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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闲庭院 ...

  •   逢单日子,月白和芷兰仍是要去徐子清家里做学生。
      这天出门前,彩凤急急忙忙跑出来塞了一个包袱给月白。
      不用看也知道又是给德海做的鞋子。噢,月白一想原来是中秋快到了,彩凤日子算的真准。
      为了不让彩凤再起去天津看德海的念头,月白骗彩凤说徐少爷家的忠叔可以帮她把东西带去天津给德海,于是大小节日之前彩凤就会把做好的鞋子裹在包袱里塞给月白,最让月白看不下去的就是每每彩凤脸上还泛着幸福的红晕。
      “七夕刚送过,又做两双?你当德海哥是拉洋车的?鞋子哪那么容易坏!”月白酸溜溜地说。
      彩凤红着脸解释这次做的是冬鞋。
      芷兰半真半假地揭发月白这是在吃醋,让彩凤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彩凤本来还想再嘱咐几句,怕月白又要笑她不敢开口。
      月白猜到彩凤心事,无奈地说,“知道了,会帮你嘱咐忠叔去问问德海哥身体好不好,跟媳妇过得好不好,几时生个胖娃娃……”
      “姐姐真坏!”彩凤知道姐姐拿自己开心,一扭头跑开了。

      跟月白想的一样,忠婶接到包袱嘴都笑得合不拢,一个劲夸彩凤针线活做的好,鞋底子纳得密,耐磨抗穿。
      “这鞋子好是真好,就是尺寸稍微小了点,我家老头子穿着正好,但是我家你大柱子哥穿着有点挤脚……”忠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月白听。
      又说,“我买菜的时候常碰到彩凤,小模样真标致,听说你们戏班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忙活,真能干!可惜我没有再多一个儿子,不然我一定让彩凤嫁到我家做媳妇儿!”
      别的话月白都没听进去,只听到忠婶说经常碰到彩凤心里有些不安,问忠婶彩凤有没有问什么。
      忠婶笃定地说自己都是按月白交代的话说的,多一句也没敢说。
      月白又再三叮嘱,在彩凤面前德海的事能不提就不提,更千万不能让彩凤知道鞋子都给了忠叔父子。
      忠婶系好了包袱往胸前一抱,有些不耐烦地说自己还没老糊涂呢,笑月白一个小姑娘比她老太太还啰嗦。
      月白不好再说,谢过忠婶,便随芷兰去找徐子清。

      十步斋里,徐子清正站在画案前写字。
      见月白芷兰进来,招呼月白读读自己刚写的两行大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月白见徐子清点头,知道自己读对了。
      徐子清自己又读了一遍,轻柔缓慢,琅琅上韵,读来仿佛是在表白胸臆,听着有种求之不得的心悸。
      徐子清读过之后把纸折到一边,问月白上次学的几则论语是否记熟了。让月白背出来听听。
      “我听她早上压腿的时候嘴里也在背书,认真得很!”芷兰总觉得月白不够自信,想在徐子清面前多夸夸她。
      月白徐徐背出来,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徐子清满意地点头,帮月白铺好宣纸,让月白从头默写一遍。

      又询问芷兰上次教的《行行重行行》是否背得出来。
      自从两人学完了千字文,徐子清就开始分授不同的内容给芷兰和月白。教芷兰诗词歌赋,为的是传情达意;教月白经史子集,帮她增长见识。徐子清美其名曰“因材施教”!
      这一次又不出徐子清所料,芷兰一边翻着桌上的一本册子,一边摇头,还故做唉声叹气地说,“老师,这几天堂会太多,昨儿从早到晚我赶了六个场子,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哪有心思背书。”
      半年时间,徐子清早知道芷兰志不在此,也明白让一个舞刀弄剑的美人安下心来读书识字确实有点勉为其难。起初虽有些许失望,却也决心不再勉强芷兰。后来徐子清发现,倒是自己偶尔讲起的一些传奇志怪能引起芷兰的兴趣,索性就把市面上的志怪小说都搜集来,自己事先看过几则,再绘声绘色地讲给芷兰听。芷兰每次听得津津有味,听了又想再听,徐子清笑自己以后不做生意可以该行去说书。
      这一天徐子清讲了《独异记》里的一则故事。故事是说唐时历阳有位老妇人心地善良,给家门口行乞的少年做了一餐饭。饭后少年感激,临走时叮嘱老妇人常去县衙看看,如果发现门槛有血迹,一定要跑到山上去避难,不得回头。自此老妇人每天都要去县衙瞧瞧。一来二去衙役觉得奇怪,就问她缘故,老妇人如实相告。衙役想戏弄老妇人,故意用鸡血涂了县衙门槛。第二天老妇人看到门槛有血,果然头也不回地带着家当上山避难。
      “结果,当天晚上……”
      芷兰听的大气都不敢出,月白也停下笔,等着谜底揭晓。
      徐子清饮了口茶,才缓缓地说,“历阳县下陷,一夕成湖,变成了历阳湖!”
      “啊!”
      月白舒了口气,“幸好那个老妇人躲过了一劫,只是可怜全县的人……”
      “如果她不是每天去县衙看,衙役也不会戏弄她,如果不戏弄她,门槛上就不会有血,是不是就能躲过这一劫?”
      “我倒觉得问题出在这个少年身上,如果不是他老妇人也不会每天去县衙,更不会有衙役戏弄老妇人的事……难道少年说的血就是衙役故意涂的鸡血吗?难道他早料到衙役会这般戏弄老妇人?那么如果当初他没有告诉老妇人,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呢?”
      “……”
      月白和芷兰越想越纠结。
      徐子清在一旁怡然自得笑而不答,他最享受的就是每次自己讲过故事之后,看着姐妹俩硬是要把没有答案、没有因为所以的传奇志怪找个答案出来。
      一直讨论到两个人都没声音了,徐子清让芷兰开始临画,自己又去教月白。
      月白学习比芷兰认真许多,不仅徐子清教的东西都能记下来,还经常主动向徐子清请教一些戏词里的典故。月白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博古通今、见多识广的徐少爷,接触越久越觉得他实在是优雅旷达、温恬宽厚的一个人。单说他对芷兰的好,不仅出钱出力捧芷兰做四小坤旦,还为芷兰的新戏设计行头、做宣传,更为难得的是他对芷兰一直都是以礼相待,并没有提出过什么过格的要求。月白心里吃醋总会有些,可是因为明白芷兰的心意,近来倒常常反过来同情起徐子清来。

      临画时,芷兰无意间抬头见到墙上挂了一把七弦琴。
      等徐子清教完课,芷兰问起这把琴,徐子清摇头说这琴不是自己的,是姨娘从天津带过来的。
      徐子清把琴取下来递给芷兰和月白看,告诉他们这是一把桐木蕉叶琴,出自京城第一斫琴大师萧逸之手。当初自己的父亲为了纪念晚年与林翠薇的这段锦瑟良缘,特意请萧老做了两把琴,一把龙吟、一把凤鸣,这把便是当中的凤鸣琴,翻过琴身果然可见在底板上用篆字镶金刻着“凤鸣”二字,旁边一行小字“碧筠女史惠存”。
      徐子清叹了口气,“如今世间只有凤鸣再无龙吟,龙吟两年前随着家父一起葬了。”
      月白见琴头镶了一块白玉凤凰,摸上去细腻如脂,听人说只有经常抚摸的玉才会生出这种温润的手感,不由得感慨道,“徐老爷和翠姨奶奶真是情深意笃……”
      徐子清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毕竟年纪悬殊,即使琴瑟相合,终不能白首同归……”
      他多想告诉芷兰自己盼望的也是这样一段锦瑟良缘,自己跟芷兰年纪相当,难道不是白首同归的天作之合吗?
      月白问,“翠姨奶奶年纪那么轻,难道真要守寡一辈子?”
      “这就要看她的心意了……”
      原来徐老爷过世之前立有遗命,除了分给林翠薇丰足的家产,更说他日翠姨娘想改嫁,家人不可阻拦。
      这倒是芷兰和月白都没有想到的。
      “不过如今她似乎还没有改嫁的意思。虽然爱交际,但应该都只是逢场作戏……”徐子清早把月白和芷兰当做自己人,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太多避忌。

      出了十步斋,远远看到林翠薇和范士祺正在凉亭里喝茶聊天。
      香花美人热情地招呼月白和芷兰一起过来坐。
      一靠近翠姨奶奶身边,月白果然又闻到了那种幽香。因为刚才的那把凤鸣琴,月白禁不住对翠姨奶奶多看了几眼,越细看越觉得翠姨奶奶简直比海棠花还要娇媚三分,怎么能想到竟是守了两年寡的少妇呢?
      林翠薇吩咐婢女梅香把刚才泡过的茶弃了,换了新茶,又给徐子清和芷兰月白添了杯子。
      月白总觉得林翠薇对芷兰格外的热情,问过了这几天演的戏,还不放过,又继续问今天徐子清教了什么。
      月白心想,教的是历阳一夕成湖嘛,正可以讲出来大家讨论讨论,把这个颠倒的因果想想明白。
      徐子清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做了说书匠,只好拉月白来充场面,让月白把刚才默写的论语拿给林翠薇瞧。
      林翠薇看过之后没说话,微微一笑把字递给了范士祺。
      范士祺一瞧也笑了,“果然什么师傅出什么徒弟,月白的字倒学得很像叔夜。”
      月白被笑得有些发懵。他们这是在笑自己字写的不好?还是徐少爷的字不好?
      林翠薇忙给月白解释道,“不是你的字不好,也不是叔夜的字不好。我们只是觉得字如其人,叔夜为人周正,所以写出来的字清婉庄重,你的性格我还不清楚,不过字写得一板一眼工工整整,还真像你家夫子。”
      徐子清接过话头说,“月白,是这样的,古人讲书法‘重韵而去俗’,我父亲在世时也常笑我的字太俗,缺少韵味。‘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在他们看来我已经是俗到无可救药了,如今还毒害了月白你……”
      “论到做风雅事淋漓挥洒,少徐确实不如老徐,哈哈”,范士祺笑得开怀,倒像是他自己把徐子清比下去了一样。
      林翠薇把茶杯递到月白手里,看月白听的懵懵懂懂,又耐心说,“你刚刚学,不必急躁,苏子说,‘真生行,行生草。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基础打好了,以后才有挥洒自如的可能。”
      这回懂了,月白点头,如沐春风,饮了口茶,更觉得芳香入口,沁人心脾。
      “好香的茶!”
      “这是士祺刚拿来的大红袍,芷兰喝得惯吗?”翠姨奶奶对芷兰呵护备至,生怕怠慢。
      范士祺在一旁说,“改天我再拿些给姚老板送去。姚老板如今是四小坤旦,身价倍增,听说北京城里的戏提调都争着想请您去唱堂会。要我说他们都直接来找叔夜兄套关系就好了嘛,在姚老板面前谁还能比叔夜兄有面子!是吧?叔夜兄!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当日劝姚老板给叔夜兄做学生我也有份的……”
      任由范士祺滔滔不绝,芷兰摆弄着茶盘上的茶宠,并不理会,只是偶尔抬眼看看月白。
      两人你来我往眼神里的暧昧几次被林翠薇看个正着都还不觉。
      徐子清对范士祺说,“我上次送的一块玉山子还不算谢吗?”
      “叔夜兄有柔香满怀,难道我就要去搂一块山子吗?”
      林翠薇听范士祺越说越离谱,知道芷兰不爱听,急忙叫停,让他们男人间的话留到只有男人的时候去说!
      范士祺却有意想试探一下徐子清和芷兰的关系,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最近叔夜兄‘陕西巷’去的有点勤啊?昨儿又到小桃红那去了吧?”
      一听陕西巷,林翠薇心下一惊,见芷兰的神情仿佛也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徐子清很少会在人前面露不悦,不过这一次他真的有些恼了,可是这样的话在这样的场合让他怎么解释?
      林翠薇想了想,接过话来说,“刚才士祺说少徐不如老徐,确实有道理。”
      范士祺以为林翠薇这句话是在指责徐子清出入风月场,心想难得美女站在了自己这边,可算威风了。没想到翠姨奶奶接下来的话,把他气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家老爷的坐上从来没有士祺这样的贵客!”
      这句连月白都听明白了,敢情翠姨奶奶下了个套,识文断字的女人真是不一般,骂人都骂得这么有水平!
      范士祺长叹一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林翠薇想留芷兰和月白吃午饭,芷兰说下午还要去戏园子,这就要回去。
      林翠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有个不情之请,我一个人在北京没什么事,也不认识什么人,不如以后让我闲来教月白好不好?”
      大家都愣住了。
      “你们是怕我耽误了月白吗?我虽然不及你们徐老师,不过这些入门的功课还教得的。”
      “又不是考状元,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只是……”芷兰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可以拒绝的话,月白也愣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我见月白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也算是让她常来给我做做伴,芷兰不会舍不得吧?”
      芷兰和月白都没想到翠姨奶奶会说的这么直白,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觉得烧得慌,只能不再言语。
      徐子清倒好像猜到了姨娘的用意,不由得喜上眉梢。
      于是便说定了以后单日子徐子清教芷兰,双日子翠姨奶奶教月白。
      临走的时候徐子清让芷兰给余婷芳带去一把紫砂茶壶,说是朋友从宜兴带过来的,给余婷芳上戏的时候喝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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