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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君恨我省 ...


  •   疲惫一如连绵秋雨,打落茅檐滑落青苔,渗入人的四肢百骸。

      时间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从前我对你说你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云儿,那时你的表情自嘲中带着轻蔑,但剥开那层外壳,满是无奈。

      我认识的你是什么样的?话不多但是极为优秀的俊朗少年,我唯一承认的对手,很靠谱又很闷的家伙,笑的时候却如春水溶溶、春风化雨。

      我以为沉默是天性,却忘记去探求,什么让一个少年沉稳如斯。

      我认识一个阳光下强藏心事故作洒脱的你,但那其实并非真实,事情不都是我期望的那个样子。

      你从未改变,当你握住剑从不犹豫的双手无法将只顾愤怒嘶吼的我果决地劈成两半时我就说了,你不是真正的杀手。

      变的人,或许是一直自诩武士正道的我们。

      当年不甘被淘汰仗义而颇具勇气的眼镜仔杨础立,蜕变为了重臣洪国荣,知道立国安家,知道阳谋权术,只忘记了曾经我们一起嬉笑怒骂,恣意潇洒,不知天高地厚。

      当我向他问及你的时候他竟是超乎寻常的冷淡与无疚。

      “你提他做什么,十年前的事了。”

      “并不是东修你的错,若是要愧疚这些年也够了,”颇为遗憾地拍着我的肩,只让我感到冰冷寸寸从脚底攀升,“倒是殿下惦念你的很,若是想通了,不若与我再同朝为官啊。”

      我撇开他的手,只是固执地问:“那时候你对他说了什么!”

      他似乎被我吃人的眼神吓到,扯开一个笑容,轻描淡写:“没有什么,只不过说如果他作为天主继续存在的话,大家都没法好好地活着而已。”

      “你说——而已?”倒吸一口冷气,我只觉得不再认识他,这样将杀害你的事轻轻揭过,不若天边的一缕浮云,不若脚底的一只蝼蚁!

      怒意聚集,我揪住他的领子,那厚厚镜片下的小眼睛一点也不像当年:“杨础立,不管你为了辅佐殿下除去多少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然后很快地,我看到他强敛去了眼底的阴鸷:“东秀,你知道的,那是无可奈何之举,为了殿下和朝鲜,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而吕云呢,除了让他自己有所觉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的笑容像在安抚一个暴躁易怒而不明事理的孩子,多么聪明的“好办法”!可笑呀!可笑极了!

      是这样无可奈何又像在挣扎的表情骗过了我,是这样顾全大局的说辞蒙蔽了我,就算到了最后不可收拾的地步,十年前天真的我还以为,只要我们够努力,只有我能说服他相信,我们三个就可以回去!

      所谓事在人为,根本不是这样。我的知己呀,根本没对杀死你产生一星半点的愧疚。他依然活在他的位高权重、纸醉金迷中,以至于我都快要不认识了。

      而那汹涌澎湃的心绪,竟在极端的嘲讽中平复下来,我异常冷静,心中的那把无明业火烧着烧着,只把当年的杨础立焚了个干净。

      “呀杨础立,我真不知道你在这样做之后,是如何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的,用知己的血换来的仕途真的那么珍贵吗?”

      重重的一拳,未曾留手,他猝不及防下像地上狼狈伏去,捂住脸从嘴中啐一口血沫,惊怒:“喂白东秀你干什么!!”

      “这一拳,是你欠云儿的。”

      “云儿从不想要谋反,你不是不知道,他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来求你的原谅,自诩聪明的你也并非看不懂。可你呀,明明知道得最清楚,还要在最后的时刻说那样不是人的话。十年了础立,白东秀不是洪大人可以随意哄骗的毛头小子了,不要再拿那些国家道义来搪塞我,如果你真的那么无私,何必在太平盛世独霸相权十许年?平凡的生活,于你早就回不去了!”

      并未等他反应过来,我揪起他的领子将矮小的他拖起来,他才知道开始推搡我。可他忘了我是朝鲜第一剑呀,作为武器,使用不当的话也会割伤人。

      “这一拳,是你欠我的。”

      “你在做什么!疯子!不要命了吗!”

      “础立,这是我最后一次叫这个名字,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指责吕云,唯独我和你没有权利。云儿他救了你、救了我们多少次,恩将仇报的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一拳,”我狠狠击在他的胸膛,“是你洪国荣,欠杨础立的。”

      跪在地上的他不住咳嗽着,从牙缝里溢出血丝,我奇怪自己竟已毫无知觉。

      如果怒气冲冲得打他一顿这小子就会醒,该多么简单,可是不了,自从知晓了那真相之后我都无法说服自己自欺欺人来粉饰太平。我不知道在他心中我是否还有当初挚友的地位,因为他是连知己都可以为了稳固‘大统’而轻易谏杀的人、早就学会虚与委蛇口是心非的洪国荣大人。

      但是毕竟那么多年,想来我一介武夫就算失去了用场在他心中也并非一般草芥,真讽刺哪,他的脸又气又惊得变了颜色,绿豆大的小眼在我眼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可憎。

      抽出腰间的佩刀碰撞发出的轻响,刀尖指着他,想来是我足够冷酷,看着他的脸色骤变惨白,身体不住像后挪,我心中戚然中竟还有快意。

      向他走进,薄薄的刃片抵在他的吼口,我的手居然不曾颤抖。

      “看,你明明也知道,死是何其容易的事。”

      有什么人是该死的?又有什么人不该?

      是如此辛苦地想要活下去的你,还是在幸福中不知好歹的我们?

      挥刀袖断,二十多年相伴风雨,斩去竟如此轻松。

      “洪国荣,我白东秀与你,从此再无关联。”

      他愣愣坐在地上,不知该去捂自己的伤处还是抓住那落地半截袖子。

      “白东秀,你疯了?为了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和我翻脸?”

      “白东秀!疯子!你会后悔的!”

      我走得决绝,听见他在身后气急败坏,他是不相信,真有人傻到为十年前陈麻烂谷的无关旧账去开罪他。

      我也不相信,十年前的我,怎么就蠢地没有相信你?

      云儿云儿,我不许他伤害你,就算他是础立。

      云儿云儿,以后没有础立了,我只有你,只有回忆。

      云儿你看,我有做到,和杀死你的凶手断绝关系,只是还没办法,我还没办法杀了他……

      这样对自己说着,心中也无痛,快意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瑟瑟的风声从我耳畔掠过,吹入那宫墙后的巍巍殿堂。

      明知你从不想我们割袍断义、明知杀死你的最该死的家伙,分明是被当做无情刺刀的我……

      而你,只想要我们,好好地活着。

      对不起,连这样的要求,我可能都做不到。

      令人欣慰的是漫天细雨糅合懦弱的泪,从此再也分不清。

      ***

      过于激烈的情绪走后,空虚仍折磨着我。

      我又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未着蓑衣的后果是淋个湿透,夜里我才察觉到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浑身的力气被抽干,我却躺在床上不想管。

      就这样放任吧。

      我合上沉重的眼皮想着。

      反正我始终什么也做不了,我的等待,只是隔岸观火,用一句句有意或无意的残酷话语将你逼入绝地,眼睁睁看着拼命努力的蛾子扑入人们精心设定的肮脏火焰中,成为了帮凶,还厚颜无耻地说着期待。

      原来这并非什么命运无常,是人的无能。

      我的云啊,都不在了。被我害死的。

      九香说得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白东秀的心脏仍在胸腔里扑扑地跳动,我捂住它,真是毫无知觉的跳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满口伪善的我被封为朝鲜第一剑,而为了活下去挣扎到底的你无人记得。

      世界就是这样。这样的没有道理。

      呀,云儿你……

      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了些动力,至少我要活着记住你,至少我不能忘记。

      想要起身为自己倒一杯水缓解喉咙的干痛,贯彻周身的阴冷却让我毫无力气。

      冷、冷、冷。

      你一定该骂我,年纪大把了还爱淋雨,患上关节疼痛的毛病,真是活该。

      你的医术很了不起,似乎我看遍再多的医术也学不会你那样妙得施针。明明是杀手,干嘛扮作救人的佛陀?

      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可惜现在,没有人能把我拉出失去你的深渊了……

      意识模糊地闭上眼睛,或许血液就此冰冷,我就能看到你,在忘川的那一端,会对我笑的吧,会原谅我的吧,什么?你说我这样的死法太差劲了?

      ……啊呀呀呀,知道么,白东秀这辈子最怕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惹你生气,还有就是你薄怒中带着自责的表情。

      真不知道我除了口上一句飘渺的知己,哪点值得你这样,呀别这样看我……我可是在为你心疼哪。

      过分哪,只准你往我的剑上撞,干嘛不准我撒手,好、好……如果还可以的话,如果是你的希望,我会好好地、好好地……

      你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就算饱经风霜也无法磨去美丽又明亮的光芒。

      驱散寒冷、黑暗,那温暖,竟似回到襁褓中,慷慨地给予别人的,分明是你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

      “大人,您终于醒了?”头上顶着冰湿的毛巾醒来,至善满是担忧的脸让我略略愧疚。

      “呀至善啊……”想撑起身子,才发现软绵绵的无力。

      “大人,您先别动,”至善体贴地在我背后塞了个枕头,“您前夜烧得厉害,幸好早上烧退了,不然小女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哈哈,我哪有那么脆弱……”想用玩笑掩饰过去,字音中透露的虚弱却是令我自己都暗自咂舌的。

      “您不要开玩笑了,我听说,您与洪大人闹翻了?”

      “……”

      “是因为,那位大人吗?”

      “……”

      或许是缄默的时间太久,一向内敛的女子握住我的手,从她掌心传递的暖意让我回了神。

      “大人,逝者长已矣,那位大人他,也一定不希望您如此……”

      “我知道,”我打断她,笑道,“我可是云那小子的十年知己啊!”

      “那您……”

      “小姐,能为我煮些粥吗?”

      “嗯?”她的脸上挂着莫名。

      “您前些天不是……”

      “前些天?”她蹙眉,见我亦是一脸不解,复道,“前些天小女在外时发生什么了吗?

      我看她半晌,发觉脑袋混乱地厉害,病前的有些事情很模糊,莫非只是我的臆想?最后只将握住她的手收回被里,“没事……”

      她也不多问,我便是喜欢她的知趣,“大人是饿了吗?是小女疏忽了,您请稍等。”

      她的背影永远那么优雅而娴静,木门哗地一下拉上,我静对上方的横梁,杂沓万缕,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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