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斋异闻录》奔跑的大橙子

2、俏玲珑(二)

　　等到白八泽从屋里走出来，把手里的钱袋递给林小桃，林小桃一接过来，便感觉到手里的袋子比往日重了好几分，顾不得细想，便连忙扯过男人的衣角道:“掌柜的，您再数数罢？今日的钱袋重得很，只怕有三日的工钱呢！”

　　说着，林小桃便把手里的钱袋递还给白八泽。

　　白八泽一愣，随即又忍不住笑开，没有接过林小桃手里的钱袋，而是转头吩咐元宝铜钱先进屋，自己却扯过林小桃之前坐着的小板凳坐了下来，然后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林小桃看着他如同天空一般疏朗俊雅的笑颜，有些脸红，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小桃，工钱多些不好吗？为什么要我去重算呢？”白八泽漂亮的黑眸笑意盈盈，摸了一下她的头顶问道。

　　林小桃有些奇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做一天工拿一天工钱，我昨日的工钱拿过了，明天却还没开工，自然只能拿今天的工钱。”

　　林小桃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她爹自小对她耳提面命一些女子之德，好歹她基本的原则还是有的。却不想这话不知哪里取悦了男人，竟惹得他朗朗笑了出来:“好，好。看来你那秀才爹还有点可取之处。”

　　林小桃撇撇嘴，不搭他这话。

　　白八泽与她爹，真不知哪里不对头，只要碰着面，铁定是一番唇枪舌剑。

　　这边呸道“酸腐书生”，那边便说这厮只会些“歪门邪道”，“淫词艳曲”，有违正统，这边很快又骂那边道“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纸上文章”，每每他爹都说不过掌柜，必定是气得脸都红了。

　　偏偏两人这般针锋相对，掌柜的有时候还总会托她给她爹带些清酒小菜，或是新出来的话本野史。而他爹看见她带回来的东西，竟也不发火，最多嘟囔一句“居心不良”，又总是接过那瓶清酒，喝得滋滋有味，回头又会让她把腌渍好的小菜给掌柜捎带去。真不知这二人究竟是敌是友。

　　“小桃儿，今天的工钱没有结错。”掌柜的似乎很喜欢摸她脑袋，又轻拍了下她的头顶，才温声道，“今日本就是我们三个贪玩回来得晚了些，才会让小桃儿比平时多呆了些时辰，我估计你回去后，你那浑身透着酸腐之气的书生爹又得之乎者也半天。再加上今日遇见那无礼客人，害得小桃儿受了伤，本就是我们八斋的不是。这多出来的两天工钱，即是给你的工费，也是给你的医药钱。明日找张大夫让他给你开些药再来上工，晚一些时辰再来或是在家里休息一天都可以。”

　　林小桃捧着那钱袋，听着掌柜的温温和和的低语，只觉得眼眶一红，又推辞了好几番，眼见白八泽坚决不肯拿回去，只得把工钱收进了口袋，朝掌柜道了个别，便赶紧朝家里飞奔而去。

　　白八泽坐在小板凳上，目前林小桃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站起身，拍了拍白袍下摆，脸上温暖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拿起板凳进了店面关上门后，直接便朝内院走去。

　　内院里，两个一样精致的奶娃娃正手拉着手坐在井边，一人出一只手，安静乖巧地洗着买回来的青菜。

　　听爹爹说今晚要吃菜粥，两个娃娃不由地便想起爹爹做的菜粥鲜香扑鼻，入口即化的美妙滋味，不由口舌生津，一边洗着一边时不时把小嘴蹭到旁边娃娃的衣服上抹口水，惹得对方委委屈屈的注视，然后两人对视一会，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继续欢欢喜喜地洗菜叶。

　　两个小娃娃旁边，据说已经被赶走的女子，却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声不响。

　　地上黑黄的泥土沾到她洁净无暇的衣服上，留下脏兮兮的印记，她却是丝毫都不敢表露出任何的不满，想到方才初见面时男人泛着一丝凉意的目光，她便觉得浑身战战，眼底不由流露出点点的惶恐来。

　　耳边渐渐传来男人不紧不慢的步伐，晚风吹过，为燥热的夏季带来一丝清凉，女人却抖得更加厉害。

　　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来招惹他的。

　　只可惜现在，好像已经晚了。

　　“起来吧。”没有其他人在场，男人的声音便已经没有了在林小桃面前的温暖和煦，冷得就像寒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带些毫不掩饰的命令的意味。

　　女人美丽的面容变得苍白如雪，身体愈发抖得厉害，却不敢不从他的命令，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略带惶恐地道:“小女子该死，方才不知那小女孩身份，竟是冲撞了贵人。”

　　白八泽见她这般乖觉，却是挑了挑眉并不答话，只是踱步走到元宝和铜钱的身边，一边一个将他们抱到膝盖上。

　　两个小娃娃一点都没有被他冰冷的模样吓到，反而十分欣喜地纷纷伸出小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依恋地拿柔嫩的小脸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妹妹铜钱显然有些饿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双眸亲昵地看着他:“爹爹这次做生意可快一点，我们好想吃菜粥呢。”

　　白八泽冰冷的面色这才略显缓和，低下头一人亲了一下额头，低低回了句:“爹爹知道了。”

　　两个奶娃娃这才安了心，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拉着自己旁边的人，竟然双双睡了过去。

　　方才害怕惶恐得紧，女人并未注意得到，此时细细听白八泽压低声音跟孩子们又说了这一句，她这才发现，白八泽清冷的嗓音中，竟不知为何带着一丝沙哑，莫名透露出连一身清冷气质都掩饰不住的慵懒颓意。

　　“他，他们是……”女人再看着白八泽怀里的娃娃，面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细看之下竟然是无限的惶恐与惊愕之态，却在接受到男人冰冷的注视时浑身一僵，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入八斋者，先失一物，才可谈交易。”男人低下头理了理元宝的衣裳，淡淡道，“你便先抽了逆鳞给我吧。”

　　女人差点忍不住惊叫起来。逆鳞，乃是她们蛇类身上最宝贵的一处，平生一半修为尽汇在此，更是化蛇成龙的关键，她又怎么甘心拿出来！

　　想到这里，女人如水的双眸中不由泛起一丝凄苦:“大人，请看在我们……”

　　“不过是几百年前偶然救下的青蛇，也赶与我攀交。”若是林小桃在场，绝对不敢相信，此时如此冷酷刻薄的男人，竟会是平日里笑如春风的八斋掌柜。

　　话说到这里，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掌柜已经略有些不耐地蹙起眉:“不计较你先前打探吾消息之过已是给你颜面，入吾门交易者，必定与他人有孽缘相缠，你与人不清不楚，又妄想攀附于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再敢多言，不要怪吾无情。”

　　女人听到这里，哪里敢再多言，一想起自己来的缘由，终究咬了咬牙，伸手探进内襟一挖，便是揪出一片带血的鳞片，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白八泽垂眸看了一眼那鳞片，总算点了点头。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捧起那鳞片说起自己的故事来。

　　八斋内的交易进展如何暂先不提，却说另一边，林小桃总算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门口，还没进门，便从敞开的大门里看见自家爹爹在家里前院踱来踱去。林秀才一听见声响便飞快抬头，看见是她回来，紧缩的眉头这才松了开来，然而下一刻却是皱得更紧，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责问:“怎么到此刻才回来？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女子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为了生计少不得奔波，也该早早归家才是！你看看此时，天色已黑，若是让旁人看到，指不定会多出一些闲言碎语，你让爹脸上如何有光！正所谓……”

　　那书生便在院落里头揪着她整整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终于止了话头。

　　林小桃狠狠松了口气，生怕她爹气性又上来，便连忙双手奉上今日的丰厚工钱，老老实实毫不隐瞒地将今日晚归的缘由说了。

　　不说还好，一说那书生竟然脸色更差，看着那钱袋便是一阵骂:“果然是那混不吝的八斋掌柜，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倒是害得我女儿受累！你明日去了张大夫那里，便归家休息，莫管那白无常的自家是非！”

　　“白无常”是林书生给白八泽取的外号，林小桃有些哭笑不得，白掌柜如此心地仁厚，爹爹不知怎的，却总说他性格多变，喜怒无常，是个不易伺候的，不过想必两人感情应是极好，不然爹爹又怎么肯让她去八斋当差？

　　这么想着，林小桃又高兴起来，哄了自家爹几句，便去了厨房，淘米洗菜，也做了道菜粥，又配上自家腌制的酸萝卜和咸鸭蛋，伺候爹用完了饭，自己也用完了饭后，她便烧了些热水端进房里，给自己简单地擦洗擦洗。

　　昏黄的菜油灯下，林小桃擦洗的动作却是突然停了。她“咦”了一声，抬起自己的手腕细细地查看了好几遍，终于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晚那疯女人力道大得出气，按理说她的手腕就算没什么大碍，也该发青发紫才对，却是不知为何，此刻，竟然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宛如完全没有受伤一般。

　　突然间的，她不知为何想起铜钱抬起自己手腕轻吹的那一声“痛痛吹跑”，莫非，还真的被她吹跑啦？

　　林小桃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总归没有受伤是好事，她摇了摇头，继续擦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