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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君念无穷 ...


  •   这日于壮勇营的木舍里下榻。这里的布置变换许多,唯有黑夜降临后烈烈的火把让我感觉一如回到过去的时光。

      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在想,对面的幽幽烛光下,应当少了一双清明透彻的星眸。

      那里面影影绰绰,明灭的忧伤织成我的幻梦。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是础立在唱《越人歌》,他干干的声线并不太好听,在某些地方还岔了气走了音,可为了排挤掉可见的恐惧,少年还是大声唱着并不好听的歌谣。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我们聚于篝火旁,三个人。

      那是一次特殊的训练,我们被要求独自在离壮勇营不远的后山上生存五天,现在看来似乎只是轻易可跨越的小丘陵,但于刚入营两年的孩子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特别是夜里,澹澹水声和时不时的虫鸣颇似鬼声,晃动的树影更添了诡谲的气氛。

      三个未长成的少年围着篝火,除却吕云外表情都不太好看,础立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捉住我的手:“怎么办啊东秀,晚上不会有九尾狐出没?或者是八尾猫又?我听人说,这种深山夜里有鬼魂……”

      “别、别说了础立!”我想抽开手,才发现自己也抖得厉害,“我、我才不怕!是不是!云啊!”

      独自坐在一旁发呆的你抬了抬眼,在火光下更显清丽而镇定的容颜让我勉强安下心来。

      “呀云啊,你坐近点,夜里冷……”你狐疑地用视线扫过我的胆怯,我最终缴械投降,“呀呀好吧好吧!云你过来些,要是晚上有什么恶鬼……那个,我好保护你!”

      你似是踟蹰了一会儿,怀疑我话中的可信度,最终还是挪了几寸到我身边。我一把揽住你,你的身上带点清霜白露沁凉的气息,腰身劲瘦。

      三个人总算是添了点胆儿,我和础立扯着嗓子说着玩笑话,你在一旁,这次我注意到你面部轻微的柔和,双眼中荧荧的火苗,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我们做些什么吧?”础立说。

      “传说把心中的愿望刻在百年的古树上,如果没有人看见,十年以后,九尾狐就会帮你实现它。”

      “这你也信?”

      我敲敲身后倚着的树木,“这棵树能有百年么,嗤——”

      “依我之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孟子云,凡事贵在尝试。”

      “得了吧。”我虽故作不屑,心里却有几分心动,“咳,云你呢?”

      “……什么?”显然你刚才并没有细听我们在说什么,神游太虚去了。

      “云哪,一起来吧一起来。”础立努力撺掇着,于是你很不明情况地,与我们一起犯了一次傻。

      你从不信玄之又玄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是第一次,你把精力花费在做无用功。

      “写在树的三面,谁都不许偷看,听到没有!”

      “知道了——”虽这么说着,我的眼睛不受控制瞄向你,冷不丁被你冷冽的一眼扫得缩回壳里。

      我用短刀在树上一笔一划:我,要,打,败,云。

      刻得很深,我想十年是抹不去它的痕迹的。

      心满意足地笑了,我们依偎在一起,背后是刻着最美好的愿望的树。

      础立又说,“我们来唱歌吧。”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我不耐地敲了他爆栗:“你这是田野公鸭叫吧!”

      “切白东秀,有本事你来啊!”

      “我来就我来,”我清了清嗓子: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嗤——”

      “杨础立!你笑什么!”

      “我们东秀姑娘是在想谁哪,情深意切呀呀呀……别打!”

      “云儿,轮到你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带点看好戏的意味说。

      你往火堆里添了干柴,烧得劈啪作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少年特有的清朗嗓音回荡在寂寂山林中,风吹树叶的婆娑也不再可怖,倒像一种独特的沙哑伴奏,未经修饰的声音自然而醇美,萦绕在少时单薄的岁月里。

      后来我想,础立的那个传说一定是他信口胡诌的,没有什么九尾狐,那不厚实的树桩也绝对不到百年,可为什么当年,那三个懵懵懂懂的少年那么傻傻地,相信了。

      我跌入梦的重重叠嶂,眼前少年轻哼慢谣的声音模糊,表情却清晰起来,那么温柔和安静,我找了许久许久,不过为你的回眸。

      迷蒙地睁眼,未及弱冠的你还在我的身侧,呼吸匀浅,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的薄翅,烛光为之扑上闪闪鳞粉。

      “云儿……”

      “云儿……云儿……!!”

      我自梦中惊醒,仿佛捉住了谁淡蓝色的衣角,张开掌心,空无一物。

      为什么当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思念你,你却不在我的视线里?

      紧紧抱住被褥,那上面分明有你未曾离去的气息,我总觉得你不曾走远。

      “云儿…求求你,回来吧——”

      冷意侵袭而来,我这才一个激灵清醒——不知什么时候我已长得手脚颀长,告别青涩的少年,掌心粗粝的老茧提醒我岁月的流逝。

      明明已经十年,我还能傻到说这样的话。

      怎么能在一起呢,我会远走高飞,去很远的地方,不要来找我。

      你说这话时,眼底的星子陨落了。

      我抹了把眼眶,起身时才发现房内的布置略有不同,譬如说隔壁的空床比昨日更加叠得方正的被褥,譬如说门口似乎被人搬动改变了位置的沙袋。

      天才半亮,黯淡的光线让世界似真似幻的,我努力眯了下眼,握了握拳。

      几乎魂不守舍地从屋里走出去,孩子们已然开始负重跑了,勇杰立在大门中央,兴许我这副样子太过失常,他向我走了来。

      “东秀,有什么事吗?”

      “勇杰……”我拍拍他的肩膀,嗓子干涩,“你…昨晚有来过我那里吗?”

      勇杰摇头,“没有,怎么了?”

      我咽了下口水,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我脑海中疯狂地聚形生根,勉强抓住为数不多的理智,追问:“那…那有没有什么别的人……”

      “没有啊,”勇杰满目的不解,“倒是东秀你一个人睡,怎么我晚上去小解的时候听到些动静……喂!喂东秀你干什么呀!”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脑中轰鸣一片炸开了来。

      “活着……活着……”

      我翻乱了那整齐的被褥,几乎要把整座房子翻倒过来,没有,还是没有……

      “云儿!吕云你在吗?”

      那样满怀的期冀在杳然无声中落空。

      我总以为你会像当初那样,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出现,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那时不可超越的敌人面前。那时我还不知道,忤逆一个将你抚养长大的天,颤栗的你用尽多少勇气。

      已经十年,饶是一场春秋大梦,也到了梦醒还乡的时候——

      可我不能死心啊!不会有那么真的幻觉,我明明听到你,看到你,你就在那里!

      为什么找不到呢?

      他们准是认为我疯了,我不在乎了,因为一个梦,一些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的线索就判定一个死去十年的人还活着,是疯子的作为。但对我来说,你还活着,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相信!

      一个上午够我离开壮勇营,打马如疾风走过你可能出现的每一个角落,板子村、烽火台……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将皇宫翻遍。漫无目的,像个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一般地去寻找一个消失十年的人。

      没有你,哪里都没有你。

      桥旁河畔大街小巷,明明是熟悉万分的景物,打铁铺、小商贩、屠夫依然将生肉利落地切割——萨摩早早退休一享清福,那年与你交换兵戈的老板去年殁了,这条大街上再没有人认识白东秀。

      我不该失望的,你早就不在了。

      兴许是幻觉、兴许是梦游……我真是可笑,一大把年纪还寄望于子虚乌有的事情。

      而得到又失去的空虚瞬间包围了我,它们张着大口,肆意嘲笑我丢失了你。

      明明没有你的十年我安然地度过,为何此时像失去了水源的鱼,感到逐渐的冰凉与窒息?

      我是个流浪汉,丢失了魂魄,茫然地穿梭在熙攘人群中。

      云儿,我想你了。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单纯的,我白东秀,想你了。

      虽然你总是不说话,可你的存在是无法忽视的,站在我的身侧,一转身就能握住你的手。

      许多事情从脑中滚过,我无措地立在街头。

      我该去哪里找你?

      一个红妆绿鬓的女人闯入我的脑海,甚至忘记了有马儿在身侧,我只记得靠自己的腿,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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