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風邪•艾斯SID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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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的墓场，缠绕着一股压抑、腐败的气流。铁青色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让人呼吸顿时感觉到不顺畅起来。
灰色的天，灰色的墓碑，相互照应，组成了一副极度符合此时此处气氛的画面。
同时，身处此地的少年也有着与环境相同的心情。
拉塞弗德家的专用墓地中，银发的少年独自站立。和其它贵族墓地一样，这里也有着巨大的，刻着精美花纹的大理石墓碑，墓碑的最后一行，是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名字。
——玛杰丽特•拉塞弗德，拉塞弗德伯爵过世的夫人，银发少年——艾斯•拉塞弗德的母亲。
“母亲……”艾斯垂眉，看着那刻入了石碑的笔划，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情，”您还好吗……？”
问候的话语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那是母亲在世时从未说出过口的句子。
“对不起，今年又只有到这一天才来看您。”艾斯低低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场中散去，”希望您在那边能幸福。”
（而不像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为我这个被诅咒了的孩子费尽了心血，甚至为保护我而牺牲自己。）
不知是否受到感情的冲击，胸口被标记的地方闪过一道撕痛，艾斯伸手按住了被取走了肋骨的那一片区域，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母亲下葬的日子。
那天的天气也是同样的阴沉，他站在这里，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消失在棺木之中，看着饱含水汽的泥土一铲一铲地掩埋了厚重的棺木，看着工匠熟练地把名字刻于石碑之上。
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安慰他，周围的亲人仿佛全都不认识他一般，在身边游走。最后，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他依然站在那里，像是被天地所遗弃。
不，他确实被遗弃。这些年来，能在高贵的拉塞弗德家族中勉强立足，也是多亏了母亲的周旋和保护。如果不是母亲，在三岁就显露邪恶本质的他应该早就被猎人清除；如果不是母亲，如今躺在那棺木中的，就是自己。
马车意外，是拉塞弗德夫人对外宣布的死因。但只是家族内部的人才知道，真正的死因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和母亲一起外出的艾斯被潜伏的猎人发现，看似撞毁的马车事实上是被猎人的攻击破坏的，而拉塞弗德夫人，则是为了保护当时睡着了的艾斯才会遇难的。
明明当时如果不管他，是可以逃脱的。
为什么，为了他这个不应该存在于世的孩子，竟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
“母亲……我值得您这样做吗？”记得当时，在母亲弥留之际，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
“你是我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这都是永远不变的事实。所以艾斯，我最亲爱的儿子，你的幸福，是我永远不会改变的心愿。”
母亲是爱他的，可是爱他的母亲却要永远离开他的身边。失去了母亲庇护的艾斯不再是拉塞弗德家的一员，不再拥有家。认识到这一残酷事实的艾斯没有反抗，更没有哀求，拉塞弗德家于他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从来都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孩子。
可是……”您应该明白，不管如何，诅咒之子依然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啊。”
幸福什么的，从一出生不就注定了与他无缘吗。身为诅咒之子，他只能以杀戮来保全自己，只能以更多的血来换取生存，同时，换取更多的仇恨与诅咒，直到预定的命运之日。
艾斯抬头望向那阴沉的，仿佛就要倾势而倒的天空，平静的声音中所含的沉痛深得连自己也感觉不到。
这样的话，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说出来。作为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他身上背负的是所有诅咒之子未来的路。面对依旧乐观的诅咒之子，他不敢透露真相，也不敢有丝毫的消沉，只能用更加冷漠的态度来掩饰，用更加稀少的语言来逃避。
他很想相信，相信那个真相中所可能会有的哪怕是1%的希望，可是，残酷的事实又时时从心头冒出，告诫他不要妄想未来。
雨，终于还是下了。
一滴，一滴，渐渐连成不断裂的直线，从厚厚的乌云层间降落，搭成天与地连接的桥梁。密集的雨线中，空气仿佛变得稠密，甚至数米之外的物体都朦胧在弥漫的水雾中。
母亲的墓，也模糊了。
冰冷的雨水毫无阻碍地打在艾斯仰起的脸上，如同是一根根的小针，刺痛了皮肤。可是艾斯并没有动弹，只有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任由雨经脸颊流下。
就像早已舍弃的泪水。
一切就像是轮回，五年后的这一天与五年前的那一天的重叠。一样的雨，一样的地，不同的只是当时身边还有一个陪伴的人。
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一样的——被遗弃。
“卡……诺恩……”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情景让自己想起了五年前的事情吗？还是因为这几年来对他的依赖所形成的习惯？
雨水从微张的嘴中渗入，稍稍地带着苦涩，就如同它所代替的泪水。
“移动武器库”卡诺恩•席尔贝鲁特，三个月前突然失去踪迹的诅咒之子，拥有极度敏捷的身手和百发百中的枪法，善用各种重轻型武器，曾经是己方最大的战斗力，也是唯一一个得到艾斯认同的“哥哥”。
失踪，只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在诅咒之子内部，已经有他叛变的传言。只是艾斯不愿相信，昔日最亲密的战友，心目中唯一的亲人，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成为不得不相互残杀的敌人。
不愿相信那个温柔的，会在每次下雨追着给自己送伞，会边骂“笨蛋”边照顾生病的自己，会在悲痛的时候替已不会哭的自己流泪的哥哥会用教导自己的手扣动指向自己的枪。
在事实逼到眼前之前，他不愿相信。
头忽然之间重了许多，在暴雨下已经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就像是一道全身的枷锁，束缚着，让胸口透不上气。
艾斯收回仰起的视线，重新投向墓碑，然而就是这小小的动作，也让他一阵晕眩。
“唔……”
努力定住想要晃倒的身体，艾斯皱眉长长地深呼吸了一次，才勉强让产生重影的视界回复正常。
（不好……）
心底飞快地闪过一个不详的预感，这样的感觉在过去曾多次出现，那是意味着——
（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就这样……）
随着命运刻下的日子越来越近，猎人的行动也加倍地活跃，虽然不是本意，但他也明白，自己如今是诅咒之子的中心，是猎人的首要目标。
如果他死了，至少从心理上就能给诅咒之子巨大的冲击。
艾斯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把不断浮上的耳鸣头痛压下，可是，在他稍稍吐气，抬脚准备离开时，强烈的晕眩感再次袭来，视界中的事物就像处在带着严重雪花的电视屏幕，只能看到不同的色点色块，却不能组合成认识的形状。
向前踉跄了两步，艾斯扶上墓碑，支撑住瞬间就要失力的身体。
（卡诺恩……）
再次地，这个名字从心中跳出来，在变得混沌的脑海中游走。习惯了，每每身体不舒服都会有人精心照顾，以致变成了身体的本能反映。
没带伞会有人追着送，忘记吃饭会有人逼着吃，感冒发烧会有人忙里忙外找药医治。
是不是被照顾得太好了，所以才会让他时时忘记那人已不在身边的事实？
体内的燥热越来越明显，但皮肤却在冰冷雨水的侵灌下感到阵阵寒意，让艾斯不由自主地颤抖。眼前已几乎看不见东西，耳朵也像是被厚厚的塑胶膜隔着，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
已经无法再走了。所有的症状都明确地表达着这一意思。
（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
带着这样的想法，艾斯靠着墓碑，慢慢滑坐到地上。
雨似乎稍小了一点，淅淅沥沥地挟着余势打在满是积水的地上。艾斯闭上眼睛，双手环抱着时冷时热的身体，独自承受着虚弱的侵袭。
是淋了雨的原因吧？这在过去也是经常发生的。不愿意带伞出门的自己在被卡诺恩找到时通常都已经被雨淋透，由此而导致的高烧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所以这样的感觉很是熟悉，甚至会有些期待，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籍着病弱，放任自己对卡诺恩的渴求。
或许在潜意识中，他是盼望着病魔的来临的。
“对不起……”
因高热而干渴的嗓子染上了沙哑，几乎出不了声音。那微微蠕动的嘴唇所纺织出的道歉的话语是对谁说的？为保护他而死的母亲？还是一直为他操心，替他流泪的卡诺恩？
也许两者都有吧。
他这短短的十六年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正在此地长眠，而另一个，则在不可知的远方。
如果知道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卡诺恩会不会冲来大骂他“笨蛋”呢？
如果……
伴随着混乱没有逻辑的思想，艾斯的意识渐渐从头脑中化开，抽离，最后坠入无尽的黑暗。
“……笨蛋。”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意识于黑暗中沉浮之际，艾斯似乎朦胧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着熟悉的话语。
（笨蛋吗……真像是卡诺恩说的话。）
无意识间，艾斯几乎空白的脑中闪出这样的想法。全身上下都叫嚣着难受，让他完全不能深入去思考什么，甚至连自己的所在都无法回想。
（不要想，就这样睡吧……）意识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站出来，诱惑着，然而不知为什么，虽然很想听从那个声音的劝导，但周围的一些气息又让他不甘心就此睡去。
仿佛如果此时睡去，就会失去什么。
“艾斯……乱来……”
隐约地，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但那声音进入耳朵后，就像是风抚过水面，只能化成微微的纹理，听不清，也抓不住。
（是谁……）还是说，这只是幻觉？
在潮湿与高热的双重折磨下，艾斯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一丝清明，不让意识进一步沉沦。声音的来源尚未知晓，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
似乎回到了过去，还有人让他依赖的时候。
（卡诺恩……是你吗？）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的模样，很想发出声音，询问他的身份，然而，他的意识就像是被独自关到了封闭的异界空间，无法控制身体，仅能通过微薄的、零碎的通路来感觉外界。
（不会的，都已经三个月了，还不能死心吗……）三个月前毫无征兆的失踪，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音信，如果他还记着自己，还能自由行动的话，一定不会如此。而如果是相反的情况，他又怎么可能在此时出现呢。
所以，这一定是错觉，是幻觉，是自己还不能做到冷血无情的缘故。
是由自己的期待而产生的……幻觉。
失去了支持的精神在突然包围身体的暖意下涣散，睡意压过了一切，把艾斯再次带入思想的空白。
“唔……”
意识从没有任何色彩的纯黑空间中回来之时，艾斯感觉到的只有如同置身于火山似的，全身无法排散的热度。
（怎么回事……）没有好转倾向的高热依旧压制着思维，无论多么急骤、大口呼吸进来的氧气似乎都抵达不到脑部，只能在迷糊中断断续续地找寻昏睡前记忆的碎片。
（母亲……雨……热……）
可以想起的，只有这零散、不成逻辑的单词，却也已经几乎用尽了沉睡期间积攒下来的能量。但是，不管如何跳跃如何模糊，有一个名字却执着地占据了每次回想的首要位子。
（——卡诺恩……）
在不断地记忆挖掘中，这个名字反复地出现，就像赶不走的讨厌鬼，覆盖了零碎的有用信息。
“哗——”
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激水声，随着一阵舒服的凉意暂时缓解了一下包围艾斯的热量，混沌的思想在这一刹那清明了一瞬，但也足以让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对不起……”
道歉。他听到的……是道歉？
而且，还是“他”的道歉？
呵，他就这么迷恋那时的生活，这么迷恋那个人吗？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他”，甚至还听到“他”的声音，“他”的道歉？
道歉，是为了什么？卡诺恩的未来是他自己决定的，哪怕是选择了背叛，其实也无需道歉。毕竟诅咒之子的存在原本就是错误，抹杀这个错误的，才应该是正义的一方。
既然如此，卡诺恩又何需道歉？事实上，那句“对不起”只是艾斯内心所希望听到的吧。
那句代表着卡诺恩还顾念旧情的道歉。
看来，病魔带来的不单单是痛苦，还有被压抑意识的解放啊。
可是——
“卡诺恩……”
（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
眼前的黑色在退散，虽然只是非常稀薄的光线，却也足以刺痛艾斯久处黑暗的眼睛。
（这里……）
几乎可以忽略的光，但是，眼前的也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像隔着一层灰纱般所看到的景象，犹如拍坏了的黑白照片，模糊而不稳。
艾斯定定地望了许久，方才醒悟——
（这里，是梦吧……）
梦，一定是的，他所看到的这个像是房顶的东西，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毕竟，他最后所在的地方，应该是露天的墓地。
况且，身上也没有了那时的湿腻和寒冷。
（梦吗……自己果然还是迷恋过去啊……）否则，又怎么会在梦中回到这间已决意离开的房子，这间拥有他和卡诺恩共同回忆的房子。
听说，如果人能意识到自己处于梦境，就能左右梦的发展，那么，自己是否可以任性一下，放开紧锁的思念呢。
（卡诺恩，想见你，非常想见你……）就算只是在梦里，也好。
就像是对艾斯思想的回应，身边传来了和记忆中一样的缥缈的声音。
“艾斯……我去……”
（卡诺恩！）没有经过大脑的回路，身体就先于思想动了起来，几乎无力的手搭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可顺势转过的眼中却只能映出一片模糊。
“不……要……”艰难地蠕动因高热而干裂僵硬的嘴唇，仅仅是短短的几个音，喉咙就像被烈火灼烧过，连呼吸都能感到火辣辣的痛。可是，艾斯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虽然眼睛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前方，耳中传入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但从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却是那么地真实。
艾斯咬紧牙，控制着伸出的手保持在凌空状态，保持着和梦中人唯一的联系。
仿佛他只要一松手，那人就会从此地消失。
“卡诺恩……不要……不要走……”
（不要在梦里依然抛弃我……）
现实中的离弃已让他无法忘却，这种滋味不想再次尝试，哪怕只是在一场醒来后就烟消云散的梦中。心在那气息抽离时扯过一阵撕痛，他明白，自己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地坚强。
如果清醒时必须伪装没有血泪的恶魔，那么至少在梦中……
“不要……丢下我……”
细碎地，把心里最充溢的感情纺成真实的话语，从双唇中伴随着热气流出。那是从不曾表露在外的脆弱和不安，是他一直想要埋藏的感情。
可是，这只是梦，只是虚幻，那么放纵自己的感情任性一回，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既然神已经允许了他的出现。
体力在一分一秒地流失，依旧持续的高热消耗着大量的能量，随时准备结束这短暂的清醒。
身体的触觉慢慢变得迟钝，如同传送的神经被切断般，一点一点地麻痹、消失。
已经分不出在围绕在手周围的气息，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把手包住，但在下一个瞬间又似乎没有了那样的感觉。
（卡诺恩……）
艾斯心中喊着那个名字，以期阻止思想的进一步游离，让“他”的幻影留得更久一些。而与他的呼喊所对应，朦胧的前方也飘来了回答的声音。
“艾斯……不走……”
和断开的声音相呼应般，艾斯最后还保持着几分触觉的脸部被一片清凉覆盖，那带着舒服感觉的清凉竟有种神奇力量似的，一下子挥去了所有的不安和难受，让他的心重新回复平静。
“……好……休息，我……留在这……”
（嗯，卡诺恩……谢谢。）
卡诺恩还在，还在这里，在自己的身边……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伴随着这样的意识，和与记忆中一样，就像催眠曲般轻柔的声音，艾斯反射性地彻底放松了思维和身体，于卡诺恩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卡诺恩，不管你变成什么人，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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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被挂起的窗帘不再阻碍阳光的进入，原本显得阴暗的房间也在那灿烂的光线下变成了明亮的居室。远离窗口的床上，银发少年平静地睡着，脸上病态的红晕已经消去，重新取回白皙的肤色。四周，除了偶尔的几声小鸟鸣叫，就只剩下寂静无声的空气，守护着刚刚病愈的少年。
如同那瓶立在书桌上，被阳光拉出长长影子的感冒药。
以及其下压着的纸条——
“笨蛋艾斯，给我好好吃饭，按时吃药，不然，就别想再继续弹琴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風邪•艾斯SI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