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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浮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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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既深,皓月当空。浮舟回想那夜于对岸见到残月时的光景,眼泪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实在荒唐。乳父又前去将老僧牟君叫来,三人共叙往事。牟君言及已故大公子,盛赞他修养功夫颇深,一切应有之事,考虑得井井有条。岂知他却青春夭逝了。又说道:“倘大公子在世,定与二公子一样,作了高贵夫人,与你常相交往。你使不会再受孤寂之苦,幸福无比了。”常陆守夫人暗想:“浮舟本与他们是亲兄弟呢。一旦宿运亨通,心随人愿,一定不会逊色于他们。”便对牟君说:“我多年为他操劳,直到如今方稍许放心。日后他迁至京都,我们便不会常来此地了,故今天相聚于此,大家随意谈些旧事吧!”牟君道:“我等出家之人,总以为常来公子处不吉利,故未时常得见。如今他将遥迁至京都,我倒有些恋恋难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公子福份,那薰大将,不仅身份高贵,品性亦甚高雅宽厚,实乃世人少有。仅凭她找寻公子那番苦心,足见其诚心至深了。我早已对你提及过,没错吧!”常陆守夫人道:“日后虽难以预料,但如今大将确实一往情深,挚爱着他。还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劳。承蒙匂亲王夫人爱怜,我们亦当感谢。仅因偶然变故,几乎让他流离失所,实甚惋惜。”老僧笑道:“匂亲王贪恋男色,甚是讨厌。她家那几位青年侍从正暗暗叫苦呢。大辅君之子右近对我道:‘亲王虽较贤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让人嫌恨。倘为夫人得知,还要怪怨我们轻狂,实在真想不通。”’常陆守夫人道:“唉,想来实叫人后怕。薰大将更有皇上的儿子为夫。但好在浮舟与公主关系不甚亲密。今后不论好坏如何,仅得听天由命了。苦再次见到匂亲王,发生有辱颜面的事,那时不管我有多么悲伤,恐也难.见到我的浮舟了!”浮舟听了二人的谈话,顿觉肝胆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干净。若那丑闻传出,我还有何脸面留存于世?”
此时在外宇治川水汹涌澎湃,其声凄厉悲切。常陆守夫人叹道:“如此骇人的水声,我尚未听到过,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薰大将怎舍得让浮舟呆于此处呢?”他不免暗自欣喜。于是众人又谈及自古以来这河水造成的灾难。一侍从道:“前不久,此处一船妇的小孙女,划船时不慎便掉进河里淹死了!这条河里淹死的人向来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样被河水冲走。虽会引得不少人悲伤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暂的。而我若存活于此世闹出丑闻来,必定遭人轻视和耻笑,这种痛苦才永无休止啊!”如此想来,千般耻辱,万般愁怅,一死则可全部消除。然转念一想,又甚觉悲伤。他想起父亲对他的百般牵挂与担忧,更是心如刀绞。父亲见他萎靡不振,面容消瘦,异常心疼。便吩咐乳父道:“你且去找个地方,替他祈祷健康。还须祭祖神佛,进行拔契。”他们万没料到他正企图“拔契洗手川”徒然于那边忙碌操心。父亲又对乳父道:“看来侍从少了些,还须找几位。刚来的不宜带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贵的男子,尽管宽厚仁爱,若发生争宠之事,一样会导致两边侍从亦发生纠葛。鉴于此,你须慎重选择,万勿大意。”他极为周全地料理着,又道:“不知那边产夫何等情况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极度忧伤,今日一别,恐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便央求道:“望父亲带儿子回去暂住几回吧,儿子心境恶劣,一刻也不能离开父亲。”他依依难舍。父亲答道:“我同样舍不得你,只是那边极为嘈杂。你与众侍从去了那儿,地方狭窄得很,缝纫之类极不方便。别害怕!即便你至辽远的‘武生国府’,我亦会设法来看你。我身份卑微,处处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怜呀!”说罢泪流满面。
薰大将今天探得音讯。她悉听浮舟玉体欠佳。甚为挂念,故写信来探问。她在信中说道:“本欲亲临宇治,倾述相思之苦,无奈万事缠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愿。你进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匂亲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复,今日又写了信来,其中道:“你为何犹豫不定?我甚是担忧你‘随风飘泊去’,六神无主了。”信仍较长。两家使者常于此相逢,且曾会过面,故彼此熟识。今日二人又凑到了一起。薰大将的随从问道:“你老姐为何常来此地呀?”匂亲王的使者答道:“我特来拜访一位朋友的。”薰大将的随从道:“访问朋友,岂须亲自带上情书来么?何必隐瞒实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实不相瞒,本是出云权守时方的,要我转交与此处一位侍从。”薰大将的随从见她说话前后矛盾,颇觉奇怪。欲于此处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薰大将的随从颇有心计,入了京都,遣身边一童子悄悄跟着那人,看她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来报道:“她到匂亲王家中,将信交给了式部少辅。”匂亲王的使者却很蠢笨,不知行踪已被人追查,以致被薰大将的随从看出底细,实甚惋惜。那随从回至三条院,正逢大将出门,她便叫一家臣转交回信。当日明石皇后返六条院省亲,故薰大将穿着官饱前往迎候,前驱极少。那随从将回信交付与家臣时,低声说道:“我遇见一桩怪事,欲查明底细,故此时方回来。”薰大将隐约听见,从车中出来时便向随从问道:“何等怪事?”随从觉此处不便讲,便默默站立于一侧。薰大将知其必有缘由,亦不再追问,乘车而去了。
近来明石皇后甚感不适,倒无特别重病。众皇储及公卿大夫纷纷前往探视,一时殿内极为嘈杂。大内记道定担任内务部政务,因公事繁忙,来得较迟。她正设法将宇治的复信呈交给匂亲王。匂亲王来到侍从值事房,将她唤至门口,急着拿到信。恰逢薰大将从里面来,瞥见她躲在房里读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寻常的情书吧!”好奇心顿起,她便躲在那儿窥视。匂亲王一时顾不了其他,双手展开粉红色信纸,甚是专注。此时夕雾左大臣亦正好出来,将经过传文值事房。薰大将即刻走出纸隔扇门口,故意咳嗽,以提醒她,告知左大臣来了。匂亲王随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头往屋内探望,匂亲王大惊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带作掩饰。左大臣对她道:“皇后此病虽长时不会复发,但仍让人担心。你即刻派人去将比睿山住持僧请来吧,我须即刻回去一下。”说罢匆匆离去了。夜半时分,众人方从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匂亲王当先,带了众皇女、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邸。
薰大将走在最后,想起临出门前那随从的神情,总觉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驱至庭前点灯之机,将她唤来问:“你有何要事相告?随从答道:“今日清晨小人去宇治山庄,见出云权守时方朝臣家一女仆,手持一封结于樱花枝上的紫色信件,从西面进门中交与了一侍从。小人作了些试探,但那女仆答话却前后不符,显见是在编造。小人甚觉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随,后见她走至兵部卿亲王府上,将信交与了式部少铺道定朝臣。”薰大将甚是诧异,忙问:“那回信是什么样子的?”随从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从其他门里送出的。据那童子报告说信封为红色,格外考究。”薰大将便立即想起方才匂亲王那般专注展读的那信,不正是红色的么?这随从竟如此细心,以后定当重用。但因近旁耳目众多,不便再细问。于归途中想道:“匂亲王实在有能耐,如此僻远的地方都被她搜寻到了,她又是如何获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爱上了他?看来我当初以为将他安置在荒僻山乡就万无一失,确是太单纯幼稚了。照理,倘这男子与我毫不相干,你爱恋他倒也无妨。但你我从小就亲同骨肉,我曾想尽办法为你牵线带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待我呢?思想起来,实甚痛心!多年来,我虽倾慕你那二公子,然不曾越轨半步,关系清白,足见我心何等诚挚稳重。况我对二公子的爱恋,亦并非始于今日,而是相识已久。只因我识大体,顾后果,所以我未逾越规矩。如今看来,实在是迂蠢之极。近日匂亲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极为杂乱,不知她是如何静心写信的呢?想必已开始往来了吧。对相恋的人来说,宇治这条路,委实遥远。原来匂亲王失踪,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为浮舟心烦意乱。回想昔日地恋爱二公子时,因不能去宇治的忧愁苦闷之状,真叫人难受。”她追忆着往事,顿时明白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无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伤怀。又想:“世间最难揣测的,莫如人心了!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温婉沉静,孰料亦是个水性杨花的男子,与匂亲王倒蛮般配的。”
如此一想,便欲不再争须让与匂亲王。转而又想:“真叫我与他断绝往来,实甚难舍。当初若我是想纳他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断。然事实并非如此,索性让他作情人,任由他吧。”这般反复思量,实甚荒唐可笑。她又想:“如今若我嫌恶他,弃他不顾,则匂亲王定将他占为己有。但匂亲王决非怜香惜玉之人,被她喜新厌旧送与大公主作侍从的男子,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将来也落此下场,叫我如何忍心呢?”她终究割舍不下。为欲获悉实情,写了封信与他。遂趁无人在旁之时,召唤那个随从来前,问道:“近来道定朝臣仍与仲信家的儿子常相往来么?”随从答道:“是。”又问:“那经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说起的那个女仆么?……那边的男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详情,竟欲求爱于他呢。”她长叹一声,又再三叮咛道:“务必将信快些送到,万不可被人发现,否则会坏大事的。”随从遵命,心想:“难怪少辅道定常打探大将的动静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来是有根据的。”但她不敢说出片言只语。大将也不多问,不欲让仆人们知道实情。宇治那边,见薰大将的使者来得比往日更加频繁,不免忧虑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赵末松浑不觉。惹人耻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对此信颇感疑虑,心中顿生优惧。难以下笔复信:若表示明白诗意而作答,实难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说是言辞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颇。思之再三,便将那信原样折好,在上面批注几字:“此信恐系错送,故特退还。今日身体欠安,亦难奉复只字。”薰大将看了,想道:“他竟如此机敏。”菀尔一笑,对他并不介意。
薰大将信中的隐约其词,令浮舟心中优惧更深。他想:“荒唐羞耻的事情终难避免啊!”其时右近走过来,说道:“为何要退回大将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辞怪僻,甚难通晓,许是误送,故而退回。”原来右近觉此事奇怪,将信交付使者时已偷看过了,这做法实在不好。但他却佯装不知,说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将似乎已有所察觉了,这事令大家都难过!”浮舟听罢,顿时脸腮潮红,窘困不堪,无言以答。他万想不到右近已偷阅了信件,还以为另有知情人告之于他。但又不便细问,心想:“这些知情的侍从将怎样看待我,委实令人羞耻啊!虽说是我自身造成,但我这命也实在太苦了呵!”他忧虑不堪,便躺卧下来。
右近和待从闲谈起来。右近道:“我有一个哥哥,在常陆国时有两个女子追随他。人世间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这两个女子皆深切爱恋我哥哥,难分高下,我哥哥无法选择,终日不得安宁。有一次他对后一个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个便嫉妒心起,不顾一切将后一个杀了,自己亦放弃了我哥哥。真可惜国府里损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凶手呢,尽管也为国守府优秀的家臣,但犯了这种过失,如何能继续任用?遂被驱逐出境。这都因男子引起。故而我哥哥也受牵累被请出了国守府,去东国作了民夫。至今父亲想起来还悲恸不已。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这样说看似不吉祥,但无论身份高下,在这种事情上是万万不能糊涂的,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会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公子须得确定一方才是。匂亲王比薰大将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公子踉随她亦无不可,了却这般忧愁苦闷。影响了身体也是无助于事的。夫人如此精心关照公子,我父亲又一心准备迁居,盼望薰大将来迎接。孰料匂亲王竟然先下手,这事愈发纠缠不清了!”侍从道:“快别说这吓人的话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公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运安排的。老实说,匂亲王那种热诚恳切,实在令人感动不已。薰大将虽急欲迎娶,但公子不会倾向她吧?据我看来,倒是暂时躲避薰大将,追随俊俏多情的匂亲王为好。”
他早对匂亲王倾心艳羡,此刻便竭力夸耀她。但右近道:“我看,还是到初濑或石山去求求观世音菩萨:不管追随哪一个,务请我们太平无事。薰大将领地内各庄院的办事人,均为粗鲁蛮横的武妇。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她们一族的。凡在这山城国和大和国境内,大将领地各处庄院里的人,都是这里的那个内舍人的亲戚。右近大夫乃大将儿媳,大将任命她当总管,授权她办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贵的人定然不会做出粗鲁的事情来。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经常轮流地在这里守夜,难免不会发生意外的祸事。像那日夜里渡河之事,至今犹有余悸!亲王甚是谨慎从事,不带任何随从,衣着也简单质朴。若让这帮不明事理的人发现了,后果实难料想呵!”听得他们如此说,浮舟便想:“如我不倾心于匂亲王,他们怎会这么说呢?真教人羞辱惭愧!究其实,我心中并不思慕她们。只因匂亲王那焦灼万状的模样,令我惊诧恍如做梦,不由稍稍留意于她。断然没想过就此疏远久蒙照拂的薰大将。未曾料到会弄到这种地步。正如右近所说,弄出祸事来怎生是好?”他左思右想了一番,说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见呀!”说罢便将身子俯伏着,悲伤啜泣。这两位深知内情的侍从皆道:“公子莫要悲痛如此!我们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烦忧之事,也泰然处之,谈笑自如。自发生亲王之事后,你便忧伤烦恼,怎不叫我们担忧呢?”他们皆心烦意乱,绞尽脑汁想办法。惟那乳父兴致甚高忙着准备迁居入京之事。他见浮舟愁眉不展,便将新来的几个长得十分俊秀的童子唤至浮舟身边,劝他道:“公子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着郁闷不语,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说罢一声叹息。
再说薰大将对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复,不觉匆匆已过数日。一日,那威势十足的内舍人突然来到山庄。果如右近所说,此人年老而横变粗鲁,声音嘶哑,说话时语调与常人不同。她叫人传言:“叫侍从来听话。”右近便出来接见。她道:“大将宣召我进京接事,迟至今日方回。大将吩咐颇多,其中一事特别关照。大将说近有一公子居住此地,由我等担当警卫,不再另派京中人来。但闻近来有来历不明的女子与侍从往来。大将对此颇为气恼,责骂我太不谨慎,这等事是守夜人应及时查明的,怎能丝毫不知呢?但我不曾闻知,便禀告大将:‘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担任守夜之事,的确于此事毫无知晓。但曾派定得力女子若干,令其轮流守夜,不得有丝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发生,我岂有不知之理呢?’大将道:‘日后务必谨慎小心,若发生非常之事,必严惩不贷!’不知大将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听得此番话,比听到猫头鹰叫更觉恐怖,答不出一句话来。他回屋传达了内舍人的话,叹道:“听她所说,与我所预料的不差毫厘!定是大将已探得消息,不然为何一封信都不来呢?”浮舟依稀听得这些话,甚是高兴,道:“大将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盗贼出没无常,值宿人亦不如过去认真,大多是散漫惯了的下司,连巡夜也省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