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元悟空

9、一架秋千

　　为了履行“赶紧定下来”的战略，何越第二天就带着谢明珰一干人返回庐州了。季末还没去过谢明珰家，单独拜访确实唐突，她们得掩护他登门。季末虽然觉得夹在女孩子堆里上谢家很别扭，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默许了。

　　谢明珰的姐姐刚好回娘家串门，何越顾贝拉她都见过，看看季末再看妹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把谢明珰叫进房间里：他这情况看不上你的，你是单相思吧？谢明珰说不是的，也没怎么，就是比较谈得来，不是男朋友。姐姐叮嘱：不要异想天开了，将来他和你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他也就是大学闲的，找你陪他打发时间而已，等毕业就分道扬镳了，姐姐不会害你的。

　　何越顾贝拉在厨房帮谢妈做饭，季末插不进去，又觉得在客厅坐着不自在。谢爸呆在书房也没出来搭理他，季末正在冒汗，那边何越嚷嚷没料酒了，季末连忙说我去买，刚下楼梯，谢明珰也跟出来，季末见她闷闷不乐，就问：你姐姐是不是对我印象不好？

　　谢明珰领他到小区的秋千架那里，坐在秋千上，慢吞吞荡，季末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想起帮忙推她，只是靠在秋千架边上不做声。谢明珰问：齐非有女朋友没？季末摇头，她又问：那你有女朋友吗？季末半张嘴看她，被噎住的样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谢明珰不等他回答，自己又说，“我二十五岁结婚，不然就太晚了。”

　　季末听见这话，急忙说：“我也打算二十五岁结婚。真巧。”

　　“你去了北京，二十二岁，还有三年，正好可以找个合适的。”谢明珰看着头顶的树叶，两手抓住秋千绳，身体朝后仰，很舒服的样子，“我也是这样想的，等毕业了就谈恋爱。其实我们学校追我的人挺多的，不过我觉得大学里谈恋爱靠不住。”

　　季末好久不说话。谢明珰默默地荡，在季末脸前晃来晃去，季末忽然冒出来一句：“你愿意随军吗？我毕业以后三年，你就可以跟我去。正好二十五岁，不妨碍你的计划。”

　　谢明珰的心都要被秋千带到天上去了，用力蹬了一下地，才没摔出去，季末扶她一把，谢明珰荡高了些。

　　“我随军的话，做什么呢？”

　　季末迟疑，似乎很难开口，但他还是小声回答：“可能是单位小卖部的营业员吧，好像大部分外地家属都在那里，除非上面有人，能去好地方。不过，要是以后我慢慢好了，你不会总在那里的。”

　　等三年，然后成为一名营业员。谢明珰的姐夫已经疏通好关系，谢明珰毕业后可以去省辖国有银行，那是很适合女孩子的正式工作，国家干部身份。她能有这运气，全凭姐姐嫁了个有门路的丈夫。要不是姐夫改革开放以来跟上形势，毅然下海拓展了自己的事业，只怕谢明珰毕业以后只能和同学们一样南下打工。

　　她问：“你不想来庐州工作吗？”

　　小绢人和男友的模式也许可以借鉴，不过季末和北航那男生不同，他要想有事业必须去北京，况且，他在系里都是顶尖的人物。这个建议太自私了！她很愧疚，不料季末居然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回答：“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分不到庐州的，没有对应的接收单位，最多也就在南京吧。”

　　谢明珰去不了南京的银行。

　　“其实，我也不见得一定能分到北京。” 季末说，“去总部的名额每年就三个。广州军区沈阳军区兰州军区缺口比较大，然后还有留校的。赵队只是说我很有希望去总部，你别当真。”

　　愈描愈黑。如果说去总部当个北京户口的营业员勉强还算情有可原的话，去沈阳兰州当营业员简直不忠不孝。

　　路北南说：没有阴影就没有太阳。

　　谢明珰悠悠的荡着：“我是不会去当营业员的。”

　　“你不会永远当营业员。”季末企图说服她，“再说也许不是营业员，说不定是出纳。”

　　沂蒙军嫂之类感天动地的女性形象对谢明珰来说太挑战了。再说为什么是女人牺牲？季末又说：“而且军婚挺好的，不离婚。因为有破坏军婚罪，”

　　破坏军婚罪是什么意思？当营业员不算，一辈子也拴给你不得反悔了？谢明珰“哼”了一声：“我不跟你去北京。我在庐州找人结婚。要不然我就跟你去北京，然后我天天外遇。”

　　外遇就算了，还天天外遇，季末炸毛：“你敢！”

　　“我就敢！”

　　“你敢我就掐死你。”

　　“掐死我就掐死我。”

　　谢明珰觉得很没意思，荡着荡着开始哭，伤心忍不住，呜呜声越来越大，季末情急之下把袖子伸过来，又怕她不理，嘴里说给你擦擦，谢明珰把他的手推开，季末用手抓住秋千，谢明珰停下来，捂着脸，肩膀抽搐，季末搂住她轻拍，别哭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别哭了。谢明珰攥住他衣服哭不停，季末说我想想办法看，你别着急啊。还有一年多我才毕业呢。

　　买瓶料酒买了两个钟头，回家已经错过了午饭。谢明珰在厨房找了几盘剩菜，和季末坐在饭厅吃。何越顾贝拉在客厅看电视，姐姐已经走了。

　　谢妈看女儿眼睛红红的，季末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好问什么，回卧室休息。谢明珰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坐在那发呆，季末也把碗放下，心里很想给她一个高兴的承诺，但总不能硬诌。

　　他说：“要不然，毕业就结婚吧。”

　　谢明珰心想结婚还是要当营业员。假如努力投稿，撞上大运成为专业作家，然后写一本回忆录：我成名前的营业员生涯。这样想也不算特别坏，但是赌注很大，如果写不出名堂，那就变成一个爱好文学的营业员，而不是营业员出身的作家。

　　左思右想无法了断。谢明珰没反对，季末看到希望，就说齐非的叔叔在总部，齐非对你印象挺好的，到时候找找他。

　　说到齐非，谢明珰想起何越。何越已经正式请她托季末帮忙介绍对象。但季末不接这话茬。谢明珰到客厅看电视，何越连忙问她：季末怎么说？有合适的人不？谢明珰说他好像不想管这事。何越有些生气，我这么帮你，你却不肯帮我。起身直接去找季末。

　　季末情绪低落，何越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应付地点头：嗯嗯我问问吧。何越说有什么好问的，你一屋子室友，上下铺的兄弟，谁要找女朋友你能不知道？你只要告诉他们是个学音乐的女孩子，他们肯定有兴趣。而且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表演专业，是教育方向呢。

　　季末说：“要不哪天你和谢明珰一起去我那儿玩呗，看你和谁有缘分了。”

　　军校本不是旅游胜地，谢明珰去也只是图新鲜，认认门。作为女孩子，三番五次跑去男生学校太不像话，如果学校地处市区还好说，偏偏在那么个荒凉的山沟，想编造顺路到访的理由都不能。满怀希望的何越说服顾贝拉一同前去，因为是找季末，所以必须拖上谢明珰。

　　有何越“你不肯帮我” 的罪名在前，谢明珰不好不去。何况她心里是想见季末的。顾贝拉纯粹看热闹，她对军校学生没兴趣，广东口音的香港籍绅士才是她的心头好。

　　谢明珰料到何越会看上齐非。麻烦的是，二十岁左右男孩子的审美是类似的。何越肯定不难看，她只是没有季末所说的“味道”。齐非开玩笑说要有六个谢明珰我们寝室全收了。虽然谢明珰完全没觉得自己比何越好到哪里去，但是男孩子们的眼光总是让女孩子们很无奈。

　　更无奈的是：即使以女孩子们的眼光看来，齐非何越也确实不在一个频道。然而，小李初遇小绢人的戏目永远在上演，何越是女版的小李。按谢明珰的想法，何越和小李倒合适，可惜他们互相看不上。

　　无论男女，都觉得自己配得上心仪的人。

　　谢明珰是异类。

　　晚上她们三个在农家院外面散步。何越问过齐非，齐非毕业肯定回总部，那我也去北京好了。谢明珰提醒她：去北京只能当营业员，何越说：那就不要组织分配工作嘛，我在家教小孩弹钢琴，一课时能收几十块。谢明珰很羡慕她有这本事，顾贝拉插嘴：齐非和你挑明没有？何越笑：还用挑明吗，我这样的条件和他多般配啊，而且我每次和他说话他都笑，那个眼神太挑逗了。谢明珰提醒她：你最好还是找机会确定一下。何越说：我还没考虑好，他只是候选，具体看他表现了，他要是表现好我就给他机会。

　　她们选周六请了半天假来南京，为的是第二天好去中山陵。从中山陵入口处花岗石牌坊开始，何越齐非双双不见了。顾贝拉只得跟着谢明珰季末两个转悠。齐非的不见源于何越的点拨——不要当电灯泡。

　　一口气走到中山广场南面音乐台，齐非才想起顾贝拉没跟来，何越说：真是奇怪啊明明告诉她了，怎么没来？没来就没来吧，齐非绕回廊转悠。

　　音乐台前有弯月状莲花池。池前依坡而建扇形观众席，在乐坛后面为一堵汇集音浪的大照壁，它是音乐台的设计主体。照壁坐南朝北，1933年兴建时，主要用作纪念孙中山先生仪式中的演出及演讲。这个占地面积四千余平方米的表演场地引发了何越的兴趣，何越说：你知道悉尼歌剧院吧？这里应该和那儿差不多大了。

　　齐非回答：没悉尼歌剧院大，这里只能容纳三千多观众，悉尼歌剧院光音乐厅就差不多这个数了，而且它特别高，这是平面的。何越说：你没听过现场演唱吧，作为朋友我愿意义务表演，就唱一首《多么幸福能赞美你》。

　　音乐台游人不多，何越引吭高歌把人全招来了，齐非赶紧鼓掌：真好啊真好你渴不渴？找个地方喝点什么。何越说：这是意大利语，我翻译给你听。齐非说你唱的是不是：我亲爱的爸爸，鞭打我吧！为艺术为爱情。美妙的时刻即将来临！多么幸福能赞美你，假如你爱我，如果弗洛林多忠诚。

　　何越意外：你也研究美声歌曲吗？齐非说：从来不研究，第一次听你唱，Per la gloria d'adorarvi，你们老师没告诉你，意大利语中，h在任何位置都是不发音的？

　　“你听得真仔细呀。”何越笑，“那你以后要多指点我，看起来我们老师还没你水平高。她不懂意大利语，也是学唱而已。”

　　齐非答道：问我还不如问季末，他和你更熟。而且，上学期多语种模拟的时候，他就能同传了。何越说：你们程度这么好，说话怎么从来不带外语单词啊？齐非说：你真热爱自己的专业，到哪儿都喜欢唱，我们练语感都练吐了，能有机会说母语还不使劲说。

　　除了语言你们还学什么呢？对何越这个问题，齐非说：能告诉你的就那么点，不能说是真的不能说。

　　何越她们两个钟头后就得去长途车站，齐非老看表。何越对他这个动作很不喜欢：你不知道看表是失礼的行为吗？齐非道歉：我是怕误了你的车。何越说误了就误了，你得送我回学校。齐非说：要是在北京啊，派辆车送你就是，但在南京我没辙。

　　远远看见季末他们，齐非跑过去：找个地方吃饭吧，然后就该送她们回去了。

　　吃饭当然去夫子庙。

　　夫子庙即孔庙，原来是供奉孔子的地方。始建于宋，位于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旁。庙前的秦淮河为泮池，南岸的石砖墙为全国照壁之最。

　　传统的秦淮小吃重油、重糖，不适合现代人的饮食习惯。近年来，夫子庙小吃经营户陆续开发出一些新品种。 “秦淮八绝”有了调整，原先的葱油饼、五色小糕 、鸡丝浇面、薄皮包饺、熏鱼银丝面、桂花夹心小元宵等小吃，被小烧卖、小茶馓、回卤干、鸭血汤、汽锅乌鸡、油炸臭干、梅花蒸儿糕、雨花石汤圆等取代。鸭油酥烧饼色泽金黄、外形饱满、不含油。麻油烫干丝干丝细如银丝，松散不结团。回卤干中的黄豆芽形态完满状似如意。鸭血汤中的鸭血颜色酱红，有葱花点缀。每一道小吃端上桌时，服务员都要用标准普通话介绍该小吃的历史典故。

　　何越东问西问，齐非像个图书馆似的供其查阅，顾贝拉捧着碗凉粉吃得津津有味。季末塞给谢明珰一只小塑料袋，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几颗雨花石。

　　雨花石，花而冠雨，凄迷得很。几颗小石头玛瑙般莹亮油润。

　　“雨花石有几百万年了。据说，唐古拉山格拉丹东雪岭冰川水，从涓涓细流，千涧百溪，最终汇成汹涌波涛，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到了下游平坦地带南京段，逐渐淤积下来，形成雨花台砾石层。雨花石原来并不叫现在的名字。六合石、五色石、绮石、玛瑙石什么的。”季末说，“你留着吧，只要你不扔掉，它就永远不会变，这辈子都会陪着你的。”

　　谢明珰数了数，一共六颗。回去可以拿小玻璃盅盛了清水养起来，雨花石浸在水里更显色彩绚烂，光泽迷离。

　　季末这句话听上去有些伤感，她轻声问：我为什么要扔掉呢？季末说：我怕你会扔掉。

　　三个女孩上了车，何越顾贝拉都对着窗下两个男孩挥手，齐非也笑着挥手：再见再见欢迎你们再来玩啊！季末没有动，只是看着谢明珰，谢明珰也没有动，伏在车窗上，彼此注视着，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车子徐徐开动，他的面容开始模糊，越来越远，模糊的就不是面容，是谢明珰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