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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君心谁知 ...


  •   女人看到我稍惊了一惊,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那天我的面色苍白得像鬼,眼眶红得吓人,眼神镫亮镫亮。

      “白大人是来缉捕小女的吗?”

      九香的脸在脂粉的衬托下美艳如故,恨意让声音也讥讽得刺耳。

      “我、我只是想来问一个问题……”我在她的目光下莫名心虚,莫名惴惴而迷惘。

      一时我不知道,是她太过无畏还是我已经习惯逃避。

      “您请问吧。”

      “我想知道云儿……”我发觉她平静的眸中闪动的情绪搅乱了一池秋水,“云儿他,真的死了么?”

      “这点白大人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她勾起的嘴角携有的揶揄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并不是、并不是真的想杀你啊!可我百口莫辩,我只会自怨自艾,后悔,又有什么用?

      刻意想要遗忘的一剑穿心的片段被轻易提起,停不下地辗转徘徊,只让我感到血脉都疯狂地贲张跳动:“你告诉我!”

      “大人,您捏痛我了。”

      这奇异的女子如是说着,不怒不嗔,平静里蕴含着什么我却不能得知的。

      猝然发觉自己的举动僭越,捏住她双肩的手用力过了头。触电般缩回。

      如同满身的希望之火被冷水淋过,我垂下头不想与她的双眼对视。

      明知不会受到礼遇,嘲讽和讥骂在我这个杀死你的人来说,不是欲加之罪。我应该镇定自若地谈起你,时间应如你所期淡薄你存在的痕迹。

      可是十年,那些早就褪离我身的莽撞在遇到你后骤然卷土重来,令竭力自持的冷静溃不成军。

      “大人,”半晌她忽然开口,在我快要认为她不屑与我说一字半句的时候,“您以为天主为何会以那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这个问题让我怔忡,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些年我一直问我自己,当时我以为已经尘埃落定,分明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就在我那般自负又满足地放下心来的时候,你的离开是猝然而令我茫然的。十年前的我抱着你手足无措,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能够去怨恨的对象。

      十年来每每思及此,身上被你的剑划过早已愈合的伤疤就神经性得痛。固然有怨自己,却也免不了怨你太决绝,怨着怨着,如何也舍不得恨,便只好让酒气冲昏自己的头脑,捂住双耳不肯听,浑浑噩噩地过活。

      有什么事情,非要用生命来偿还?然而那个答案次次在心中若隐若现,我却畏惧于直视。

      ——是怕它打破长此以往虽颓丧仍显安逸的生活?还是只是不想知道?宁愿甘于无知和沉默?真是可鄙的人,可鄙的白东秀!

      无言以对的我,在九香的注视里只能默然地摇头,“云儿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是的,天主不是。”女人的眼角经岁月蹉跎的细纹是再多妆底也掩盖不了的,垂下眼睑的样子颇为失落,是怀念一个逝者该有的模样,“可大人您呢?您为什么要放弃?”

      “我没有!”我没有放弃过云儿,没有放弃过等待!我一直都想,只有他回来就好,我已经尽力……这些话堵在喉头,在你离去的十年后再这样“据理力争”的我,实在是太可笑了是不是?

      “如果没有,您为什么没有拦住洪说书谏杀天主的旨意?为什么向殿下立誓的人偏偏是您呢?”

      “我……”我想说我的原委,我的苦衷和思量,只是所有的理由在心中盘旋着,都像是标榜自己的,可耻的借口。

      明明说着相信,却不敢放手大胆地去相信你的我,才是最可恶的吧。

      我的确想要你回来,又不够相信你的决心和能力,没有放弃一切保护你、畏首畏尾的,这样的我,还算是知己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沉默有苦涩不堪言的滋味。十年前眼睁睁地看你撞上我的剑,像殉道者那么决绝,那刻起我在女子的控诉面前,已没了辩解的权利。

      “天主他,要手握杀人镰刀的我们去拿起锄头。”女人似乎并不在意我怎么想,她的声音幽幽,低柔得仿佛穿梭十年的冗长时轮。

      “其实早就想要解散黑纱烛笼,也做过所有能做的努力,清除杀人的名单,均分百年来累积的财物,竭力劝说我们去过平凡的生活,甚至连后路都安排好。天主他,真不像个杀手。”

      “洪说书谏杀天主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不忍将消息告诉在昏黄烛灯下还憧憬未来的天主。”

      “然而就算我告诉他,他最好的知己要除他为快,他居然说,就算他们要杀他也好,他也要求得他们的原谅。”

      “怎么办才好?哪怕向逝去的思悼世子磕一万个头,自断一臂,固执的天主以这样的筹码像殿下交换回来的资格。”

      “那为什么……”我怔怔开口,话音梗在一半。

      九香口中的你,陌生又熟悉,我都不曾知道,你总说那是你的命运,我憎恨你的妥协,却原来是我看不见你的挣扎——就像被逼至绝路的兽,固执而倔强的你放下一切骄傲,含着泪向所有人乞求一个原谅。

      “是啊为什么?”女人叹一句,嘴角一抹苦笑,“作为杀手被培养长大,对鲜血司空见惯的吕云,非要对杀人的本能产生愧疚?从来没有放声大笑过,一直那样哀伤地活着的天主,偏要向往你的世界?”

      阳光下的世界,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属于黑暗的孩子,硬要去触碰的话,只换回遍体鳞伤。

      ——这样的你,该有多难过?

      “天主他,的确足够努力地想要解散黑纱烛笼,本来这很好。只是错在小女自作主张,错在手染鲜血的杀手根本无法适应平凡的生活——”

      “是小女的错,小女看不过天主在他的朋友的不信任中委曲求全,小女自以为能够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天主,小女傻到和天主一样相信无论如何所谓最重要的知己绝不会让双眼被蒙蔽!”

      她的句音铿锵又尖利,我几欲反驳,才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只觉得眼前很模糊。

      葱白指尖划过我的脸颊,我才感受到那湿润,越界的动作,她丝毫不在意,那喟叹轻得只有我听得见,却如牛毛般细小的针刺在要穴,响得振聋发聩:“你看,他还是太年轻了,他的知己根本不会放过他,甚至不允许在他用生命换取和平后施舍一份薄地入葬,甚至十年来毫不减缓对黑纱旧部的歼杀,甚至时隔十年才记得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女人在我眼里一向是讨厌的杀手的代名词,冷血无情,不会笑也不会哭,像具精致的木偶娃娃。可这一回,妆花了半面,黑色的眼线被泪水冲刷,芳华背后是憔悴的面容,而她只是很隐忍地哭着。

      就像你,我那么心疼的你——你是不是也有在,我看不到的某个地方偷偷地哭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就那样孤孤单单地,在无人知晓的歧路上踽踽独行?

      连我也不告诉,连我也不知道,只有这个女子,悄悄地看着,默默地听着,你有多么要想回来。

      那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在愤怒、在不解、还是在猜疑?

      犹如时光回溯,多年来快要模糊的点点清晰起来,你说你只是个杀手,你问我对你还有何期望。你寒风里清冽的眼睛,无奈又迷惘,我却从不曾懂过,于是亲口对你说着‘云儿你,就算没有命运什么的,就算没有当杀手什么,你还是会变成这样’。

      嘴上口口声声的信任,不过是安慰我自己‘白东秀不是个不念旧情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如果足够信任,为什么还要问?如果不只是在原地等待,你会不会回来?

      “那为什么……为什么云儿那时候要对础立他……”我才意识到自己哽咽得不成句,思维不受牵引地钝化,我快要想起什么,又不敢承认什么。

      九香的表情似恨似恼,更掺着十分气绝:“大人您到现在还认为,天主会想要杀洪说书吗?”

      “——就算他想要杀他。”

      “就算他想要杀他……”我跟着她迟钝的念。

      础立从没有说起过那件事,我就从没有问过,那日秋暝草衰的原野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坚毅如你,放弃活下去?

      女子哭花了妆的脸滑稽又悲伤,字字句句捶着我的心脏:“大人您,枉为他的知己。”

      眼见原来不一定为实,更遑论并未真正见到;耳闻原来不一定是真,我却被础立的三言两语堵地说不出话——为什么没有相信你,就算你不言不语?为什么没能保护你,就算你刀剑相向?为什么没好好地看看你,看看你那故作冷漠的外表下,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们,不是知己么?

      “天主不想放弃,他一直做着那个可以回去的梦,可是,可是如果他身受重伤的知己逼他去死呢?”

      “大人,您的问题您不是早已亲眼见证?不吝屈尊来问小女,小女只能说,如果有可能,谁都不想放弃活着,更何况是天主。”

      更何况是你?那么执拗得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一个人?

      “你是说……础立?”此时再问,我竟感觉不到惊讶,只有无尽的寒意和心疼,冰冷裹着我的手脚那么多年,如今破冰一般被生生刺裂的感觉格外真实。

      我忘记的是如果你不想死,如果你要黑纱烛笼长留,如果你想加害殿下,没有人能留下你的青眼,没有人能抵挡你的双刃,我亦不能。

      可你选择卑微地请求原谅,选择我所希望的道路,选择的是无尽的艰难与险阻,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为什么放弃了?在一切平定之后,为什么非要死?

      十年来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只要缅怀你到至死方休,可那又怎么样,你不能活着回来,我不曾真正感受快乐的存在。

      那些你受的苦、你挨的伤,原来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在这个泣不成声的女子的声音里,我再次听到了鲜活的、令人心疼的你。

      有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到足以感觉痛楚的存在,我不再发梦,是因为被迫扯回现实。

      有一股极强的冲动,也不知是恨是悔,鼻子酸得一塌糊涂,我想杀光所有人,害死你的他,她,还有我自己。

      捏紧的拳头吱吱作声,我努力找回一点理性。

      “础立到底,对云儿说了什么?”

      “您才是他们的知己呀大人。”女人闭上眼睛不欲多说,铜镜中的侧脸滑过泪迹,蔓延过掩盖十年的真相。

      我突然那么迫切地、迫切地想要知道。

      想要知道我不曾亲眼看着的你,我的云儿。

      还有我不懂的,你不说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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