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爱情小说》锦瑟倾城

2、第二篇 救赎

　　你知道生命的支撑突然倒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你试过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不停地思念一个人吗？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不能忘掉你容颜。”小新是李健的超级歌迷，午餐后她总会一边放着李健的歌一边简单地休息，以迎接下午紧张的工作。
　　我看过预约表，今天下午过来的这位男士很注重个人隐私，只留了一个名字，Andy，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
　　我咬了咬下唇，——我总是下意识做这个动作，每次王凯看到都会在我唇上轻轻亲一下，“别咬自己，咬我。”——我轻笑。
　　最近不知怎么，不是不打招呼就过来的，就是什么信息都没有的。
　　“小新，姐姐考考你，看到这个名字你想到谁？tips，不是刘德华哦,而是来自于一部经典电影哦。”
　　“刘德华英文名是Andy吗？”小新思索半天，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于是笑着对她说：“让Andy先生进来吧。”小新是90后，对刘德华不感冒或没看过《肖申克的救赎》这样的片子都不奇怪。
　　来人却并没有随小新立即进来。“茗茗姐，他说等听完这首歌。”
　　“《传奇》？”
　　她点点头。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三十六七岁，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的样子，身材保持得极好，挺拔匀称，完全没有发福。如果不是嘴唇上略微的苍白，我甚至想用“健康”两个字形容他。
　　“红酒、白酒、威士忌？”我相信一杯含酒精的饮料会让他更快进入治疗所需要的状态，特别是对这个表情深沉，神情却异常沮丧的男人。
　　“不用，我中午喝了一点酒。”说着，他无意识地将我桌子上一个纸团在手中一捻，一弹，准确无误地落到三四米外的纸篓里。
　　“喜欢李健的歌？”我递给他一杯竹叶青。我的工作室有最齐全的酒水和饮品，在客户没有特别要求时，我更喜欢为颜值高的男士冲一杯竹叶青，我承认这方面我有些偏执。
　　他接过来却并没有喝，礼貌地笑了笑：“只是喜欢这一首。”举止极是得体。
　　我：“做医生的人都如此冷静吗？您来我这里确定是来治疗而不是江湖挑战？”
　　我的话显然是奏效了，他脸上的忧苦竟被一丝莞尔之色冲得淡了淡。“您说的对，我是医生。不过我是外科医生，医得了体肤，医不了心病。——我很想知道贾医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笑着冲他努努嘴：“因为你目光犀利，表情专注，动作优雅，品味不凡。”
　　他轻笑出声：“您是在夸自己，还是真的仅凭这些判断？佩服。”
　　我指了指他的领口：“当然不是。您的衬衫很名贵，也很特别，外人看只是简单的白色，但我的视力可是很好，它上面的暗纹是本市最著名但异常低调的高端整形医院莱懿医院的logo，这款配着纯金双袖扣的莱懿定制衬衫是只配给主任级医师和董事会成员的。所以，您并不是普通的外科医生，您是整形医生。”
　　片刻惊诧之后，他伸出手来：“莫恩。”
　　我道：“幸会。莫先生，先讲讲您的情感故事还是先为我解一惑？”见他一愣，我道：“那先为我解惑吧。像您这样学体育的学生当上医生，还年纪轻轻被评上主任医师的机率有多大？”
　　他这次脸上的惊愕更甚于刚才：“贾医生不愧是上海最令人瞩目的心理医生，您的观察力简直无敌。是的，我高中确实做过两年的体育生。”
　　“恩。”我并未接话，等他说下去。
　　“因为一个女生，我喜欢上一个女生。”说完这个句子他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眼神不由地往门口的方向望了望。他看的自然不是小新。
　　“像李健的歌中所唱一样，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他点头：“是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是在高一，我们同一个年级。我们的教室门口都有个露天的阳台，就是有一次在露台上看到对面的她，然后就爱上了。”少年时的爱情哪有很多道理，无缘无故才是青春。
　　“每天课间休息就去露台上，与同学嬉闹，或装作看风景，偷偷看她一眼，心里就满满的。恐慌，怕被人或被她发现；期待，她能看过来；甜蜜，年轻的心第一次觉得有了跳动的意义。她喜欢白色和蓝色的搭配，远远望去，就想蓝天白云。我每年都会去海边度假，海南、东南亚、马尔代夫，只要有美丽海水的地方，那样的海水、天空总能让我想起她的样子。我的初恋安静而绵长，却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很多时候我是靠这种方式延续对她的记忆和思念。”
　　长久的沉默。我问道：“她有没有回应？”
　　“有。青春期的心哪有不敏感的？很快她便发现了我，而且像我期待她一样开始寻找我的身影。四目相对时，虽然离得很远，但是脸会红得发烫，心会狂跳不止，眼神会更忧伤不舍。
　　开始不满足于只是阳台上的凝望，会想尽各种办法接近她。下课后各种理由不跟同学一起吃饭，在阳台上傻傻站着，默默看她下了楼，背影消失才冲下楼去；吃饭时又不管饭菜多烫，飞快地吃完，提前在刷碗的地方等着与她擦肩而过。那么近的距离，却反而不敢看她了；课间又会找各种机会在楼梯上遇到，她上楼我下楼，或者相反，片刻的相交总是让我异常欢愉。终于，我想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可她长时间在同一个空间的方法，——学体育。虽然我成绩很好，并不需要通过学体育上大学，但是这样，我就可以在她每周二下午的体育课上与她在操场上相遇。整整一节课！高一到高二，风雨无阻。”
　　我解了他心中的疑惑：“您的身高体型很像体育生，特别刚才下意识扔纸团的动作。不过，我也只是一猜。”
　　他“哦”了一声，“是的，篮球是我最好的项目，关键是，呵呵，动作最帅，总能吸引女生的目光看过来，其中便有她的。她的目光总是像小鹿一样莽撞而羞涩，我能感觉它偶尔落到我的后背或肩头，但回头去找，她又远远地躲开了。”他的嘴脸上扬起来有极好的弧度，这是一张帅气的脸，虽然已不再年轻，却愈加迷人。
　　“你见过情人节的雪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我知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的回答。
　　果然，他也没有留给我回答的时间：“特别得美！白色，美丽得像她的颜，只是少了一丝红润。就是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向她表白！为什么不呢？走近她！这念头一产生就无法遏制，我疯了一样设想向她表白的方式。写情书，送礼物，或者直接把她从教室约出来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我对她的爱慕不是浅薄的因为她的容貌，我有信心即使她容颜不再也依然会待她如初。我又那么怕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不能让她接受我，反而把她吓得跑掉。这些想法让我又兴奋，又担忧，又期待，又退缩。”
　　“你表白了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表白了，就在高三飘雪的情人节。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很长的信。我不知道应该选用什么样的信纸，颜色、图案、香型、形状、大小，每一个问题都折磨着我。终于，有一次去阿姨的办公室看到打印纸，就拿了一包回来，整整一包。我喜欢在上面书写的感觉，每次写完，对折、再对折，放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里。本来只是想写一封信而已，可是写着写着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信封被装满，于是换成盒子，盒子又被装满，又换了大的，直到三个月后一包打印纸被写完。我还挑选了一款有心形包装的巧克力准备一起送给她。
　　她的位子靠窗，趁着情人节的大雪，我偷偷走到她的教室外，把信和巧克力放到窗边，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我见识过很多痴心，也评析过很多专情。但听到他的故事，我仍然动容。有时会想，我和普通医生不同，并不会因为对方是患者自己是医生，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专业度越来越高，而丝毫降低遇到美好故事时的触动感。
　　他眉头锁起来：“但我没等到她的回应。我想过最坏的结果，她被我的鲁莽吓到不敢接受；或者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露台上四目相交只是我的错觉；再或者她的精神世界根本与我想象的不同，并不会在意甚至践踏我的感情。可是都不是。即使我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却仍然没有想到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残忍！如果不是后来的轩然大波，我甚至很难想象自己可不可以挺过来！”
　　我为他换了一杯水，虽然并不需要。我知道，自己的动作会打扰到他，我也刻意打乱他回忆的节奏：“我应该先问你她收到信和礼物后的反应，还是先听听你所指的轩然大波是什么？”他若继续专注，难免不会出现Sudy的问题，陷入太深举止失控。而我的私心，知道结局之前，我愿意更多地享受这个故事。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水，仍然没喝，神情举止却渐渐如常：“我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治愈自己，也是为了说出自己的故事，我需要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甚至不介意您把这个故事告诉其他人，——您知道我是指您在都市周刊的专栏。触动或者思考，只要能够带给他们点什么。——所以我先为您解惑。作为体育生我是如何成为医生的。那就要从这场所谓的‘轩然大波’说起了。”
　　他道：“我的学校是市里的重点高中，是一所有五十多年历史的名校，以高压管理著称的高升学率神校，学生谈恋爱在这里是绝不被允许的。我写情书的事自然被老师发现了，不光如此，还因为那些信我是用血写的。”
　　我震惊：“你的血吗？”他点点头。我追问：“一整包打印纸，那么多的血！割手指吗？”
　　“自然不是。我从自己血管里抽的。”他见我眼中的疑惑仍未褪去，解释道：“也没有那么难，抽血的方法买本医书就能学到，工具嘛，我阿姨就是开私人门诊的，偷偷拿一套出来她怎会发现。”
　　“来一杯威士忌吧。”我打断他。
　　“好。”
　　我把酒放到桌上，像突然想到什么：“iittala！”说着走出了工作室。
　　饮酒，我喜欢搭配精致的器皿，iittala的杯子是我的最爱。但此刻，我更需要的是一个让自己得以走出工作室的理由。
　　“小新，告诉尹续。我要莫恩高中时的资料，还有他在莱懿的作品。”
　　“作品？您是说他的客户档案？”
　　“只要女士整形的档案，其他的不要。”
　　“我知道，茗茗姐！”
　　小新是我千挑万选来的，我喜欢她的联想力和领悟力。我的房间里装着监控，大部分时候只是记录治疗过程，必要时，像今天的情形，陌生的患者，一无所知的个人信息，我需要小新通过监控和简短的指示判断我需要什么，然后准确传达给尹续。
　　我边说，边拿着两只酒杯回到工作室。我将倒好的酒递给他：“学校对你进行了处罚还是干脆开除？”
　　他摇摇头：“倒没有开除，处罚自然很厉害的。写检讨，叫家长，老师谈话，公众批评，全校通报，基本上就是这个套路，一样都没少。班主任和学生干部一刻都不曾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
　　“为什么监视你？这又跟你当医生有什么关系？”
　　“我爱上了血。”他猛然抬头，眸子里是兴奋，是绝望，是无助的复杂神情，我被他紧紧得注视着，心里竟然升腾出一丝莫名的凉意。他道：“抽血的过程所带给我的愉悦感让我可以得到短暂的满足和平静。特别是她消失了之后，我只有靠这种行为维持自己的情绪正常。于是高考过后，我索性报考了医科大学。”
　　“她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垂下头，抱紧：“我不知道！她消失了！贾医生，您知道生命的支撑突然倒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您试过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不停地思念一个人吗？可是无论我在阳台上等多久，我在操场上站多久，她都再没出现！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他的身高让人有压迫感，他的声音却是那般低微祈求：“贾医生，这不科学！一定是我的脑子出现了什么问题，一定是我忘了发生了什么！20年的时间，一定有哪里不对，直觉告诉我，我的记忆被偷走了一部分！所以我来找您，您是上海最好的情感专家，我想让您帮我催眠，让我回到20年前，回到我表白的哪一天，我要去看看到底是我忽略了什么？！”
　　“好，我帮你！不过你要先坐下。”我把他重新按回座位，“我可以把你送回20年前，但是Andy，我必须告诉你，第一，回去不一定可以找回真相，有可能找回的只是伤害；第二，你要答应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回来。因为我可以送你过去，但却不能强行让你回来。你可以向我保证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深吸一口气，“深度催眠要求被催眠者高度集中。现在你听我的口令，认真看我手中的球。三、二、一。”
　　我顺利地给Andy实施了催眠，引导他回到他的高中时代。

　　小新轻声进来：“茗茗姐，尹续那边有消息了，资料传到您的电脑里还是您去外面看？”
　　我见催眠中的Andy表情平静，随小新走出了工作室。接过她递过来的资料：“他同级的一个女生同学高三时死了？和莫恩的初恋是不是同一个人？有那个女生的照片吗？”
　　小新摇摇头：“尹续说时间太紧，弄不到。”
　　“不用了，我应该知道那女生的样子了。”我打开莫恩的整形档案，小新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茗茗姐，这些女人被整形后的样子怎么、怎么这么相像？！就跟一个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一样，这也太巧了吧！难道，他们医院不顾这些女人的面部特征，硬要按当前的审美标准把他们整成同一个模子出来的样子？”
　　这不是巧合，更不是审美，——这是思念。扭曲的思念。
　　我重新走到Andy身边，观察他的神情在甜蜜、羞涩、期待、紧张中不断切换，终于，出现了恐惧、痛苦和迷茫。
　　我问他：“Andy，你在吗？”
　　他点点头。
　　“你找到她了吗？”
　　他点点头。
　　“她要死了吗？”
　　他点点头。
　　一颗泪从我眼中流出，我抿了抿嘴，努力使自己平静：“为什么？”
　　他眉头锁紧，抗拒回答。
　　我又问：“Andy，你来，不就是要告诉我答案的吗？”
　　他的眉宇渐渐展平，却丝毫没有减少脸上的哀苦：“我怕她收到我的情书会拒绝我，我怕结束这段感情，我怕她变成路人，我怕跟她没有丝毫交集……”
　　“所以在给她你的情书之前，你杀了她？”
　　他摇摇头：“不！不！那是一个意外！”
　　我不给他逃避的机会：“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情书送出？为了制造这场谋杀跟你没有关系的假象吗？”
　　“不！”他剧烈反驳：“我爱她！那些情书本来就是给她的！”
　　“可是你知道吗？！”我粗鲁地打断他，“即使你把你的情书给她，即使你通过不断抽自己的血寻求平静，即使你从未忘记过她的样子，即使你把所有的女人整成她的样子，她都不会回来了！”
　　Andy的胸部剧烈起伏：“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
　　我安抚道：“那就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泪水从他眼中源源不断流出：“那天夜里的雪好美，趁着月光，所有人都进了教室，她却迟迟不肯进去。我站在露台上远远看着她，她也那般依恋地看着我，好想知道今天晚上我要对她表白一样。她将双手伸到露台外接雪花，伸得那么远，好像马上就碰到我的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生的这个时候，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时候吗，意外发生了！她突然脚下一滑，那露台上的栏杆竟然断裂了，我眼睁睁看着她从露台上跌下去！”Andy嚎啕大哭。
　　初恋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竟是导致其死亡的间接原因。巨大的内疚、伤痛使Andy身上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让他忘记了这段记忆中的一些部分。
　　我轻拍拍他：“Andy，醒了吧。”
　　他摇摇头，“二十年前我就应该和她一起去，苟且人世二十年，我不要再一个人走下去。”
　　“你只是想找到真相，又何必执着过去？”
　　“贾医生，谢谢你。”说完再不给我任何回应。
　　正如我所说，对于意识里拒绝醒来的人，我无能无力。他似乎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祭奠这段感情，然后殉情的。为什么选择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医术多高明，而是我在本市销量最好的商业周刊上有个专栏。
　　我对Andy说：“我会将你的故事告诉其他人。”
　　我从不认为我的客户跟通俗意义上的心理疾病患者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情感世界上的孤独行者，目的坚定，前路渺茫。他们需要有人鼓励他们同行，或说服他们放弃。
　　我摁了下小新的电话：“帮我叫救护车。”
　　小新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惊呼：“茗茗姐！”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有自己的选择。”
　　小新：“他以后会怎样？”
　　我摇摇头“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也许醒来，也许植物人。”
　　我注视着医护人员将他抬到担架上。“Andy，这就是你的救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