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23、月黑风高杀人夜

　　晚膳时分，裴老遣了个女官过来将我叫醒，我支着沉重的脑袋陷入一片混沌。经过前几日的试探，我只要不喝楮墨熬的汤药就会梦魇心悸，然而今日分明老老实实喝了药，却还是这样。这么说，楮墨平日给我喝的药确是会让人产生依赖性，而且，这种依赖性绝非副作用使然。我现下也可以大概肯定，会造成这种依赖性的东西必定在百草斋烧毁药草之列，亦在今日失事药草之列。
　　“郡主，先去正厅用晚膳吧。”身边女官小心提醒。
　　我抬头去看她，面色伶俐，很乖巧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眉顺眼回答：“奴婢名唤蝉儿，是云水阁的当值丫头。”
　　云水阁，就是裴老白日里介绍的藏书楼罢。我心里陡然一沉，这姑娘看着温婉，却也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既会读人心，又会投其所好，实在过于伶俐了些。自古君王都不喜聪明人，更不喜能猜透自己心思的人，故喜怒不表于色，我虽是个盗版封王，到底也是如此。
　　“云水阁……”我故意顿了一下，以加强压迫感，“是个好地方。你也喜欢读书吗？”
　　那姑娘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喜色，却强压了下去，面色依旧温婉，道：“家父生前爱看，奴婢自小耳濡目染，故而也爱看些史书传记。”
　　“哦，还是个书香世家。”我点点头，兴致盎然道，“本王平日里也爱捡些史书传记来看，确实大有裨益。其中最爱的当属《九州华梦录》，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
　　她眼底喜色更甚，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只郁郁道：“回殿下，奴婢资质愚钝，只在云水阁看了半部，后半部有些生涩便落下了。”
　　这奉承人的本事也算踏雪无恒了。既然人家高帽都送了过来，我也不是不上道的人，于是器重道：“这样，你以后就跟着本王吧，看书时遇到什么不懂的也都可以问我。”话是这么说，但我料定她不敢乱来，要真问错了东西让我下不来台，看我不削她！
　　蝉儿姑娘忍了这么久，面上终于迟迟浮上些喜色来，连连欢快道，“谢郡主殿下隆恩。”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一个对我不利的人，我迟早还是要找个由头削她的，来日方长，着实无需着急。
　　“你说你叫蝉儿，这个名字也太讨巧了些，或者唤作禅心更好一些。”云水禅心，我心下念了一遍，立刻就横生出一股老僧入定的禅意来。
　　她与我颇为契合地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亦有些惊喜，恭恭敬敬许了声“喏”。
　　用晚膳时，我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心里却仍盘算着这个禅心究竟是谁的人。直至吃完饭，也没个头绪，于是决定出去散散心。起初我说一个人出去时，老管家裴鹤年坚决不从，非要找人跟着。我眼看软磨不顶用，直接架子一摆，眉毛一拧便将他压了下去。毕竟是懂事的人，应该也知道有钱人家哪能没两个暗卫，也就放任我去了。
　　我慢悠悠转了良久，两侧街景晃眼而过什么都没记住，独独被长安街一座看似秦楼楚馆的阁楼吸引住了眼球，只因阁楼牌匾上“舞乐坊”几个鎏金大字实在戳眼。我望着被大红灯笼染得风尘气的几个字，思忖着舞乐坊不应该在冀州南的故都长平么？莫不是老板将连锁店开到了南阳？
　　本着赏风弄月的虔诚心态，我于是晃荡进了这座秦楼楚馆。遥想当年与阿寂逛窑子，差不多也是这般光景罢。
　　传说中的舞乐坊与一般的勾栏瓦肆似乎并没有区别，同样的华灯觥筹，同样的满堂流光，甚至于歌台上唱曲儿的姑娘都生得几分相似。我听了会儿曲儿，百无聊赖之下丢了茶钱就想走，却在转身之间定住了步子。
　　舞榭歌台之上，箫声绕过珠帘迢迢赶来，渺兮远兮，干净空灵中似有雾幻云荒。我驻足痴痴地听，恍若天地一树。一曲终了，我站在那里还来不及动静，又听帘中人低低吟诗。
　　“身世浮沉如飘萍，笑不由衷泪由衷。醉卧红尘三万场，且痴且狂且放歌。”
　　听完诗，我对着身侧油头粉面的老板一招手，示意要见吟诗的人。老板故作为难，见我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来，这才嬉皮笑脸应了下来。
　　方波亭里，我与一只妖孽相对而坐，确切的说，他是半倚着。说他妖孽是因为，除了脖颈处喉结外，我实在拿不出直接证据证明他是个男人。
　　月中天，夜微凉。这个男人，一袭大红宽袍松松搭在身上，肩胛处锁骨映着月色，十分风骚。大概太过美好的东西往往让人望而生畏，我坐在他懒懒的视线里竟有些局促不安。
　　有风过亭，他稍稍拢了下衣裳，声如软水问我，“你这个人好生无趣，指名道姓要见我，怎么又不理我？”
　　声音一出，我的不安霎时消减大半。方才觉得他的眼神与某个人有些相似，情不自禁地便忐忑起来，如今来看，气质风度实在相去甚远，不自觉得就放松了许多。
　　“方才听了阁下几句诗，觉得很有意趣，故而，想来讨教一番。”
　　“你觉得有趣？”他凤眸一敛，“秦楼楚馆里多的是这样的事，我们无可奈何的东西，在你们眼里真的就这么有趣？如此，我倒想请教一下你。”
　　“这个……”此人口舌无情，我着实无从反驳，于是不再跟他凹这些门面东西。“阁下说得极对，生逢乱世，能得几个人是慈悲仁厚的？即便你我二人，也不外如是。”
　　他微怔片刻，旋即了然一笑，“你倒是个明白人。此番见我，应是另有他求吧。”
　　我取下腰间墨玉递至他手中，“此番求见，是想给阁下多一个选择。”
　　他将玉举起来，映着月光专注地看，“此玉通透温润，不是俗物，想必玉的主人也不是俗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
　　他觑了我一眼，别有深意道，“可惜了好好一个女孩子，心思竟比男人还要深沉些。”
　　这是拒绝我的拉拢啊。我尴尬一笑，“各有各的计较罢了。”
　　他将墨玉握在手中，“这样，你给我一个理由，我给你一个答案。”
　　“理由我一时没想到。但可以跟你说个趣事？你听了之后倘若也觉得有趣，便归从与我，反之，若觉得无趣，我便再不来招惹你。”
　　他略微倾身过来，饶有兴致道：“那便说来听听。”
　　我先是抚额长叹一声，继而满怀愁绪开口，“我是个香饽饽啊，朝堂内外皆视我为众矢之的。我未来的夫君想杀我，我老家那帮亲戚想杀我，我从前的朋友也要算计我。你觉得有趣么？”
　　他眉眼弯弯，在暗夜里绽成一朵不胜妖娆的花。“你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这般众叛亲离？”
　　我自嘲道：“着实无妄，我未曾招惹过他们任何一人，却成了他们眼里的沙。”
　　他笑容放大，光洁如玉的面容在月色下更添妩媚。“若当真如此，倒是有趣。”
　　我双眼放光，“那么，你的答案呢？”
　　他偏过头戏谑道，“我若归从与你，便做了你的盾牌，这么多只箭对准了你，岂非让我挡了去？小姑娘，你的算盘打得响啊。”
　　我低咳一声，坦白从宽，“好容易寻来一块护身盾牌，我自然会照护你。再者，我可没有勉强你替我挡箭。”
　　他转过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我看了个遍，复又倚在栏杆上啧啧道，“我再不济也是个男人，怎生让个小姑娘照护？再怎么，也是我照护你才是。”
　　我起身，抑住内心狂喜凑过去问他，“你这是就范了？”
　　他闭上眼不再看我，歪在椅子上怏怏道：“我就范了。要脱要刮还是要霸王上弓，悉听尊便。”
　　我坐回去，义正言辞告诫他，“明日你便带着这块玉来建安侯馆找我吧。哦，要是不幸遇上了我未来夫君，你就自求多福好了。”
　　他柔声道，“像我这样手无寸铁的美人，料他也不好下手。”
　　我举头望月怅然道：“可巧，我这夫君还真好意思下手。”
　　他默然望着我，无语凝噎。我于是重重一点头，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半晌，他忽然又问了句，“那你呢，你在哪里？”
　　我看着他半是认真的表情算了下时间，于是匆忙起身离开，只留了句，“夜黑风高好杀人，我差点就误了吉时。告辞。”
　　走出舞乐坊，我直奔建安侯馆而去，果然，刚行至一处僻静的地方，就刷刷刷从天而降一串黑衣人。这样的场景虽已设想了多遍，可真的发生了，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免不得两股战战起来。面前黑衣人散开成一个圈严丝合缝将我围住，个个手执利刃向我步步紧逼，看情况极是训练有素，也不知他们刀口上究竟舔过多少风云人物的鲜血。
　　云雾遮月，四下宁静。我一声暗哨，四个暗卫破天而来，环在我半步开外与杀手执刀对峙。
　　此番光景，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残灯幽梦三更天，远方更鼓声传来，两拨人瞳孔一缩，势如琴弦崩断，雪白刀锋在月下一晃便厮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我看到素日里鬼魅般莫测的暗卫接连受伤，心下愈发忐忑，这一次是不是赌大了点？然目前局势显然容不得我后悔。信任是把刀，你给了别人，他就有两个选择，保护你或者伤害你。
　　姬容啊姬容，你会怎样选择？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经过几轮攻守我这边暗卫已经折了一半，剩下两个人身上伤如鱼鳞，褴褛黑衣被鲜血濡湿成大块暗黑。我有些乱，看他们满目血红挡在我身前，没有丝毫畏惧。是他们，踩着累累白骨护我周全，可是他们知不知道，他们誓死守护的人最想让他们死？
　　又一轮混战后，另一个暗卫栽倒下去，临死前，他终于点燃了一只穿云箭。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楮墨他究竟何时赶来？仅余的一个暗卫已有些力不从心，将大刀往地上一插，仰天一声嘶吼，仍支着残破的躯体死守在我身前。
　　对方杀手消减大半，剩余的十余个人战战兢兢不敢轻易上前。毕竟是职业杀手，只迟疑片刻，又通通围上来。手起刀落，那个暗卫用最后的力气砍下了打头杀手的人头，几乎同时，其余的杀手大刀一挥，我便看身前那人直直跪在了地上，怒目圆睁，却没再动过。
　　他就那样死去了，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