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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風邪·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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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夏天清凉,少雨,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宜人的地方之一了。可是,这样的地方一旦下起雨来,那就是毫无征兆的,倾盆而落的大雨。
所以英国的人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把伞带在身边。
郊区的墓场,由于雨天的影响而人迹稀少。虽然雨已几近停止,但灰蒙蒙的天与同样颜色的花岗岩墓碑相互影映,共同组成了这一片让人压抑,让人不由自主而伤感的空间。
半人高的墓碑依次排开,犹如小人国的石灰森林,每一块都埋藏了众多的思念与泪水。
卡诺恩独自打着雨伞,慢步走在这墓林间的小道上。
(真没想到,我竟会来这里。)没想到,确实是没想到。自从进入猎人,下决心以自己之力关闭诅咒之子的前路,就应该与这一切划清界限,然而为什么,还会走到这里?
在这片似乎没有边际的墓林中,和自己有关的也就只有那一处,那个人。
在五年前的这一天,因车祸而失去性命的拉塞弗德夫人,艾斯的母亲。
(哎……)重新迈开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脚步,卡诺恩看着远处那特别高一点的墓碑,(习惯还真是一个难以改变的问题啊。)
习惯。最终卡诺恩还是把自己的行动归结为这个像是借口的名词。五年来,他都会在这一天陪着艾斯来奠拜,以致于现在习惯性地来到这里。
但也是最后了吧,就当是提前谢罪,也是应该来一趟的。
终于给到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理由,卡诺恩长长地轻叹了口气,走进了墓林中被隔开的贵族墓地。
不同于外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低矮岩石墓碑,贵族们的墓相隔甚远,而且用作墓碑的大理石块上都雕刻着形形色色漂亮的花样,簇拥着其间的各家家徽,有的还有长长的铭文。
或许并不是奠拜的日子,又或许是由于下雨的缘故,众多的墓前都没有放置鲜花,一眼望去,就仿佛是被世人所遗忘的角落。
而在这角落的边缘上,拉塞弗德家的墓地正和它的同伴一样,等待着亲人的回眸。
“啊……”刚一踏入拉塞弗德家的墓区,卡诺恩就止住了脚步。原因不是因为到达了目的地,而是大理石墓碑旁的那个身影。
“艾……斯?”
墓碑旁,银发的少年斜斜地倚坐在地上,只露出半边的肩膀和直直垂下而遮掩了侧脸的银发,对卡诺恩试探性的叫唤没有一丝的反应。
“艾斯?”
“……”
第二声的呼唤依旧没有得到回音,卡诺恩突然心中一紧。
特地选择了这个时间才前来,正是因为艾斯从来都在这之前就会离开,加上刚刚才停止的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状况,是不可能与艾斯碰面的。
而如果相遇,也就意味着……
“艾斯!”在那一瞬,卡诺恩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身体自动跃起,冲到了少年的面前。
(不要有事啊。)
是心中的祈祷起了作用吗?映入卡诺恩眼中的少年全貌没有血痕,也没有伤迹,只是静静地,低着头,双眼轻闭,仿佛精致如生的等身人偶,被置于此地。
“呼——”地轻了口气,却又在下一刻重新封闭了呼吸。那是因为,由于担心而忽略了的现实,在此时进入了眼帘。
水,一滴,一滴地,从银色的发丝中坠落,溅出细细的,时断时续的轻响。包裹着纤细身躯的黑色礼服紧紧地贴着皮肤,勾勒出让人心痛般的瘦削身形。
就像是刚刚从水中被打捞上来的,全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少年。
一定是又没有带伞,卡诺恩毫不犹豫地判断出事实。讨厌身边附属物的性格还是没变,每次都因此而被雨淋湿,却还是依旧如此。
哪怕已经再没有人会追着出来为他打伞。
“艾斯,醒醒!”蹲下身,卡诺恩伸手按上艾斯的肩膀,轻轻摇晃。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很低很低,几不可闻的一声呻吟。
“唔——”
轻轻蹙起的眉下,睫毛颤动了几下,但那冰蓝的眸子似乎被什么力量所阻止,仍然紧闭。
似曾相识的情景。一向浅睡的艾斯会如此深眠的原因——
“艾斯。”声音放大了些,同时,卡诺恩的手抚上了被濡湿的碎发吸附的前额。
(果然!)
手刚才触到带着水汽的皮肤,卡诺恩就皱起了眉头。理应比常人还要低上一些的体温,如今在冰冷的雨水覆盖下竟还热得灼手。
不带伞——被雨淋——高烧。这样的流程在一起生活的五年里也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了。
“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笨蛋!”卡诺恩低声骂了句,但不知为什么,看着艾斯眉间蹙起的皱褶,看着那因高热而染上红晕的双颊,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发紧发痛。
“笨蛋”,每次艾斯因淋雨而感冒发烧时,自己总会这样骂上一句。但是每次病愈后,他还是空手外出,就像自己还是会在下雨之时拿着伞四处找人。
这也算是,一种习惯吗?
“艾斯,没人看着,你就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乱来吗?”
用自己的外套换下艾斯已经完全湿透的礼服,卡诺恩低叹着,轻轻抱起艾斯远达不到标准体重的身体。被移动的艾斯似乎不太舒服地哼了一声,又继续昏睡下去。
透过被染得微湿的外套感受着传递而来的温热,卡诺恩仿佛看到了数小时前的艾斯站在墓前,密密的雨线直接打在他的身上,冰冷的雨水一层层地突破衣物,侵入皮肤。
冰蓝的眸子中一定是充满了阴翳,以致连避雨的想法也没有,就这样任由风雨侵袭。
——就和五年前的那一天一样。
“身体不好,就注意点啊。”
明知道自己的话语传不进现在的艾斯耳中,卡诺恩还是忍不住抱怨出声。原本就不大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中显得更加得微弱,就像是在提醒着卡诺恩应站的立场。
——猎人。
以除尽所有存活于世上的诅咒之子为己任的猎人。
带着迟早都要以自己的双手沾染对方血液的觉悟而来,却不由自主地为在高烧中挣扎的猎物担扰、心痛。这样的情感,不是应该在那时就决定舍弃了吗,在知道一切真相的时候。
在知道诅咒之子的未来之路只通向地狱的时候。
看着昏睡中不时现出痛苦神情的艾斯,卡诺恩长长地叹了口气——
“艾斯,你为什么总是要一个人承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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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小楼,与离开那天没有什么两样,终于刺破乌云倾泄而下的阳光照在覆着水珠的草叶上,反射着小小的五彩的光。
雨停下来后,又是一片晴朗的蓝天。
“唔……”细微的呻吟,随着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把卡诺恩从配药的桌子边召唤了过来。
为了阻挡尚带着寒意和水汽的风吹入而关得严实的窗帘,也把阳光栏在了窗外。房间中,除了临时当作药台的书桌上那盏调到最暗的台灯以外,就没有了其它的光源。
那也是为了不打扰病中少年的休息。
在台灯光线抵达不到的一角所放置的单人床上,银发的少年沈沈地睡着。微蹙的双眉与不时从唇间漏出的低吟明确地诉说着,他情况并没有好转的事实。
伸手拾起因少年动作而掉落的毛巾,重新在旁边的水盆中洗去其中的热度,卡诺恩皱着眉看向阴影中的少年。从发现他到现在已有两三个小时,然而在微薄的光线中依然可以看到的染红的双颊,混在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中散发出来的热度让卡诺恩甚至不敢把手放上他的前额。
哪怕过去也时常生病,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严重。
“艾斯,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时隔三个月的再会,竟然是这个样子。回想起手抱时感觉到的重量,以及换下湿衣时所看到的没有肉感的身躯,卡诺恩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怒气。
从前就是这样,不看着,可以白天黑夜不停歇地练琴,颗米不入,滴水不沾。
“难道你就这么想死吗?”加入猎人,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手来埋藏诅咒之子的未来,但是,在这之前,在自己动手之前,‘死’这种事,”我绝不允许!”
(艾斯你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猎物!)
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他,哪怕是艾斯自身。
因为把你送上绝路的,一定要是我自己!
拿着毛巾的手用力握紧,溢出的水”哗——”地与水面相撞,激起一圈圈急速向外扩散的波澜。找不到对象的怒气与之相伴着,在空气中纠结,碰撞,像是要发出哐哐的声响。
仿佛是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一直在挣扎、矛盾的心情在这股怒气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艾斯的性命必须由自己亲自夺走,因此,绝不能让它在这里零落。
有些粗鲁地把还渗着冷水的毛巾搭上艾斯的额头,没有折好的手巾软软地搭在艾斯额上,投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微微颤动的睫毛。
只剩下比以前更尖的下颚,以及与透着病态红晕的双颊相比显得苍白的嘴唇,正代替不通畅的鼻子而稍稍张开,以吸入更多的氧气维持身体的运转。
卡诺恩俯视着床上的少年,自从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凝视过他的睡颜。
那天,还是那么安静、无瑕的睡容。
“艾斯,就算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但其实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不自觉地抚上艾斯的脸颊,卡诺恩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念道。
诅咒之子的存在无法被饶恕,无论是身为猎人的职责,还是自己的决定,所指向的未来之路都只有一条——
毁灭。
可是,不管多么地不愿承认,在看到艾斯倒在墓旁的那一瞬,心中的坚定信念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却也确实曾经崩塌。一向的冷静像是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只被对艾斯安危的担心充斥,而完全遗忘了相互间敌对的现实。
那种担心,早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血液,成为『本能』。
“只是,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一声不吭地离开,甚至还投入敌方阵营,成为窥视自己性命的猎人,这一事实对艾斯的打击有多大,就算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卡诺恩也是心里明白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好好活着,还能幸福,那只是痴人梦话。
真正伤害他的人,其实还是自己。
闭上眼睛,卡诺恩轻轻地,吐出一个词。
“……对不起……”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道歉,是突然的离去,还是背叛,又或是将来可能的伤害?这连卡诺恩自己都不知道。
就算是良心埋藏前,对真情的最后放纵吧。
而像是对这自我忏悔的回应般,卡诺恩听到了一个声音。
微弱,却清晰的——呼唤。
“卡……诺恩……”
在这个声音中,卡诺恩的动作猛然停顿,连接触着艾斯脸颊的手也忘了收回。
那个声音,虽然带上了一丝的沙哑,但毫无疑问,是属于艾斯,病床上的少年的。
缓缓地睁开眼睛,卡诺恩的目光触到了那片蓝色。床上的少年在卡诺恩看不到的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顶上的天花。那双不再被遮挡的冰蓝色眸子处于阴影之中,像是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而失去了往日的透澈与光彩,只是有些茫然地,仿佛是穿过了墙壁,看着不知是哪里的远方。
“艾斯?”小心翼翼地,就像是怕惊扰了那少年的眺望。
“……”
“艾斯,你醒了?”不等对方是否做出回应,卡诺恩径自收回了手,准备转身,”我去拿药。”
然而,一步还没迈开,卡诺恩就感觉到身体一滞,衬衫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住,以致于无法顺利前行。
“不……要……”同样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卡诺恩低头,只见少年修长的手指正拉着自己的衣服,那手指手指似乎没有任何力气,只是堪堪挂在衣角上,却努力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让他无法下狠心甩开。
“卡诺恩……不要……走……”吃力地,吐着几不可闻的话语,可少年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卡诺恩身上,仿佛站在那里的卡诺恩只是一个幻影,阻碍不了目光的前进。
冰蓝的瞳孔映着卡诺恩的身影,却无法进入到少年的心中。
“艾斯……”
卡诺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握住衣角上的手。然而,那只手的主人却不为所动,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诉说。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梦话般的低呓,从微动的唇间流出,卡诺恩心一痛,抓紧了掌中少年的手。
从来没有听过艾斯说出如此脆弱的话。一直以来,他都是冷淡地面对任何事情,害怕、不安这些情绪都像是与他绝缘,从来没有出现过在他的脸上。
没有心,没有泪的恶魔,是他一直坚守的原则。
但只有卡诺恩知道,其实艾斯比任何人都善良,比任何人都容易受到伤害。
“艾斯,我不走。”单膝跪下来,使自己的视线与艾斯同高,卡诺恩一手握着艾斯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另一只手则又贴上了艾斯脸颊。高于正常的热度通过相触的皮肤传递,卡诺恩轻轻地,温柔地说道,”你放心,好好休息,我会留在这里。”
(直到你病好为止。)
是许诺发生了效果吗?又或只是体力不足以维持?在卡诺恩的安抚下,艾斯重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看着艾斯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卡诺恩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对艾斯的病中看守,期待着他的尽早清醒。
然而,心中的理智却不合时宜地弹出,打破情感的幻觉。
那没有说出口的期限,既是给艾斯的,更是给卡诺恩自己的。已经过去的事实不能再回头,他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微笑着迎接艾斯的醒来。
他与艾斯能和平相处的时间,也只剩下一个清醒,一个昏睡的,现在。
当他与清醒的艾斯再一次相遇时,就将是各自的——终期。
双手交握,把艾斯的手抵上自己的前额,如同祈祷般,卡诺恩喃喃地低语——
“艾斯,忘了我,至少在最后的时间里幸福地生活吧。”
只有那样,我才能说服自己,割断所有过去的羁绊,坚定、狠心地完成最后的使命。
只有那样,我才能抛弃心中唯一的软弱。
只有那样,我才能——不再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