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元*空

7、接近

　　同学送了女儿一只盐水鸭。——这是什么奇怪的同学？

　　谢妈把盐水鸭装盘，一家人围坐吃晚饭。鸭子肥白，香鲜味美。现在正是吃盐水鸭的时节——每年中秋前后，盐水鸭色味最佳，又因为鸭在桂花盛开季节制作，也称桂花鸭。

　　这同学不是本地人吧，中秋就请到家里一起过节吧。谢妈虽是这么说，心里清楚是那个南京军校的男孩子，这孩子显然今天来庐州了。谢明珰不表态，只说明天要出去，中午可能不回家吃饭。

　　第二天起个大早，把衣柜里所有毛衣都翻出来，堆得一床都是。谢明珰有条新的薄羊毛小裙子，裙子浅蓝，配白色丁字皮鞋，可以穿同色短袜，裙子上面搭什么毛衣才好呢？黄的粉的黑的蓝的都对不上，还是白的吧，但白毛衣的款式和裙子不很相衬，谢明珰把毛衣塞到裙子里，看上去腰粗，又拉出来，似乎老气，横竖不满意，从抽屉里又寻出件白衬衣，衬衣腰身裁得极妖，而且短，平常谢明珰不敢穿，配这小裙子倒合适，就是怕会冷。

　　在毛衣和衬衣间犹豫了几分钟，选了衬衣。谢明珰走到街上就后悔了，今天风特别大，满大街没人像自己这身打扮。两手抱着肩膀站了一会，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换毛衣出来。这里拿不定主意，那边季末已经走过来了。

　　谢明珰缩着肩膀看他，季末没说话，脱下军装对她展开，谢明珰把胳膊伸进去，季末帮她扣上扣子，谢明珰对他笑，季末摘下军帽往她头上一卡。

　　一前一后走了数十米，季末忽然说，我带你去采石矶吧，坐车三个多小时就到，现在出发的话，晚上六点多就回来了。

　　谢明珰算了算，只能玩三个小时左右，怕不能尽兴，但她喜欢这个建议。季末见她眼睛都亮了，便说：“还等什么，走吧！”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坐上了庐州去往马鞍山的短途客车。车开动之后，谢明珰忽然有些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冒失：季末是个男孩，天马行空的无所谓，自己跟着撒野就傻了吧？虽说季奶奶和顾贝拉家是世交，可谁知道季末是不是坏人呢？万一到了马鞍山他撕掉画皮怎么办？还有个更可怕的假设——季末说不定不是南京那个军校的，她又没去过，谁能证明？谢明珰回忆了片刻，她记起自己给季末寄信的时候，地址和邮编都是那个学校的地址没有错，他确实收到，而且回信的时候用军校的专用信封，还盖有部队免邮的三角戳。

　　季末注视窗外飞掠而过的树木田野，脸上无半分阴霾。谢明珰看着他，感觉很放心。

　　采石矶位于马鞍山西南的长江东岸，南接米乡芜湖，北连六朝古都南京，峭壁千寻，突兀江流。除采石矶外，另有燕子矶和城陵矶，统称长江沿岸三矶。南宋绍兴三十一年，这里曾发生“宋金采石之战”。

　　眼看离何越不远了，谢明珰萌生出一个计划：等国庆节的时候，先去南京军校，然后去芜湖找何越，如果顾贝拉有空的话，也约上她。

　　过锁溪桥，即见平地拔起的翠螺山。西北临大江，三面为牛渚河环抱，犹如一只硕大的碧螺浮在水面。此山原名牛渚山，相传古有金牛在此出渚。山间林木葱绿，蔚然深秀，西麓突兀于江中的悬崖峭壁就是采石矶；西北临江低凹之处，人称西大洼，北边山脊梁叫蜗牛尾，山势险峻；南麓林木葱郁，亭阁隐隐，最高处是翠螺峰。

　　半山腰有李白衣冠冢，墓用青石砌成，规模寻常，幽静冷清，并无太白诗句的磅礴豪迈。谢明珰绕墓一圈，觉得比庐州包大人墓差远了。季末说自古民不与官斗，墓地也是一样的。何况，李太白一生忙着自恋，和办实事的包大人比起来显得小气。

　　难道文人都自恋小气吗？谢明珰这一问，让季末想起来谢明珰也算个准文人的，起码人家是文学爱好者。

　　“对后世影响不同。就我自己来说，更佩服包拯。” 季末沉思片刻，“你知道吗？现任驻美大使馆外交武官就是我师哥，我将来也要和他一样。军事外交太有意思了，互访、谈判、缔结条约。无限壮阔的舞台。有些事务属于军事秘密，就不能告诉你了。CIA、FBI和NSA，听说过？MI5、FSB、MOSSAD这些……”他略昂起头，朝向阳光，“我在我们系综合实力很强，这个目标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季末的话谢明珰全部相信。没有人能吹牛吹得如此气定神闲。好吧，这是一个处于大学时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大使馆外交武官。外交武官和一个处于大学时代的财经记者在爬山。有些勉强，细一想更勉强：因为这个财经记者可能是个小报记者，如果是《人民日报》，和外交武官才在级别上对等。《人民日报》？死了这条心吧……《安徽日报》也不可能……顶多《庐州晚报》，那已经是最乐观的目标。

　　中央级媒体，印象中是复旦大学新闻系高材生的乐土。当然，北大中文系南开历史系的人精也常出现在那里。谢明珰觉得外交武官没有理由和《庐州晚报》的记者过从甚密，除非是亲戚，像季奶奶那种。而且，外交武官夫人一般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想象不出来。这超越了她的认知范围。

　　谢明珰问：“你师哥的夫人也是你师姐吧？你见过她没有？”

　　这让季末谈兴大发：“见过啊！当然见过了。师哥回来做报告的时候，夫人也来了。她本来是协和医院眼科大夫，我师哥去看病时候认识的。我师哥满世界跑，国内国外老是分居，后来她就调到大使馆工作了。挺漂亮的人。关键是气质好啊。”

　　学医的女生是谢明珰佩服的，能去协和的医科女生，简直是大仙。这太令人绝望了，但她不死心。

　　谢明珰说：“我好朋友何越你知道的，你有没有要好的同学，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吧。要和你差不多的。”

　　关键是何越基本与谢明珰差不多。谢明珰是这么认为的。但季末却说：“介绍？那多别扭。只有没事干的老太太才喜欢张罗这些。”

　　“你是不是觉得她长相不够好？还是学校什么的？”

　　“没有没有。”季末急忙否认，紧接着又补充，“不是何越顾贝拉她们不好，就是…..”

　　季末卡在那里，苦思冥想着措辞，脸都急得发红，却硬是没能圆上这句话。

　　谢明珰好久没有开口。

　　场面有些僵，于是季末自己找了个由头，起身去太白楼买饮料，让谢明珰等着。谢明珰心里已不想再继续往上爬。

　　已是下午两点半，也该回家了。

　　季末转回来时抱了一大包东西，谢明珰在山下买了份报纸，现在正好用上。铺开报纸，面包桔子饮料什么的摊了一地。薄牛皮纸包装的采石矶茶干有虾仁和香菇两种，季末说这个特别好吃，回头多买几包带回家给你爸妈也尝尝。

　　茶干有嚼劲，清香入味。谢明珰慢慢咬着，忽然回想起安庆的晚上，何越顾贝拉对自己的祝福：最好的运气，就像小说里一样。要过上小说里的生活。

　　音乐教育专业和音乐表演专业的差异在于：音乐教育属于样样懂样样温，而表演对专业素养要求更强。所以当初老师的建议对何越来说绝对是仙人指路。如果不是选对了专业，即使进了学校，也会被课程进度和同学水准拖个半死。

　　何越学习很努力，而寝室的女孩子们则开始放长假，她们先天条件不错，大多从小学艺，所以压力不大。

　　很多人说艺术这东西，天赋非常重要。其实，艺术只是突出显现了天赋的重要，任何学科，包括生物化学物理，总有人驾轻就熟七窍玲珑，那种敏感尖锐的领悟力，令勤能补拙之说成为谎言。

　　好学生在毕业分配上自然占优势，但这不是全部。与专业无关的其他因素更重要。何越给自己拟定了目标：去外省不现实，即使去了也不会是什么好单位。回庐州不错，庐州是省会，师大不少老师和庐州方方面面熟悉，自己毕业之后分到一家好学校任教是可能的。

　　当然，等待毕业分配，多半实现不了这个目标。得自己想法子。

　　教务处长姓李。是个快五十岁的严肃老头。瘦且强硬，每逢大会发言都是掌声最稀少的一位。何越制造了几次擦肩而过的机会，喊着李老师好微微鞠躬。这时代鞠躬的学生很少，因此不能深鞠躬，太显巴结，微微弯腰，既礼貌又适度。老李没什么特别反应，木木点个头，脚步不停。

　　算起来，到何越毕业为止，老李都不会退休，所以很麻烦。何越三不五时去教务处附近溜达，手里抱着书，像是偶尔经过状。溜达多了，何越发现老李真的没人缘。他呆在办公室很少和同事聊天，永远在喝茶看报纸，看报纸喝茶。有时候会有学生找他汇报情况，什么系什么年级的都有。其中有个男生去的相对多些。

　　男生看上去有些土，总是穿件老蓝的棉布夹克，脸型偏方，相貌拘谨，似乎比较倔，但不凶悍。

　　何越午饭后从教务处门口溜达而过时，男生刚好走出来，回头和屋里道别。

　　“爸，我走了。”

　　屋里只有老李在。

　　小李往图书馆方向去，何越小跑着从他身边过，不轻不重撞了他一下，手里的书也掉在地上，何越赶紧道歉，小李弯腰拾起书递给她，没说话。

　　刚过午饭时间，图书馆学生比较少。小李填了借书卡，捧着《神雕侠侣》去找座位。他借是《神雕侠侣》上册，何越借了下册。

　　图书馆一共有三套《神雕侠侣》。这本书比较老，所以人气不高，另外两套都还在。图书馆规定的上限是每人每次最多借五本。何越把剩下的两套也借走了。

　　她坐在小李对面。小李看得聚精会神，时而眉心紧锁时而嘴角上扬时而满面怒容，何越对《神雕侠侣》没兴趣，她把五本《神雕侠侣》都塞进书包，取出随身带的《西方音乐史》来看。没看几页，眼睛被蒙住，何越把那双手拉下来，原来是同寝室的“小绢人”。

　　芜湖女子，水色通透身段窈窕，小绢人绰号由此而出。小绢人头发极长，蒙何越眼睛的当儿，发丝垂了何越半身，何越拉她坐，小绢人的笑声惊动小李，小李抬起头来。

　　何越眼睛好，小李的书即使倒置，也能看见书页里的字迹：

　　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

　　两三天之后，小李来找何越。他查阅了图书馆的存根，那本《神雕侠侣》下册，你什么时候能看完？另外，你为什么把所有的《神雕侠侣》都借走了？何越回答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呢，我们寝室最近研究这本书，想编一出音乐剧。小李并不关心她何时看完，涨红着脸挣扎许久，终于开口打听小绢人的名字。

　　何越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谁呀？我又不认识你。不会随便告诉你的。”

　　小李急忙掏出学生证呈上，何越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足足研究了五分钟。她说：“就算我们是校友，我干嘛要告诉你？”

　　小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心形的纸片：“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防备心比较强，我说自己不是坏人，你们也不相信。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她行吗？谢谢你了。”

　　小绢人已有男友。是她初中同桌，现在北航念电气工程。何越见过照片，小李没戏。

　　小李攥着纸片的手有些发抖，何越接过来。

　　“她有男朋友的。”何越说，“你要想清楚。”

　　小李回答：“她没有男朋友倒奇怪了，我早有准备。不过，假如你愿意帮忙的话就太好了，看在我们都喜欢<神雕侠侣>的份上，你就行侠仗义一回吧。”

　　这可不是什么行侠仗义，挺缺德的。何越说：“关键要看你人好不好。别的都不重要。”

　　怎样才叫人好呢？这是小李急需弄清的命题。这命题和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古绝问是一回事。

　　由于学校离顾贝拉家不远，她没选择住校。更重要的原因，是顾贝拉父母认为可以省住宿费和伙食费，四年下来也是个数字了。顾贝拉仍和高中时代一样，每天放学回家。

　　不住校的大学生涯仿佛走了味，变成升级版高中，唯一好处是没有高考压力。班里大部分是外地同学，但并非来自省外什么大城市，而是省内的各个小城市，甚至县城乡村。

　　用顾贝拉写给何越信中的话来说：我简直身处成人版希望工程之中，我觉得我的学校叫希望大学更合适。

　　上了大学的顾贝拉，穿着从港台风格演变成欧美风。于是这其中出现了问题：港台明星是亚洲人，而且南方人居多，身材肤色与顾贝拉接近，到了欧美，顾贝拉有些套不进去。那些服装除了把顾贝拉穿老好几岁之外，没起到增色的作用。顾贝拉并未意识到这点，直至她带八岁的小表弟去医院看病。

　　医生逗小表弟：“爸爸呢？怎么就妈妈陪你来呀？”

　　暂且可以认定这女医生视力不济，或者心怀嫉妒。但没多久，顾贝拉在校园走路的时候，冒出来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张嘴就问，老师，请问厕所怎么走？

　　当顾贝拉愤怒地嘲讽他是否来学校接孩子下课时，该男人委屈地辩解说，自己是来庐州旅游的大三学生。

　　同班女生不会打扮，就连学校最拿得出手的几个女孩子也不怎么样。但是人家看上去确实显小。

　　顾贝拉经过认真观察，总结出一条经验：显小的关键是个矮，人瘦，打扮土。

　　其中打扮土还是有学问的：一定要穿运动休闲系列，如果是牡丹花春江水的乡村怀旧系列，那一样还是显老。

　　顾贝拉才不肯为了显小放弃自己的国际品味。她特意约谢明珰到学校来转悠了几次，一来帮希望工程的莘莘学子们洗眼睛，二来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的立场。

　　很有用。谢明珰来过之后，不少同学纷纷表示对顾贝拉的品味很敬佩，因为据说谢明珰的衣着出自顾贝拉的指点。她们也开始走欧美路线了。女生走欧美路线之后，男生跟着也国际化，经常可以在校园林荫道上看见迈着巴黎T台男模步伐的希望工程气质男生昂然走过。

　　男模走路有个特点——腿分得有点开，左腿右腿互相排斥的感觉，另外上半身得略弓，以示雄壮威武。男生们掌握不好火候，那太难了，而且他们学得也不专心，粗制滥造的，以至于后来和其他学校联欢的时候，外校女生说这个学校的男生好多罗圈腿。

　　顾贝拉再接再砺，发起了一个时尚兴趣小组，招募学生。小组主要活动内容是世界时装赏析、服装表演、整体造型，有时也学唱流行歌曲。这个小组在学校独一家，所以被学校隆重选送到全市大学生中秋汇演。

　　晚会共二十个节目，以唱歌为主。多是独唱，然后是相声，魔术，诗朗诵，只有几个舞蹈。这次不知为什么，庐州市仅有的两所艺术院校没有参加，节目单有些惨不忍睹。

　　演出前一周，顾贝拉将模特们拉出来彩排，她非常不满意，于是叫谢明珰来充数，谢明珰一个不够，又喊上黄梅剧团的几个年轻演员来助阵。这样组合之后，模特队便脱胎换骨了。

　　服装由顾贝拉哥哥的朋友提供。那个朋友代理深圳一家女装品牌。顾贝拉承诺，当模特队出场时，舞台背景板上将出现该品牌的中英文名称和LOGO，还有店铺地址、联系方式等等，还可以有中秋折扣信息。要知道这个节目省市电视台都会报道，那是多么权威的广告平台啊！

　　顾贝拉指导的时装表演在晚会中获得二等奖。一等奖空缺。

　　校领导非常高兴，顾贝拉因此被任命为学生会文艺部长。

　　此后，顾部长给何越信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子是：做名人很累，被人崇拜挺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