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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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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回房,在如意桌前坐下,映着光亮,迫不及待的展开这张雪白的雪浪纸。福临的字如铁画银钩般,刚劲又漂亮: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毛诗》我幼时就能把首首倒背如流,只是从不曾有过这么深刻的体会。
对着昏黄的铜镜,脸上一片晕色,与烛光极为相配,镜中人儿,画黛弯蛾,嫣然含羞,双瞳剪水,顾盼生姿,不知何时,昔日的小女孩也变成镜中这娇丽尤绝的女子。蜡烛芯子毕剥的炸响才打断我痴傻的对影自赏,抽出一张浣花笺,淡粉色的纸角隐隐约约透着几株梅花,煞是好看,于是,提笔写道: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甫一写好,又团成一团,扔在一边,写这样的东西给他,他岂不会太得意了。又觉着可惜,仔细展了展,夹在近日看着的那本诗集里。
一夜无梦至天亮。
花光媚,点滴胭脂欲成片。五月的紫禁城和风絮语,不凉不燥,几乎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
纸鸢大了,说话都很稳妥了,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不得了,一天到晚缠着我教这教那,玄烨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甩都甩不掉。
一日清早,洗漱毕,便赶着去给太后请安。
慈宁宫正殿座无虚席,大贵妃在,佟妃在,慧贵人以及其他四位蒙古妃子都在,岳乐福晋赫舍里也来了,大家正跟太后身侧的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子说笑谈天。那女子,身量不足,已初露端相,只是鬟子边上插着的金爵钗倒是十分不相称,有些许画蛇添足的感觉。
惠贵人起身跟我请安,不但惊了我,连带惊了佟妃,蒙古妃子们不屑的瞟了我一眼,端妃及时拉她坐下。封妃的事情怕是她们都知道了。没什么好多心的,既然选择了福临,就选择了这条路,千辛万苦也走定了。
“这是吉日格勒,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皇上刚刚册封为恭妃,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太后乐呵呵的跟我介绍。
她显得很拘谨,急忙站起来跟我颔首:“见过贞姐姐,吉日格勒初入宫,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还劳姐姐多提醒!”
端妃瞪了我一眼,压着嗓子说:“她是太后养在身边的孤女,郡主品级,你不用跟她行礼。”
吉日格勒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并不理睬端妃,笑着说:“你也不必叫她姐姐,你原和贞儿同岁,只是你也该学学贞儿的稳重与聪慧,否则难当大任呐!”太后又当着大家间接夸奖了我,惠贵人低着头,端妃及其他三位蒙古妃子又是一阵横眉冷对,我也不在意,跟大家都问过安后,就自离开了。
路上,略略回味,方恍然而悟,吉日格勒十有八九就是太后给福临选的新皇后了。怪不得宫里一连晋了几个贝勒郡王品级,昨日小纸鸢也晋封了和硕柔嘉公主,原来是大婚前的赏赐。才忆起,那日福临无缘送诗给我,原是怕我多心啊,小心眼还真多。
“我来,额娘教我画过呢!”纸鸢铃铛般的声音从房里传出,自打玄烨开始叫我“额娘”又被太后默许后,纸鸢也跟着不亦乐乎地叫起来。
推门进去,看见墙壁上菡茵留给纸鸢的风筝被取下放在桌上,而纸鸢被岳乐环住,小手被岳乐的大手擒住,预备给沙燕的尾翼着色,她一见我,猛地挣开岳乐的手,指着我,开心的说:“阿玛,不信你问额娘,她教我画过的!”
有一瞬的恍惚,“阿玛”“额娘”,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就这么被连在一起了,如果是从前,也许我会窃喜半天吧,只是现在面对他,已经越来越坦然了。
乳娘顾不得礼节,从我身边穿过,一把抱起纸鸢:“我的小祖宗,奴婢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皇阿玛是皇上,安亲王是皇叔,以后可不许乱叫了!”
纸鸢挣脱乳娘向我伸手,我抱起她,她眨着眼睛问我:“皇阿玛是皇上,阿玛是阿玛,有什么不对吗?”显然在她眼中,“皇阿玛”比“阿玛”多了一个字,大体就不是一种代名词了。
岳乐从来不带悲喜的脸上此刻也画出一抹伤感,我越发不知该怎么回答,纸鸢歪着脑袋,立等着我说话,我只好说:“阿玛只能有一个啊,皇阿玛也是阿玛呢!”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别说小纸鸢不明白,连我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
岳乐起身,对我一揖:“纸鸢年少喜动,好奇心又盛,贞儿真是辛苦了。”
我笑着摆摆手,他继续道:“皇上大婚后,我便担任朝廷的定远大将军带兵南伐。如我遭不测,请贞儿替我好好照顾纸鸢……”
“不会的!”我打断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安王爷带兵,向来是百战百胜,不会有这种假使!”
他微笑望着我:“一旦有你哥哥的消息,我就立刻遣人回来送信,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只怕要错过你跟皇上的喜宴了,不过不管岳乐身在何方,都会默默祝福你们的。”
不知如何答话,如何答都会别扭的吧,唯有轻道一声“珍重”。
别扭的事情想多真是多了去了,不知是大了,变敏感了,还是怎么,近来总是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劳神纠结。福临六月就要大婚了,宫里上下赏赐一个连一个。惠贵人封了淑惠妃,也成了一宫主位娘娘了。大大小小的赏赐我也受了不少,只是太后有心无心,总要在赐予我一个物件后,当着众人,再赐予吉日格勒一件几乎一样的物件,只是比赐我的更为名贵华丽些。对于这种先揉一揉再打一巴掌的做法,我只能在心里暗自苦笑。蒙古六妃,现在已然占据东西六宫的六宫,而吉日格勒也将移架中宫,端妃四人更是不管人前人后的愈发嚣张的冷嘲热讽,不是我自诩清高,只是,凭我一张嘴如何应付她们四张嘴,说多了都是错,不如不说。
我只要福临的心也就够了。
我越来越清楚的明白,太后欲封妃于我,不过是想把我当作一颗棋子,更方便的掌控定南王藩罢了。哥哥必然还活着,有朝一日救出他,定南王藩就是他的,就算太后把我圈在身边,对于直控王藩根本不起一点作用,她心里到底怎么想,谁都不得而知。她不愧是个心思极重的女人,否则,太后这个位置如何坐得。无论如何,我仍然固执的相信那些关心不是一个谎言编造的琉璃梦。
顺治十一年六月初六,五凤楼上,钟鼓齐鸣,沉重而又嘹亮,福临与吉日格勒身着大婚吉服立于五凤楼顶,俯瞰着太和殿广场上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
伞——黄、红、白、青、黑、紫等色的龙纹散花卉散方散圆伞;扇——鲜红、金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色幡、幢、麾、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枪、戟、戈、矛、钺、星、卧瓜、立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无不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荡荡、绚烂夺目的銮仪,导引着即将远征的将士们。午门前,由鼓、仗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乐“将军赞”,声势浩大,豪气冲天。
定远大将军——岳乐身着一袭金色铠甲引领众将士山呼万岁,铠甲反射六月骄阳,灼灼似火,欲把亲人企盼将士早日凯旋的目光一一泯灭。我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天地间一片猩红,刀剑如雨,五凤楼上的福临,我宁愿他永远站在高处俯瞰整个世界。
霍地,我看到岳乐身后的孙延龄,白羽黑甲,巍巍独立,大氅随风翻卷,令我周身不寒而栗。太后究竟怎样想,最后还是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