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28、第 128 章

　　霓凰心头大大一跳，本能地偏开脸去。楚帝锐利的目光便在此时掠了过来，在她面上驻了一驻。霓凰不敢回首，只静静地装作若无其事，听沈惠妃对父皇回禀：

　　“当值的女官禀上来，臣妾便传了伺候的人问了。是吴家和程家的两位小娘子。吴家来的是淮阴镇将吴樟的第三女，程家，是大鸿胪程云的堂侄女，两个小娘子是两姨姊妹，素来就在一起玩得好的。”

　　这次中秋夜宴，本来就是要观察小娘子们的品性喜好。就霓凰所知，御花园里不当眼的地方都安排了宫人内侍，由女官一层一层统领着，一则侍奉茶水点心，二则，就是把客人们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汇总上报。如昨晚那两个姑娘的议论，入她之耳只算得上偶然，被宫里得知，却已经是必然的了。

　　“嗯。”楚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停了停，扭脸吩咐卫端妃：

　　“给青儿挑的人，就算是侧室，也得选那才德俱佳的。家世可以低些，女孩子本人，还是要端庄柔顺的好。”

　　“是。”卫端妃垂首答应了一声。楚帝也不再说，挥挥手，遣了她们下去。待得两个妃子并殿中女官从人悄然退下，楚帝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就着霓凰手里喝了一口茶，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刚才提到的那几个姑娘，改天让人叫进来看看。你也别总是忙着外朝的事情，到时候也和她们一起坐坐，说说话。女孩子家，和娘家处得好不好，一半看你弟弟，一半还要看你弟媳妇。你和弟媳妇投缘，将来碰上些不大不小、又不值得你弟弟出头的事情，也有人为你留心打点。”

　　老父如此殷殷嘱咐，霓凰纵然有些暗自不服，这时候也只有点头的份。楚帝睁眼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长叹道：“你啊！——天家公主，被臣下之女这样议论，滋味如何？”

　　霓凰默默低下头去。只片刻，又挺直了腰杆，毫不退让地直视父皇。楚帝看着女儿咬着下唇，昂着头与自己对视，娇艳如鲜花一样的脸庞上满是倔犟之色，又是烦恼，又是心疼。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又叹了口气，提起力气拍了她一下：

　　“苏哲那小子有多抢手，你也看见了。但凡他松一松口，世家大族，堪为青儿匹偶的女郎，想嫁给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你呢？——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和你年貌相当的高门子弟，多半都已经娶妻生子。你要择婿，要么当继室，要么，就往次一等，甚至再次一等的门第里挑了啊。”

　　“那就让他去娶好了！”霓凰一扭头，负气甩出一句。楚帝声音一沉：“胡闹！”再要训斥时，气息一乱，搜心抖肺地咳了起来。

　　霓凰先还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听父皇越咳越烈，到底还是忍不住起身挪了过去，一只手按着父皇胸口，一只手顺着他脊背一下一下拍抚顺气。楚帝年少时习武不辍，练出了一副肩宽背厚的好身板，霓凰年幼的时候，也曾伏在父皇背上，让父皇背着在地下一圈一圈地绕着行走，只觉得那脊背是天底下最让人踏实的东西。此刻手掌按在父皇背上，却觉得掌下脊骨节节凸起，随着咳嗽声一下一下地不断震颤，每一下，都硌得她掌心生疼生疼，从指尖一直疼到心底。

　　好一会儿楚帝才止了咳嗽，霓凰又起身倒了一盏茶，拿手背挨了挨试过凉热，小心翼翼捧到父皇唇边。待楚帝慢慢喝了大半盏，她回手放下茶杯，屈身挨在父皇边上，又是委屈，又是担忧，半带撒娇地叫了一声：“父皇！”

　　楚帝睨她一眼，待要继续数落，却又止住。该说的早就掰开揉碎说了个明白，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膝下娇女到底不比男孩子，总要给她留几分脸面，再说这么大了，在外面也是成千上万人的指挥号令，不能还当小孩子一样喝骂。

　　霓凰心里也是暗暗忐忑。想要就自己的婚事和父皇好好谈一谈，却又念及老父年迈，到底不忍遽然触怒。她还在组织措辞，忽然有青衣内侍匆忙赶了过来，与殿门口伺候的高湛耳语几句。高湛随即便返身折回，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霓凰手上一沉，却是被楚帝往下按了按，示意她留在原地。她看着父皇缓缓步出，在外间与高湛低语，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仿佛有什么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特别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她强迫自己在榻边安静坐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轻手轻脚地靠到门边，竖起耳朵。

　　几乎是立刻，一连串破碎的字句就灌了进来。

　　“……萧梁……伤势……不好了……太医……”

　　哗的一声，霓凰缠着珠帘的手指一紧，被扯下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霓凰？”

　　“父皇！”

　　苍老冷峻的目光和年轻炙热的目光骤然相接。霓凰本不欲让父皇发现，然而四目相视的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猛地升了起来，让她一下子昂起了头，随手把拽落一半的珠帘撩到身后，缓步而出。

　　她一副警惕戒备的样子，楚帝却反而扭过头去，并不看她，而是负手仰头，用眼角余光轻轻瞟了高湛一眼：“这种事儿也值得让朕知道？随他去！”

　　“……是，老奴告退。”

　　自从现身，霓凰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曾开口发言。然而父皇的答话——特别是话里那点冷意，让她心脏狠狠沉了一沉。眼看着高湛控背躬身就要退出，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抢断：

　　“父皇，方才高公公向您禀报的，是什么消息？”

　　“这事和你无关。退下！”

　　“女儿都听到了。——他说萧景琰伤势恶化，恐有性命之忧，请求父皇指派太医前往医治，是不是？”

　　相隔一年，萧景琰的名字，她终于再一次当着父皇的面说了出来。这三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霓凰竟然在唇齿之间，尝到了鲜血与甘露混合的味道——像是一柄抹着蜂蜜的冰凉利刃抹过舌尖，带起森冷的铁锈气息，微微酸涩，深深疼痛，却又有无限的甜蜜甘芳——

　　“看来父皇说过的话你已经忘了。”楚帝鹰隼般的目光向周围一掠，不用他吩咐，除了高湛弓着身子退到门边，所有宫人内侍都悄无声息地撤了个干净。他这才冷冷道：“父皇曾经跟你说过，你再为他说一个字，或者再和他见一次面，父皇舍不得动你，却不至于奈何不了他。你再哓哓追问，难道以为朕不会对他下手么？”

　　“父皇当然会。”霓凰昂首一笑。一片红晕随着笑意染上她面颊，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此时竟如烈烈燃烧一般：

　　“然而，萧景琰重伤，还在梁帝的容忍限度之内，只要有萧梁密谍这么个借口能用，梁帝便也不会为此出兵。可若萧梁皇子殒身我国——父皇现下裁汰庸吏，举拔能员，屯田括隐，作育人才，都是为了我大楚兴盛。朝局变化，边境要的便是稳当，贸贸然授人以柄，激起一场大战，怕不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吧？”

　　“你倒是长进了。”见女儿为了情郎与他如此争执，楚帝怒极反笑，负手不语。待霓凰住口，他神色不动，微微抬了抬下巴：“继续说。”

　　“现在求父皇将女儿嫁与萧景琰，想来父皇也不会答应。女儿今日出言询问，所求也并不在此——女儿只想请父皇，保住他的性命，给他治伤，让女儿知道他平安无恙。”

　　“若是朕不答应呢？”

　　“父皇不答应，女儿也不能如何。时至今日，女儿仍然做不到掌控禁军，带着他杀出国境远走高飞；也做不到夺权篡位，自己登基为皇——”

　　她揽裙跪下，仰头望着楚帝。声音哽咽，珠泪盈盈，神色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定，眼底唇边，甚至带出了几分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萧景琰一身安危握在父皇手里，女儿也不敢拿他的生死，来与父皇讨价还价。只是若他身亡，女儿心如死灰之下，退入宫禁，再不涉足朝政，想来……还是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