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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千觞 ...

  •   欧阳少恭听着墙外的声音,兀自笑了一声,俯身去看床上那人,几乎近到了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
      这个巫咸生得极好看。
      额头光洁,眉毛长而黑,眉型极美,眼窝深邃,鼻梁挺翘,唇形优美却略显薄了些,下巴形状姣好。他整张脸俊得像是谁人用尽了心思一刀一刀削出来,再细细地用指头与血肉磨去其中棱角分明,方才放他落入人间。昔日苍白清瘦的人而今肤色终于常人相仿,并不白得异样,修长的手脚也覆上了薄薄的肌肉,端的是俊秀挺拔,姿若松柏。
      还有那双眼睛,极恰到好处的桃花眼,多情却不轻浮,清澈却不肤浅。
      他伸手覆着那人紧闭双目,只露出唇与下巴。
      这个模样,还是当年那个巫咸。
      那个,坏他大事的巫咸。
      “你可知三年前我有多想杀了你。”欧阳少恭轻声细语地说,手指轻轻拢着尹千觞的头发,像是爱抚情人一般,“发现你居然没死在冰焰洞时,我恨不能让你这高高在上,高贵无双,如仙人一般的巫咸被万人践踏玷污,让你尝尽人间种种苦痛的刑罚,看你褪去仙人身,哭着求我放你一死,再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喂给野狗吃。”
      他恨得气息不稳,声音发颤,偏又笑了。
      “谁知道,你竟然失忆了,倒是逃过一劫。”
      “千觞,我耐心有限,你可莫要令我等太久。”

      尹千觞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睡着的时候也并不舒服,时常是在做梦。
      梦中混混沌沌,载沉载浮,一会儿梦见昔日青玉坛上雷严对自己挥剑,一会儿又梦见自己不知和谁一起保护着什么东西,身后便是万仞悬崖,一旦后退便要粉身碎骨。
      那梦境着实太过真实,令人心惊。
      他猛得睁开双眼,只觉得手脚冰冷,心跳若擂鼓一般,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有人用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汗水,又扶他起身,喂他喝水。尹千觞扭头望见欧阳少恭,叹了口气,“我好像总是累你照顾。”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你若是能知道怎么好好照顾自己,又何必总是要我来?如今看来,倒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
      尹千觞一时赧然,只挠头支支吾吾,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年前他刚下山那会儿,身子还没好利索,便跟着人四处奔波,做些力气活。结果某天竟胸口痛得直不起腰来,若非是欧阳少恭应邀下山问诊,途径此地,恐怕要落下病根。
      尹千觞想了半天都未找到个好借口,讪讪说道:“我以后定会多加注意,多加注意,绝不再让少恭费心。”
      欧阳少恭起身将方才晾在桌上的粥放在他手里,含笑摇头,“罢了,就算你这时候应了,将来也不记得。”
      尹千觞也笑,“记得,记得,我会记得少恭待我很好,滴水之恩将来必当涌泉相报。”
      欧阳少恭微勾嘴角,并未说些什么。
      尹千觞睡了这么久,早已饥肠辘辘,此时手上有吃的东西,连忙低头往嘴里塞。
      “说起那天你救出来的黄屏,”欧阳少恭坐在窗边,原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被送到衙门去了,路上还口口声声怪你坏他大事。”
      床上那人喝粥的动作僵硬,唇边泛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复而一声叹息。
      “随他吧。我救他时也没想那么多,要不是你们来了,我也会丢下他一个人跑。”他一时间再没了喝粥的心情,用汤羹在碗中搅来搅去,“少恭,有件事儿我有些不懂。”
      他只觉得嗓子干涩,连吐字都艰难得很。
      “……黄屏他是知道这样做会害死所有人,仍要一意孤行,还是只是被人骗了呢?”
      欧阳少恭笑了,眼中光芒晦明闪动。
      “谁知道呢。就算他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欧阳少恭起身行至床边,在尹千觞身侧坐下,“当他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时,不但没有悔意,反而责备你,岂不是说明他这人早就鬼迷心窍,没了人性?”
      “为了得到力量连旁人的性命都不顾,他到底是为的什么?”
      “千觞未曾试过想要什么东西,却想方设法都得不到的痛苦罢?”欧阳少恭眼神阴沉,指尖轻轻梳理着尹千觞凌乱长发,蹭过温热脖颈,令人瑟缩,“是以你不懂,不懂那般焦灼得足以焚化人心的恨意,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恨何人给了他这般权力,可以主宰旁人命运。胸中怀着这腔烈火,做出怎样离经叛道,伤天害理的事儿都不奇怪。”
      尹千觞手一抖,勺子在碗底蹭过,发出一声尖利泣鸣。
      欧阳少恭的话像是二月里的一阵风,轻轻柔柔,漫不经心,却粘连着许多种愁绪,硬是催发出心底那阵令人震颤的不安。
      尹千觞强笑着扭头望着欧阳少恭,说道:“少恭你说得真是吓人,好像你自己便经历过似的。”
      “是啊,我自然懂。”欧阳少恭恬然答道,“因为我偏巧就是一个没天赋的修仙人,被许多人嘲笑不应生在青玉坛上;少时又有人曾为我批命,说我今生注定寡亲缘情缘,一世孤苦。结果我十岁那年,家中果遭巨变,只剩我与寂桐。”
      他幽幽叹气,拢了拢耳边长发,嫣然一笑,色若春晓,艳如桃夭。

      “所以,若要说得不到与已失去的苦,无人比我更懂。”

      尹千觞张了张口,黯然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他笑得十分动人,眼中的沉郁却如将雨的黑云。他禁不住紧紧握住那人的腕子,掌中的骨头细细的,仿佛再用力些便会碎掉。
      他才多大?十八、十九?为何这样一个人,偏要被那般宿命纠缠不休?
      欧阳少恭只眯眼看着他,像是受了伤的人偏要挺起腰杆那般倨傲。
      “旁人的胡言乱语,少恭你竟当真。”尹千觞刻意笑道,手上却仍是紧紧抓着欧阳少恭,“什么寡亲缘情缘?你才多大,将来会有许多朋友,遇见许多人,最后一定会找到一个喜欢你的姑娘,共度一生。人生那样长,怎是几句话就能说尽的。何况……”

      何况,还有我。
      你待我那样好,我会一直记在心上,千百倍的报答你。
      会一直做你的朋友,让你开心。

      “何况什么?”欧阳少恭反问。
      “……不,没什么。”想到那些话着实有些令人牙酸,尹千觞避过话头,“少恭你莫要钻牛角尖,我觉得你和黄屏没什么相似之处,你可别把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欧阳少恭摸了摸他的头,叹道:“千觞的心意,我收下了,会一直记在心里。”
      他那模样俨然是不信,尹千觞皱眉又要开口,被他收了手上的碗,不容分说地按倒在床上。那腕子看起来细细的,力气却大得不像话,他硬是挣不开。
      欧阳少恭站在他床边,说:“你还虚着呢,再多睡会吧。”
      尹千觞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
      “你不信?”
      欧阳少恭燃了一炉安神的香,说:“我信,你快休息吧。”
      尹千觞愤愤闭上双眼,终究是抗不过倦意,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歇就是三天,姜沁芳性子急躁,若非是楚随风拦着,只怕早将他从榻上拉起来绑在马上,好去寻引魂灯。
      “真不知你急什么。”方才将姜沁芳劝出了房门,楚随风轻叹一声,“你并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呀。”
      姜沁芳倨傲地仰着头,唇角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楚随风说:“你看,你又不说话。这三年你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过这么长时间,就不能留下好好休息休息?姓尹的小子固然很虚,但是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姜沁芳低头玩着辫梢,将赤红的长鞭在手腕上绕几圈,又一下子放开。
      “我不能停下来。”待到楚随风快要失了耐心,才听她轻若蚊蚋一般地回答,“若是停下来,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这话来得着实突然,楚随风听得云里雾里,只胡乱应了。
      姜沁芳心中急切,尹千觞却也不好过。他本就不喜整日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又日日要喝那些苦得发酸的药,若非是欧阳少恭亲手端来盯着他喝干净,他早就偷偷摸摸地浇花了。

      第四天,欧阳少恭终于开口放行。
      尹千觞乐颠颠地背着重剑冲到楼下时,楚随风正与姜沁芳欧阳少恭两人说着什么,他凑过去只听到楚随风说:“不想你们要去南疆天玄教,我这几天脱不开身,一月之后在大理相见吧。”
      看着他来了,楚随风摇了摇扇子,劈头盖脸地丢给他一样东西。尹千觞连忙接住,认出这是那天他让自己照着念的那本书,连忙接住,喜不自胜地翻了又翻,却见都是些降妖除魔的咒法。顶顶枯燥,令他频频皱眉。
      看他神色由喜悦到失落,楚随风叹道:“尹公子,你知道这东西多少修道之人求都求不来,如今你得了,到这副摸样,如果不要就快点还我。”
      “没、我没说不要。”尹千觞连忙后退三步,将书本塞进怀里,以证清白,“只是我常听说修行之人可以日行万里……不知这书上有没有。”
      “大概有吧。”楚随风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你这小孩儿做事没轻没重,要是练的时候摔死了可别来找我。”
      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言语间尽是调侃逗弄之意,却没留给尹千觞生气的机会,略一拱手,纵马而去。
      姜沁芳推了一把正兴致勃勃将书从头翻到尾的尹千觞,瞪他一眼,对着门外抬了抬下巴。
      知道她这几天早就等不及了,尹千觞只得认命地跟在那两人身后。
      三人就此离开安陆,一路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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