉微蹙，手感极佳的白玉羊毫笔在修长指尖转了又转，白八泽最终认命般叹了口气，招了招手，把小姑娘叫到身边放低了声音柔声劝慰了起来。

　　此时日头尚早，在座的客人们大多是八斋的常客，虽觉掌柜的对一区区来打杂工的小女娃如此宽容宠溺未免太过于放低架子，但对这素来乖巧的小女娃也多少抱着一分喜爱，故而也纷纷开口一同安慰起来。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就掉眼泪珠子了？再者说来，人家黄公子乃是唐唐京兆尹府大公子，眼界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再高出几分，哪里会在意你这区区小丫头的一时失态？你看你们掌柜的也未说什么责怪的话，小桃儿，你也无需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此时开口的人名叫张全，乃是巷子口卖肉的屠夫，口直心快的汉子难免说话太过直率了些，若是心思敏感的姑娘，指不定会因张全指明自己低微身份难堪委屈起来。但在林小桃听来，她便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并未给掌柜的带来过多烦扰，心底反而稍稍踏实了些。再一抬头，见到自家掌柜的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林小桃红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唇扭捏了一会，却到底是笑开了。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重新利落地在书斋里忙活起来。不过，书斋里有关黄公子的话题却没有随之停止，客人们越说越热闹，就连原本正在看着的话本都被他们放到一边去了。

　　书斋主人白八泽显然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身在嘈杂之中，他却好似没有半分动怒迹象，甚至有时会停下手中笔墨，饶有兴味地趴在柜台上听众人唠嗑闲话。若是听到有趣之处，那双璨若晨星之黑眸，便会浮上点点笑意来，玉笔在手中转了转，时不时便会在上好宣纸上落下一二小句。

　　这便是八斋与众不同之处了。京城书斋多如春笋，却唯有此间书斋，每日座无虚席，偏偏深受读书之人厌弃。皆因此处，不卖四书五经，更无八股考纲，只有话本奇传，诡秘杂谈。只需铜钱两枚，便可在此畅读话本，肆谈京城谣言八卦，偷得浮生闲，又怎能不引得游手好闲之人聚集在此，又怎能不引得素来信奉所谓正统大道之读书人鄙薄厌弃？

　　但这位白掌柜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乃至自家书斋在读书人愤怒笔杆下飘摇零落的名声，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

　　“你是说，这玲珑夫人乃是黄公子续弦？”此时，我行我素的白掌柜丝毫没有君子不应窥探他人私事的自觉，正饶有兴味地追问着一人。

　　“正是如此。”接话之人显然与白掌柜颇为熟稔，略微一顿，就笑开道，“刚才不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怎地现在就精神了？问的还是近些日子颇为热闹之事，莫不是掌柜的又要借此编出些新奇话本不成？”

　　此言一出，堂中客人们都纷纷停下口中话题，看向柜台处笑得纯良的白大掌柜，竞相追问。

　　“掌柜的，老三所言可是真的？”

　　“距离上次话本已有三月，你这懒猴，竟皆打瞌睡浪费了这三月时光，谁催都不应，害得我只得把以前话本拿出来再次翻读，真是惹人恨得紧。”

　　“莫不是如今，见京城又有热闹事情，终于肯发愤图强了不成？”

　　“发愤图强可不适合形容我这种人。”白八泽在众人调侃的目光中神色不变，兀自转了转手上的玉笔，笑得愈发温润，出口话语不疾不徐，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懒散，“不过近几日的确颇有灵感，希望能借几位吉言，最终写出些东西出来。”

　　八斋风格之诡偏，在当今尚文抑武、崇尚八股世风之下，着实惹人注目，极易成为出头之鸟尸骨无存。然从书斋成立至此已近两年，白八泽连同这书斋，均是活蹦乱跳生机勃勃，实在让人惊奇。虽然也有人打趣说，这都是因为白大掌柜容颜俊美、气质温和，屡屡惹来诸多相思情意，得京中贵女倾心相助，这才能安稳度日。

　　此话乍听有几分风花雪月之趣，但京城如此错综复杂之所，不论白八泽如何俊美优雅，总归是带着一双儿女的鳏夫，京城贵族女子再如何心悦他，肯委身下嫁的，万中无一。

　　八斋生存之依仗，追根溯源来说，不过是因为八斋有两样样至宝：其一，千金难求相思墨；其二，便是这层出不穷的诡谈秘闻话本奇传。

　　相思墨非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不卖，大多是白八泽亲自送到府上去。别说是日常过来的一般客人，便是天天在此做工的林小桃，都未曾见过这相思墨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此墨比之徽州产的极品墨还要好上不止一分，妙用无穷，甚受权贵追捧。

　　未见之物他们不敢多言，但关于八斋的话本奇传，却是很多人都能接的上口的话题。书斋话本，皆为书斋掌柜白八泽撰写。书斋开设两年来，每过一段时间，便总有新话本出来。只可惜这白掌柜素来舍得娇惯自己，一旦出了新话本，定要停笔休息，少则个把月，多则小半年，惹得众人又是垂涎又是生气。

　　此时众人一听这书斋掌柜果真应了新话本的事，一时间纷纷兴致大涨，不待白八泽再追问，便把这黄公子与其夫人近来传得热闹的消息详细又说了一遍。

　　刚才来的这位富贵公子，乃是当朝京兆尹大人黄柏之子黄水淼。古人有语云：“京，大也。兆者，众数。言大众所在，故曰京兆也。”足见京兆尹责任之重。然当今圣上早于数十年前便效仿“五陵豪杰”之法，将皇族贵戚尽皆强迁京都。如今这小小京城早已是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豪强官员聚居之地，京兆尹从三品的官阶，都变得不够看了起来。但是，这位黄柏大人偏偏便能在这处处危机的京城之中安稳保住一顶乌纱十几年，虽无可叹之功，却也无任何错处可挑，足见此人之油滑老道。

　　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这黄大人在官途顺风顺水，但在家事上，便有些烦恼了。黄柏娶妻纳妾二十几年，偏偏妻妾一无所出，年近四十方得一子，还是他早以为已经田地干涸的正妻所生，自然惊喜万分，将独子黄水淼从出生到娶妻都千呵万护地宠着。奈何黄水淼儿女运竟也不佳，正妻患病早亡，妾室们一无所出，直到黄水淼迎娶续弦白玲珑入门。

　　相传这位玲珑夫人生得极其美貌动人，奈何身份不济，没法娶作正妻，黄公子又舍不得让她作为妾室看人脸色，便将其养做外室宠爱。未料玲珑竟已怀上他的骨肉，终究让黄家老夫人松了口，让玲珑作为续弦进了门。玲珑夫人进门后，极为孝顺恭谨，将黄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黄家人对她身份的意见渐渐也淡了下去，一时间玲珑夫人这位平民女子一步登天的奇事不知道为多少京城女子羡慕嫉妒，传为轶事。

　　客人们说得津津有味，口干舌燥，八斋的茶水便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白水一文，劣茶五文，好茶则贵得多，也甚少有人点它。林小桃端茶送水忙得团团转，耳边听着有关这位玲珑夫人的事迹，不知为何蓦的心中一跳，似有所感，不由自主便把目光往柜台处看去。

　　却见原本还兴致勃勃侧耳倾听众人谈论的白八泽，素来笑得温和的嘴角，此时竟勾起一丝讽刺笑意，垂着眸子，玉笔沾墨，将纸上随手记录的众人之语尽皆划去。

　　明明周身未有任何冷冽气质，但林小桃不知为何竟然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呆愣愣地对上那双抬起的黑眸，身上寒毛瞬间立起，一瞬间进退不能。

　　她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只觉得时间仿佛在此刻被停滞，书斋中客人们吵吵嚷嚷的打趣声如同被狂风吹卷过的尘埃一般纷纷远去，她的世界中只剩下那一双极寒极深的眸子。渐渐地，那一双漂亮的凤眸竟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那双眼周围也好似有迷雾升起，隐隐透着些许幽深暗光，如果有一头极大的凶兽，潜伏在迷雾之后。

　　林小桃呆呆看着，只觉得自己动弹不得，求救不能，冷汗沾满了她的脊背，她不甘心地挣扎着，终于伸出手往前抓去——

　　“小桃儿，叔叔我的衣角就这么好揪么？”白八泽打趣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边响起，清朗带笑，周围的喧嚣声这时候也如同潮水般地涌了回来，让林小桃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林小桃回神一看，却见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走到自家掌柜的身边蹲下，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下衣摆。

　　“掌，掌柜的。”林小桃死死看着手机捏着的一片衣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缓缓抬头对上白八泽颇含深意的凤眸，感觉心中一阵惶恐，“我刚刚，刚刚好像梦游了！”

　　“噗。”白大掌柜放下茶杯捂了捂唇，差点没忍住破了功。

　　也罢。白八泽叹了口气，轻轻把这茬揭了过去：“小桃儿，你和我说说，你觉得黄公子与玲珑夫人的故事，可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