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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道与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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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陆前往南疆,需自江夏乘船渡过长江。
此前在安陆尚不觉得,到了江夏地界,才真觉出盛夏滋味。凝滞无风,燥热难耐。早上起来不消片刻便是汗流浃背,令人恨不能天天在水里泡着。
便是连下雨也好不到哪儿去,好的时候能得片刻清凉,很快又热得喘不过气,若是不好的时候,雨水越多越热,像是笼屉里面的包子一样,很快从里到外都热腾腾,软绵绵的。
尹千觞本是一个并不怎么怕热的人,到了这次第也是觉得着实苦人,真不知江夏百姓到底是如何熬过这苦夏的。
三人在江夏休憩一晚,翌日清晨,尹千觞终是受不了,干脆学着路上的寻常百姓,扯松了领口,大喇喇地下了楼。姜沁芳远远看着他这衣襟大开的模样,本是情有可原,只是加上那双眼睛那张脸,端的让人觉得这人一身风流,不禁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冷哼一句:“成何体统”。
罪魁祸首置若罔闻,坐在桌前眼观鼻鼻观心,喝下一碗冰凉凉的酸梅汤,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再也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
欧阳少恭劝他多少吃点,姜沁芳却冷笑说他少爷身子,不吃就不吃了,谁要惯你一身毛病。
尹千觞摇着一把街边买的折扇,对她咧嘴一笑,又低头看书去了。
结果一开船,他就开始后悔早上没吃点什么,至少晕船时还有东西可吐。
这船总共开了不过一炷香的,尹千觞就趴在船边干呕了一炷香。
欧阳少恭一直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吐得死去活来,时不时地帮他擦擦汗,扇扇风,到最后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说,千觞这反应真是比没出过门的大家闺秀还要厉害些,都怪在下考虑不周,下次一定制几丸晕船药给千觞带上。
那人只用哀怨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又俯下身子呕酸水去了。
欧阳少恭笑得不行,一边连连说对不住,不应嘲笑千觞,一边又忍不住掩嘴窃笑。
当初救他的时候,可没想到巫咸大人会晕船晕成这幅模样,倒是可怜又有趣。
“我觉得,自从遇上了姜大娘,就特别倒霉。”尹千觞仰躺在茶摊的长凳上,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下船之后,他便再撑不住,在渡口边上的茶摊寻了张桌子倒下再也起不来。他此时还觉得自己脑袋跟一团浆糊的,突突的疼,手脚也是绵软无力,一坐起来就天旋地转。
欧阳少恭轻咳一声,掩住自己差点没笑出来的痕迹,“千觞这是迁怒呢。”
“之前一直都好好的,自从遇上了她,又是晒伤,又是耗力过度,又是晕船……我觉得我这三年以来都没这么倒霉过。”
欧阳少恭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若是当时没叫你一起来……”
“别,你可别这么说。”尹千觞连忙起身,哎哟一声又躺了回去,气若游丝地说,“……就当我是……自己倒霉吧。”
姜沁芳去周围转了一圈,这时方才回来,渡江之后,她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似是在提防些什么。她满面忧色地坐下喝了一杯茶,粗声粗气地喝道:“尹公子,尹少爷,你可休息好了?咱们能上路了么。”
尹千觞懒得搭理她,哼哼了两声权当没听到。姜沁芳顿时拍案而起,怒道:“你……!”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迟疑叫道:“沁芳?”
姜沁芳回头。
她身后有一青衣男子,见着她,笑道:“果然是你。”
姜沁芳也是怔了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后才醒过神来,抱拳行礼,幽幽说道:“原来是补天岭巫阳大人,近来可好。”
巫阳面容冷峻,轮廓深邃,双眼狭长,锐利如鹰。穿着打扮与一般人别无二致,唯有袖中隐隐露出的坠羽腕饰显出其身份不同。得知此人来自于补天岭,欧阳少恭连忙也自报家门,拱手行礼。
巫阳与姜沁芳寒暄几句,目光落在一直躺在一旁闭目养神的人身上。
“这位公子可是晕船了?”巫阳自怀中掏出一青瓷小瓶,递与欧阳少恭,“偏巧在下身上随身带着药,给这位公子服下便可。”欧阳少恭连声道谢,将药丸和在水里让尹千觞喝了。
姜沁芳问:“你怎么出来了?”
巫阳说:“大司命的……吩咐。我此次是同天墉道友一同前来,船刚到,我远远看着有些像你,就先过来了。”
说着,他遥遥对方才下船的一行人拱了拱手。
那行人身着白紫二色道袍,俱是神采奕奕身姿矫健,为首那人一身绛紫道袍,气度沉稳,见着巫阳径自上前。三方人马彼此互通姓名,令茶摊老板将几张桌子拼起,一块坐了下来。
此番天墉城遣出九名弟子下山游历,为首之人其名陵谛,为当前天墉城执事弟子。巫阳与其同行,与楚随风目的相似,一方面为除各方妖邪,另一方也是为了寻找瘴气起源。
欧阳少恭沉吟道:“这等大事,青玉坛本也应尽微薄之力,只是本派修习金丹之术,怕是……”
陵谛笑曰:“欧阳长老切莫自责,各门各派情势不同,而今天墉蒙各家抬爱,虚居昆仑八派之首,自当尽心竭力,一为天下苍生,二为门派之名。否则只怕有人说些闲言碎语,徒生纷扰。”
姜沁芳皱眉问:“话说瘴气这事儿真的有这样重要?连巫阳大人都被派出来了?”
巫阳苦笑,“我……另有任务。”
有快人快语的天墉弟子笑说:“巫阳大哥,你说是要找人,但是又不说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这要我们……”
陵谛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欧阳少恭却已眉头一挑,沉吟道:“寻人?不知巫阳大人要寻的是什么样的人?在下这些年常在外游历,或许见过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他只觉姜沁芳目光如炬,直直盯着他,两道刀光似的,要将他开膛破肚,看看一颗心肝是红是黑。
姜沁芳冷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欧阳少恭谦逊答道,“不敢。”
巫阳连忙圆场道:“二位莫要如此,其实说说也无妨,只是我也不是十分清楚那人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他年纪约莫二十上下,其余便是一概不知了。”
欧阳少恭目光闪动,又问,“既然巫阳大人并不认得这人,为何会派大人前来寻找呢?”
巫阳低头喝茶,半晌后幽幽答道:“此乃补天岭家事,不足与外人道矣。”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
尹千觞这时候已经不晕了,眼见着那四个人彼此相互打量心里不知想些什么,便拉了方才插话的天墉弟子聊天,尽问些昆仑奇景,天外飞仙,御剑飞行等等奇闻异事。那位小哥名为陵川,在天墉本就是个天资普普的弟子,旁日也没什么人搭理,这次有人主动攀谈,又见尹千觞听得十分认真,一时间说得十分兴起。
天墉城乃昆仑八派之一,镇守天下清气所钟,凌驾云端,所见之处尽是漫漫云海,皑皑雪原。
门派中有当今天下御剑第一人紫胤真人,据说已经修成仙身,门下有两位弟子,俱是天赋异禀,十分出众。
“只是这次陵越师兄倒霉,好端端地没了下山的机会。倒是让我捡了个便宜。”陵川挠着头,一脸惭愧。
他身旁的师兄弟也附和道:“陵越师兄真是可惜。当真是飞来横祸。若非是他非要同那小子比武……”
“你怎不说屠苏那小子怪异得狠……”
“够了,执剑长老弟子之间的事儿,自有执剑长老处置。陵越师弟向来处事得体,此番也应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我等无需多言。”陵谛皱眉喝道,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人,将陵川等人瞧得缩了缩脖子。
这天墉城师兄,倒是一身正气凛然,只是锋芒太过。
尹千觞瞧着有趣,撑着下巴咕咚咕咚地喝茶,知情知趣地住口了。
陵谛却没打算放过他,一双锐利的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彬彬有礼地问道:“这位兄台似未言明尊姓大名,还请赐教。”
“在下,尹千觞。醉饮千觞不知愁啊~”他笑眯眯地,随意对陵谛拱了拱手。
这时,巫阳突然起身走到尹千觞身前。尹千觞不明就里地仰头看向那中年男人,阳光有些刺目,他微微眯起双眼,突然猛得一拍桌子,平地倒飞三尺出去。
巫阳的手正狠狠扣在他左手方才放在桌上的位置。巫阳一击不成,心中已是惊诧,又鬼魅一样贴了上去,其步法飘忽,捉摸不透。尹千觞却是以静制动,后发先至,每每都是将将躲过,只是狼狈了些。
这厢两人打得热闹,姜沁芳却只盯着欧阳少恭神色,见他皱眉,面上隐隐露出几分讶异,暗道只怕那句不熟并不是胡说。
可是,这两人感情看起来分明不错,却彼此并不相熟?
她倒是有些糊涂了。
与巫阳一番拆招下来,尹千觞已觉出他并无伤害自己之意,只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夫,顿时失了兴致。索性懒洋洋地卖了个破绽,任凭巫阳一把擒住自己手腕。
“千觞!”欧阳少恭却是惊了,拧眉叫道,被姜沁芳一把按着了肩膀。
临着巫阳近在身前,尹千觞方才觉出这是怎样高大强悍男人。那人比他高上半头有余,全身上下肌肉坚实如铁,那双大掌攥着他的腕子,像是一把就能捏碎。锐利明亮的眼睛,如瞄准了猎物的苍鹰,坚定,执着。
他突然有些怕。
这时一缕暖洋洋的气息自巫阳掌心传来,在他体内运行了一周天,温和安宁,并无伤害之意。
巫阳笑了。
“尹公子练的功夫好杂,便是在下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门何派。”
他缓缓放手,尹千觞这才松口气,摇头笑道:“哪儿有什么门派,无非学来防身罢了。我本也就对武艺没什么兴趣。”
巫阳奇道:“尹公子可知自己根骨极佳,灵力高强,无论是修行剑术或是法术都将有极高成就,便是修仙也比旁人事半功倍。”
“那又怎样?”尹千觞一脸不以为然,“之前倒是有人同我说过,只是我问他如果要修成剑法,要花多长时间,他说要每天六个时辰,如此苦修不辍十余年,方才有所小成,若得大成更是不知要花上多长时间。我算了算,就算我最多能活六十年,如今已经二十几年过去,再花十几年练功修行,还不一定能成,真是不值得,还不如安安分分地当个普通人。”
陵谛听着十分刺耳,冷笑一声,“试问尹公子又觉得这几十年做些什么才值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