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元悟空

8、燕子矶头

　　中秋汇演是谢明珰生平第一次化妆。给她上妆的是黄梅戏剧团的老师。妆后的谢明珰显得有些陌生，她对着镜子打量了好久。镜子里的脸显现出商场广告牌里那些姑娘的影子。

　　庐州刚开始盛行艺术照，市里艺术照生意最好的照相馆将很多顾客照片悬挂在橱窗里。照片上的女子们个个烟视媚行。谢明珰每次经过都驻足良久，心里羡慕得要命。

　　在中秋演出化妆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和照片上的女子能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不同了——谢明珰数了数积攒的压岁钱，然后去照相馆。

　　她选了最便宜的套餐。共八张，不送底片，如果想要底片，每张售价十元。这家照相馆的化妆师从上海学成归来，据说老师留学海外，在国际上得过大奖。化妆师比黄梅戏剧团老师强得多，两个多小时之后，直起身，绕到谢明珰身后，双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俯身对镜子微笑：好啦！

　　摄影师就是老板，拿着相机在换镜头，端详谢明珰的脸：能不能给我们当样片？你愿意挂在橱窗里吗？要是愿意的话，底片全送。

　　快结束时，老板让化妆师擦掉谢明珰的口红眼影，穿上她自己的T恤牛仔裤，然后把店里养的雪纳瑞放进谢明珰怀里。

　　谢明珰抱着雪纳瑞笑弯眼睛的样子，一周后变成巨幅广告出现在照相馆橱窗的正中央。

　　美院高材生路北南曾说：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漂亮女人。

　　庐州和南京相邻，又都是省会，两地报刊常有往来。谢明珰没事就去报摊转，她很注意那些征文信息。前不久她刚给一个全国知名的文摘类刊物投了稿，参加那家刊物以成长为主题的征文大赛，算算揭晓的时间也到了，还没有任何回音。她对南京的报刊杂志也很关注，虽然那上面不会有季末的任何消息，但她还是喜欢翻翻。正在东看西看，报摊老板忽然说，这杂志封面是你吧？

　　抱着雪纳瑞的谢明珰被印在一本摄影杂志的封面上，杂志是江苏的，扉页里有行小字，写着庐州那家照相馆的名称，注明为本期封面供稿者。

　　老板送了谢明珰一本。谢明珰很兴奋。进小区之后，传达室喊她拿信，大赛组委会寄来一本样刊，还有获奖证书。翻开杂志，很快找到自己那篇。

　　和杂志封面比起来，谢明珰更喜欢获奖证书。

　　国庆节学校有几天假，谢明珰和爸爸妈妈说要去芜湖找何越，然后坐上了去南京的长途汽车。谢明珰没去过南京，季末告诉她，长途汽车站是开放型出口，乱糟糟的怕找不到，金陵饭店在市中心，你打辆车过去，就在金陵饭店大门见吧。

　　南京不是个灿烂的城市。它灰暗静谧，江雾低低漫在残存的城墙上，梧桐掩映下，旧式青砖楼黑檐飞起，依稀可见民国首府的腔调。街道宽平，人物秀丽，擦肩而过的市民说着和庐州口音相近的话语。谢明珰找了个带孩子的女人问路，那女人指向一幢巍峨的建筑。

　　庐州没有金陵饭店这样的大厦。走至饭店门口，愈发显出拔地而起高山仰止。谢明珰昂头数楼层，数到十八层时，听见季末笑问，你来多久了？

　　军校在山沟里，又坐了四十多分钟汽车才到。校门威严壮阔，远远望进去，活动的人影一码色草绿。谢明珰顿时觉得自己穿得像个女特务。

　　女特务是不适宜堂皇混迹于人民解放军的正义之师里的。

　　谢明珰在门口磨蹭。站岗的卫兵小声喊季末，季末走过去，卫兵要保持军姿，只能拿眼角瞟谢明珰，一面忙着挥舞手里的绿色三角旗指挥汽车进出。季末告诉谢明珰，卫兵是同班齐非，今天轮值。齐非笑眯眯和谢明珰打招呼，嘿嘿进去吧怎么不进去啊。

　　这学校根本就是座庙。偶尔几个女生经过，只能从身高和发型上判断，女生的短发比男生的短发略长些。

　　季末的寝室完全是个士兵宿舍。军绿色豆腐块被子，整齐的洗漱用具，全然没有大学男生宿舍那种世界末日的混乱。谢明珰进屋时，下铺坐着两个男生，见她进来就神色诡秘地跑出去了。谢明珰不敢大声说话，和季末说我还是出去吧。季末尚未回答，身后门响，两杠一星的年轻少校出现在门口。

　　少校挺和气：“是家属吗？”

　　季末立正：“报告队长，是我表妹。”

　　“表妹。”少校笑笑，“天快黑了，找好住处没有？”

　　谢明珰赶紧说找到了，马上就走。

　　事实上，季末带谢明珰来学校的主要目的不是玩，是拿被子。山沟里没有宾馆，只有农家小院，季末不放心他们的卫生状况，打算让谢明珰把自己的被子抱走。谢明珰转到宿舍楼后面，季末打开窗户把被子塞给她。然后谢明珰独自抱着被子出大门。

　　卫兵半小时换岗，门口的已经不是齐非。将三角红旗一横，说校内财物不得外带。你从哪里拿的？

　　季末远远看见，掉头飞跑而去，谢明珰知道他是搬救兵。她说那我送回去好了。卫兵偏不放过她，问：你是哪来的？艺术学院的吧，我见过你。

　　谢明珰不吭气。卫兵命令：你跟我进值班室登记一下，你带身份证了吗？学生证也要。这里可不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

　　对面卫兵也帮腔：带她去登记，简直胆大包天，把她抓起来！

　　齐非从天而降，你们有病啊她是季末表妹，对家属怎么这个态度！回头报告队里记你们过！一面说，一面把谢明珰往外推。

　　卫兵说但是被子真的不能往外拿啊你们想干什么！齐非说干什么都不关你事站你的岗去！

　　谢明珰没顺从齐非的暗示，而是转身走回校园里。季末齐非商量了几句，让谢明珰跟他俩走。穿过有线电视台，绕过射击训练场、汽车驾驶场，往树丛里走，就是数丈高的围墙。高压电网在这段墙体上断裂了两米来宽的口子。季末后退半步，向前纵身一跃，第一步蹬在墙腰，第二步墙肩，第三步已坐在墙头，谢明珰正发懵时，齐非已将谢明珰托起向上扔出去，季末连人带被子接个正着，齐非随即翻墙而过，在下面张开手臂，脸红成熟螃蟹的谢明珰就这么飞到了墙外的地上。

　　齐非说：“两个卫兵就想拦咱们，下辈子吧。以前我们有个师哥偷女生内衣，学校派了一个排的人把女生宿舍楼围起来抓他，我们师哥直接从楼顶穿到对面有声资料馆去了。没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大功告成，齐非乐颠颠离去。

　　步行到农家院花不到十分钟，谢明珰惊魂未定坐在床上。

　　“我再也不去了。”她说，“明天你来这里找我吧。”

　　季末笑：“你胆子太小了，有什么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他们又不是你上级。”说着从门后拿出两只新塑料盆，“这是我刚买的，你用开水烫一下就能用。水瓶在这里，用完了喊老板给你换。我先走了。晚上要点名的。”

　　谢明珰跟着他走到院子里。夜色汹涌，暮云深沉，天边几点疏星抬出轮冷月，遥遥悬在山峦之外，风穿梭起树木的涛声，别无声息，似乎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你明天早点来呀。”她说。

　　季末点头，似乎看出她害怕，哄小孩般的语气：“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燕子矶。”

　　因为赶时间，季末连走带跑，灵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里。谢明珰独自在院里发呆。农家院的女主人招呼她回屋休息，谢明珰答应着却没有动。

　　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所在，她想。

　　民谚云：长江三大矶，首推燕子矶。这是说燕子矶既有湖南岳阳城陵矶的“雄”，也有安徽马鞍山采石矶的“秀”，更以险峻著称，被冠之以万里长江第一矶。燕子矶位于南京北郊、长江南岸，东望栖霞、西接幕府。它是岩山东北端突出江上的一小峰，海拔36米，矶石三面临空，一面连岸，从江上望去，形如矫燕，展翅欲飞，故名“燕子矶”。

　　西南山上有观音阁。相传明太祖的马皇后乘船来燕子矶。江风吹乱了皇后的头发，她系舟登岸梳理，观音阁旁的平台就是马娘娘的梳妆台遗址。

　　矶顶有御碑亭，亭中石碑正面刻着乾隆帝所书“燕子矶”三个大字，背面是这位万岁爷所题的一首七绝：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林相凿久相安。

　　乾隆六下江南，五登燕子矶，所登石阶被称为南巡蹬道。南巡蹬道筑有圆形拱门，入内是个观景平台，平台四周一圈有供游人休憩的围椅，形状类似徽州地区的美人靠。

　　栏外大江东去，青山拱照。谢明珰指指点点让季末看，有人上来兜揽生意，问要不要合影留念，季末还没开口，谢明珰急忙说不用。连说几个不用之后，做生意的走开了，她很后悔，心里想着要是那人再回来，自己就不说话。但是那人出了拱门往山下去，看样子是走了。

　　季末有相机，但他不好意思提出给谢明珰拍照。谢明珰也没主动要求他替自己拍，转到黄昏，别说合影，单人照都没有。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谢明珰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你不是带相机了吗？季末说我没什么好拍的，还是给你拍吧，两人推让了一阵，依然没拍。

　　国庆军校放假，所以晚上没有必须回学校报到的限制。季末答应和谢明珰去芜湖找何越。但那是明天的事，他们忽然想起：今天晚上怎么过？

　　燕子矶御碑亭与酒樽石之间的悬崖处，立着一块长方形石碑，上刻“想一想，死不得”六个绿色大字，这是陶行知于解放前在此立的“劝生碑”。民国时期，许多走投无路之人，来到燕子矶头跳崖投江。那时南京有句谚语：燕子矶头，一仰一个。正在晓庄办学的陶行知先生闻知，感慨万千。他说：“人生为一大事来，应当做一大事去。年富力强，有国当报，有民当爱，岂可轻死。”并手书“想一想，死不得”六个大字，勒石成碑。

　　劝生碑后面有铁栏杆，挂着牌子，白底红字“请勿攀越”。这里风景甚好，西望上游，大桥巍然似彩虹飞架；东极下游，碧波苍茫而白云扫空。江上千帆竞发，舟笛长鸣。趁天色可见，游人们陆续下山去，谢明珰却不想走，在劝生碑附近找了个僻静处坐着看长江落日。季末去南巡蹬道买晚餐，回来时手里多了把吉他。

　　“店主家的，我借来玩玩。”他说，“我猜你会喜欢的。”

　　落日点燃江水，粼粼一线红烛。季末慢慢调弦，谢明珰问，你会不会唱齐秦的歌？季末说这首歌你听过吗？

　　弦音找准，前奏渐起，他唱：

　　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Blue ridge mountain Shenandoah River
　　……

　　他比何越唱歌好听得多。不过何越是美声，他是民谣。要是何越在这里的话，会用美声唱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吧？双手合抱胸前，嘴巴撮成圆圈，端起肩膀鼓出脸颊唱，身上穿着深紫红天鹅绒宫廷长裙。胸脯上挂一串假珍珠项链。谢明珰想到这里笑出声来，季末停下来问你笑什么？我没有跑调啊，谢明珰不回答，说你继续唱吧我很喜欢。

　　江风将歌声徐徐吹送，犹如滑翔的美梦。谢明珰迷迷糊糊飘上了月亮，看见云海下水色如莲。琴声潺潺流泻，绮丽似花雨飞溅。她醒来时枕在季末腿上，身上盖着军装，季末遥望东方出神，朝霞在他眼眸中盛放。谢明珰很惊讶，你一夜没睡？季末笑说你躺在我身上我怎么睡得着。谢明珰疑惑，我又不重。季末没回答，脸微微漾红。

　　师大的国庆联欢会上，何越确实穿着天鹅绒宫廷长裙演唱了。她唱的是意大利语《西班牙女郎》。舞台、聚光灯、掌声雷动，牵起长裙微微下蹲的宫廷式谢幕，让何越激动得热泪盈眶。

　　台下，小李带领一些男生热烈地喝彩。小李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但小绢人有她的计划：男友和她相约毕业后在庐州会师。北航电气工程毕业生要求往庐州分配应该很容易，也能找到比较理想的单位接收。小绢人则努力从芜湖分到庐州，这样他们就能把未来的小家安在省会。何越告诉小绢人，小李就能办这个事，不过你要是得罪了他说不定只能呆在芜湖，甚至连芜湖也呆不了，分到什么小县城去。小绢人男友到庐州已是迁就，再往下级城市去，差不多自毁前程，所以小绢人万不能冒这个险。

　　在何越点拨之下，小绢人和小李不咸不淡来往着。小李把小绢人看做正式女友，但小绢人一直否认这关系。何越劝小李不用介意，女孩子就是这样的，你主动些就没问题了。

　　节庆期间，镜湖公园晚上有灯会。何越作为地主，率领大家游园去。这次何越顾贝拉才知道季末不是小当兵的。何越把谢明珰拉到一边叮嘱：千万抓住别让他跑了。得赶紧定下来！

　　镜湖公园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带，毗邻中山路。镜湖细柳为邑中风景最佳处。亭台楼阁相望，曲桥长廊互通。灯展由无为剔墨纱灯组成，无为剔墨纱灯有300余年历史，安徽省志列为皖地八大特产之一。

　　相传北宋米芾就任无为知军时，运用绘画技艺在灯笼壁面绘上人物、山水、龙凤、花卉等图案，借以与民同乐。纱灯框架取料檀木或红椿，并用龙头凤头、象鼻、虎脚装饰，灯壁四周镶罩纱绢，绘以花卉、山水、人物等形象，经剔墨工艺和点睛手法，画面人物眼睛，在烛光穿射下频频闪眨，栩栩如生。

　　何越指挥小绢人在灯下留影，说画面空落了些，让小李凑个数。谢明珰悄悄问季末，你觉得他俩般配吗？季末说何越和这姑娘有仇吧？

　　顾贝拉挑了盏紫色走马灯，上绘天女散花。顾贝拉在灯边摆了个欧美街拍的常见姿势，就像是来芜湖旅游的海外侨胞。

　　廊下一盏纱灯明艳可爱，图为嫦娥奔月，谢明珰跑到灯边站着，等何越给自己拍照，何越用胳膊肘捣季末，快去快去站她旁边。

　　季末走到谢明珰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谢明珰见他这样，陡然升起豪气，扯住胳膊用力一拉，季末踉跄几步在身边站稳，谢明珰对住镜头甜笑，这是她对镜子练过的，这样笑最好看。何越举着相机对焦距，谢明珰回头又看季末，怕他表情不好，一望之下心里得意：这样的脸怎样拍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