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29、第 129 章

　　不再涉足朝政？

　　楚帝垂落目光，定定地看了女儿一眼。“掌控禁军，带着他杀出国境远走高飞；夺权篡位，自己登基为皇”，这些话，都是他去年拿来斥责霓凰的，她还真给一直记到了今天。那个时候，面对自己的震怒，这丫头只知道无助哀哭，时隔一年，倒是能拿出些别的法子来了。

　　——力量啊。

　　唯有力量，才能对抗力量。

　　这一年，埋首政务，奔走四方，惊变来时力挽危局，平时踏踏实实立朝参政，让所有人看到自己的才能和器量——再加上青儿确实无能，自己这个做父皇的打算让她未来辅政乃至摄政，还真的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现下这个位置。

　　如果她这时候撒手不干，且不说这话是不是真的，事到临头，她是不是当真舍得下她弟弟——这个威胁，还真是值得认真考虑一下。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女儿，在初期的悲伤和无措之后，的确是找到了一条有点儿意思的道路，来争取自己和情郎的未来。

　　真是长进了啊。

　　楚帝忽然低低笑了出来。穆青倒还没有这份气势，反而是霓凰——虽然稚嫩，虽然莽撞，虽然目的仅仅是为了嫁人，可是，她确确实实地，发起了一次权力与权力的对抗。

　　自古以来，掌权者莫不如此。权力的转移并不是自然而然，也并不总是伴随着帝位的交接。新的君王想要取得权力，常常需要从实际的掌权者手中夺取——父皇，垂帘摄政的太后，辅政的重臣——胜者获得一切，失败者死，或者，像死了一样地活下去……

　　这种争夺的过程中，皇帝并不总是赢家。只不过，父母和子女的战争当中，胜利，永远站在时光的那一边。

　　然而，乳虎啸谷，百兽震惶，但是看在成年的猛虎眼里，却不过是一爪子就能够拍翻的事儿。

　　他笑得呛咳了一下，连连摇头。笑声中，一拂袖，转身入殿，走出几步驻足站定。也不回头，背对着女儿撂下一句：“进来！”

　　不理背后的动静，他径直走到主座前，返身坐下。余光中，霓凰慢慢立起，低头近前，在距离他还有六七步的地方站住了脚步。

　　“你觉得，父皇就真的不敢杀萧景琰？”

　　只一句话，霓凰低垂的脸庞蓦然扬起。楚帝不理会她一下子苍白下去的面色，自顾自道：

　　“你说的那些话，也对，也不对。朝局如此，边境要的确实是稳当，但是，一场大战，一场在我们预料当中、能够打赢的大战，也不是不能为朝局增添助力——如果你还没把两年前的事情忘得彻底，就该记得，苏哲是凭了什么，在归国后建立最初的威望。”

　　“只要有把握，国战，从来都是变易政局最快的法子之一。”

　　霓凰纤细的身躯轻轻颤抖。她双唇翕动了一下，想要叫一声“父皇”，咽喉却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楚帝把她又惊又悲、宛如天崩地裂的神情全看在眼里，却并不打算温言安慰，而是疾言厉色地又砸下一番话来：

　　“还有，你说你想退入宫禁，不问朝政。好啊。左右你的孝也快满了，这几个月，你就收收心，好生在宫里待嫁吧。”

　　“父皇？！”

　　“怎么？辅佐你阿弟这种事，你觉得，父皇就非你不可了么？”

　　霓凰呼吸一窒，贝齿将红唇咬出了一道深深血痕，拳头握得死紧。她垂头屏息片刻，终于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开言：

　　“女儿方才所求，并不是嫁与萧景琰。女儿只是想保他一命，想要知道他平安无恙。只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父皇也容不下么？”

　　“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至于和父皇闹成这样？”楚帝冷笑。“你要是说你知错了，愿意乖乖嫁给苏哲，求父皇给萧景琰治好伤，送他回国，从此你再也不见他，父皇能不答应？你是在试探你自己的分量有多重罢——朕今天要是退了一步，你明天就能求着见萧景琰一面，后天就能嚷嚷着要嫁给他！朕执掌天下三十多年，这点儿小把戏，你想拿到朕的眼皮子底下来玩！”

　　霓凰无言可答。楚帝哼了一声，慢慢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斥责：

　　“想要嫁给萧景琰，踏踏实实在朝政上下苦功，再靠自己的权势地位来争取，没错。你要是像一年前那样，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仗着朕的宠爱胡搅蛮缠，朕现在就让你滚回内宫待嫁，不会再跟你多说一个字。”

　　“你错就错在，太没耐心，也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

　　霓凰猛然抬头。前方宝座上，她父皇一手支颐，像头苍老的猛虎那样眯了眯眼睛，目中寒光凛然：

　　“告病致仕，不涉朝政。这种话，各大世家的家主有资格说，九卿里一半人有资格说。或者，哪怕是苏哲说了，父皇也会考虑让一让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霓凰嗫嚅了一下，并没有开口答话。而楚帝显然也并不是真想等她回答，指尖在座椅扶手上叩了叩，续道：

　　“因为他们的权力，并不只是父皇给的。因为他们身后都站着一个家族，因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力量，已经足够让皇权，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上酌情退让。”

　　“至于你。你要是辅政再久一些，手上分量足够、依附于你的朝臣再多一些，撤了你，一下子填不上这个空缺，父皇或许还会认真想一想。现在么，就算你撒手不干，了不起父皇多花些工夫，在远支宗室里多挑几个人，来顶替你的位子罢了。”

　　“退一万步说。你一定要退入内宫，不理朝政的话——反正你也不能辅佐你弟弟了，与其把你嫁给什么萧梁质子，还不如直接嫁给苏哲！”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啊！现在已过中秋，她的孝服到十二月就满了，也就是说，还有四个月她就不得不嫁了……可是提拔朝臣，培植势力，又怎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可是你，你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是朕给的。朕给得起，就收得回。——现在，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想要求些什么！”

　　柔宁殿中一时死寂。霓凰笔直立在殿中，苍白着脸看着父皇，只觉得满耳都是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她把拳头攥了又攥，让纤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靠着疼痛，勉强把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女儿请求父皇，派太医给萧景琰治伤，保住他的性命。”

　　“你还求这个？”楚帝不料她兜兜转转，提的还是这个要求，脸一沉，声音再度冷了几分。霓凰却夷然不惧，昂然道：

　　“人死不能复生。现下，让萧景琰活着，于我大楚有利，于父皇有利。”

　　“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该问的事！”

　　楚帝凌厉的目光盯在她面上。光是这么对视，霓凰就觉得父皇的怒气排山倒海地扑了过来，压得她从脊骨到膝盖都咯咯作响。她却还是一字一句缓缓说着，竭力将语气压得平静：

　　“女儿蒙父皇恩典，得以入朝参政。萧梁质子的生死安危，攸关两国邦交，这等大事，女儿既然知情，理当建言。”

　　长长一段话说完，霓凰舒了口气，方才觉出背心凉飕飕的一片。八月天，柔宁殿中正是温凉适宜，她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满背冷汗。

　　“……你终于像个样子了。”

　　长长的沉默之后，楚帝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霓凰膝盖一软，险些委顿下去。她用尽全力撑住了身子，望定父皇，静静聆听那个时而慈爱怜惜，时而冷峻威严的老人，一字一句吐出对她的评价、抑或裁决：

　　“不管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找的借口，能说出这几句话，至少是站在大楚的立场上、像个朝臣一样想事情了。既然如此，看在你没有只知道任性哭闹，也不曾想着和他做出违礼之事的份上，朕就再容你一次。——高湛！”

　　“老奴在！”

　　老太监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腰哈得低低的，躬身应诺。楚帝看也不看霓凰一眼，径直吩咐：“派个太医过去。”

　　“是。”

　　“谢……谢父皇。”

　　乍悲乍喜，霓凰全身的力气都给抽了个干净，逸出唇边的回应也是虚弱无力。而楚帝也是支着头缓缓靠在了扶手上，神情由方才叱责她时候的威势凛然，再次变得苍老而疲惫：

　　“……朕不是为了你。如你所说，现在的情势，本就没必要杀他。可是，你要是再敢行差踏错，或者使出什么手段搅了婚事——这一次他是重伤，下一次，你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