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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鱼刺 ...

  •   天井里,丹尼独自走来走去,无聊的样子。隔着街能看见何越顾贝拉在季奶奶家方桌边凿姜末,谢明珰装作没看见,拎起丹尼的前爪教他走路,丹尼走了几步便不肯,挣脱她的手赖在地上。谢明珰挠他圆滚滚的肚皮,小狗享受地眯起眼睛。顾贝拉婶婶在天井里晾衣服,见谢明珰独自玩狗就问怎么没去季奶奶家吃饭?谢明珰颇尴尬:毕竟这是顾贝拉的家,顾贝拉都走了,难道自己厚着脸皮呆在这里蹭饭。

      季奶奶蒸了好大两条白丝鱼。白丝鱼又名翘口,因为口在上位,下颌突出往上翘,肉细,刺多,味极鲜,嫩绿几根葱叶衬着细长扁薄柳叶形的鱼,煞是好看。季奶奶给每个人都夹了大大的一块,叮嘱口味重的可蘸汤汁吃。谢明珰不怎么喜欢吃鱼,她弄不好鱼刺,顾贝拉倒很擅长,将鱼肉剔剥干净,搁在谢明珰面前的小碟里。谢明珰觉得没面子,专门夹芹菜干丝,表示自己不喜欢白丝鱼。何越没怎么吃,一个劲对季奶奶说发音的学问。

      “你知道为什么普通人唱歌会累吗?因为用声带发音。歌唱家就不会,她们用丹田。”何越把手平放在肚子上,“就是这里,一股劲,提起来,别泄,顶住,音量大,音域广,还不费劲。其实是一种气功。对身体很有好处,歌唱家都长寿。”

      季奶奶似懂非懂,极口夸赞何越前途光明,季末对这话题没反应,见谢明珰不吃鱼,问她:“你是不会吐刺吧?”

      谢明珰本不必拿这话当真,她却偏要逞强,夹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大嚼,结果毫无悬念——喉咙针扎般刺痛,吞下一口饭,没用,想装作若无其事,但什么也吃不了是事实。谢明珰拿筷子在碗里划着装样子,顾贝拉何越没察觉。季奶奶让她们吃完饭早早回家睡觉,吩咐季末收拾桌子。谢明珰到厨房找醋喝,喝了一勺,还是痛。于是又倒一勺。

      季末在她身后说:“不管用。你转过来我帮你。”

      鱼刺加醋,酸而且痛,谢明珰眼泪都出来了,季末让她张嘴,自己俯下身,降到和她同样高度,眼睛盯着谢明珰的喉咙,“喵喵”的叫。

      叫了几声,季末问谢明珰好些没?谢明珰闭上嘴感觉了一会,似乎好些了,又似乎没有。季末说:“鱼怕猫,听见猫叫,骨头都软了。”

      谢明珰将信将疑,季末说不信再试试,于是又“喵喵”几回,真的不大痛了,季末离谢明珰极近,她想原来男孩子的肩膀这么宽,真好看。季末诧异的是这女孩子的皮肤蜜桃般尽是细绒毛,难怪远看粉嘟嘟的白,眼睛水银般明亮,隐约的泪光让他莫名有些心疼。

      谢明珰被他的眼神看红了脸,季末避开,到水池洗碗,嘴里说等开学你去我们学校玩吧,我带你逛逛采石矶,很近的。你喜欢李白吗?那里有太白楼。

      谢明珰“嗯”了一声,季末又问你家装电话没?号码多少?

      电话初装费二百多元,价格与一辆自行车相仿,却不如自行车有用——庐州本地人居多,下了班也没多少事需要联络,所以少有人家愿意花这笔费用。谢明珰家装电话比较早:谢爸是川美毕业生,同学散落各地,后来又因为拍片缘故走南闯北,常有异地友人往来,电话对他很必要。谢明珰想找张纸,季末说不用写,你告诉我就记住了。谢明珰有些惊讶,季末笑说我记性好啊。

      谢明珰穿过街回去,季末跟到门口,像是送她。谢明珰说干嘛这么客气呢,季末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我也不会吐刺。老被鱼刺卡,我妈就学猫叫。这是秘密,只有你知道。谢明珰顿觉失去的面子全部回归,乐得笑出声来,指着他说原来你也是,季末竖起食指示意她小声,谢明珰这才忍住笑和他道别。季末走几步,回头又看她一眼,对她扮个鬼脸。

      晚上洗漱完毕,三个女孩子睡一张大床,何越睡中间,谢明珰和顾贝拉都面向她侧躺着,何越左看右看很是得意,说当皇帝真好啊,你们这叫做侍寝。顾贝拉掐何越,何越夸张地尖叫。顾贝拉问谢明珰,看见季末和你单独说话,说什么了?

      何越郑重其事地转向谢明珰:“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千万别傻,我爸就是转业军人,当初我妈也是图他长得好,一时昏头嫁给他,娘家人怎么反对都没用,现在你看看后果吧!要是我妈嫁给你爸爸那样的,我现在就是干部家庭出身,找对象都硬气。”

      “你想太远了。”顾贝拉反对,“只是谈谈恋爱是可以的。他看上去真的不错啊。”

      何越皱眉:“那怎么行!这种事情还不是我们吃亏!而且恋爱是不能乱谈的,谈着谈着当真了怎么办,你以为这种事能操控自如吗!”

      谢明珰问什么程度算吃亏呢?顾贝拉回答:“就是那个。只要不那个,其实也没什么。”

      那个,究竟是哪个?她们不清楚,不过这个概念一提出来都心领神会。

      何越界定了标准:“最多是亲亲。”

      谢明珰脸绯红,何越大叫着你果然喜欢他吗你想到什么了,顾贝拉伸过头来看,咯咯笑不停。谢明珰本想告诉她们,季末不是小当兵的,且有出息呢,被她们这样一番取闹,决定不说了。

      “我只和条件好的男生谈恋爱。”何越表示,“男的都差不多,条件最重要。我们自己也要努力更优秀,不然条件好的看不上咱们。”

      顾贝拉摇头:“也不一定,我觉得男生喜欢你的话,条件不重要。因为他喜欢你的特别,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独一无二。”

      “算了吧!让男生不看你的条件,你倒知道挑个条件好的路北南,你怎么不看季末也挺独一无二的,他长得多舒服啊!”何越反驳。

      谢明珰说:“我觉得何越说得对,自己得配得上人家。谁都喜欢出类拔萃的。我们挑男生,男生也挑女生。不过,要是有那种完全没道理,就是喜欢你的缘分,当然很运气了,就像小说里一样。”

      “小说里面的女主角都挺像你的,瘦瘦的,爱好文学,性格温柔,会打扮,随便些可以很平凡,用点力就是美女,我觉得我们三个里面你最容易撞上这种事情。”顾贝拉推推何越,“对不对?高中时候她莫名其妙和路北南就熟了,现在才认识季末又熟了,多奇怪的人啊!不过仔细想也没什么,校花嘛。”

      何越点头。

      “我们都希望你过上小说里的生活。”何越虔诚地祝福,顾贝拉把脑袋与何越叠在一起,捏住谢明珰的手用力摇:“一定一定!”

      运气好很重要:没有祖辈的战乱,没有父辈的饥荒,没有哥哥姐姐们的上山下乡,天下太平,而且对外开放,将来的日子很快就能和发达国家一样了。爸爸妈妈老师们也总是这样说。

      她们都憧憬起未来:春天,艳阳,房间明亮,家庭和睦,健康的小孩,客厅也许有小猫或小狗,比丹尼漂亮。八点上班,中午有休息,晚上五点半下班,全家在灯光下吃饭。

      就是这样。必然如此。

      录取通知书是何家的荣耀,特意复印了两份收藏。其中一份装进镜框,端端正正悬挂在客厅正中墙上,取代了原先的明星挂历。通知书信封是安徽省高招办统一用来发录取通知书的白色信封,考前要自己填好收信地址,交上去。录取完了学校再用这个信封,把通知书寄到考生自己填写的地址。信封上本该是何越自己的字迹,但当时她为了给学校留个好印象,找了全班写字最好看的谢明珰帮她填地址。

      带着录取通知书的原件,何越踌躇满志去师大报道。

      去不成大上海,去小上海也不错。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主要是文,化,大,革,命前,芜湖到处都是上海人。文,革期间,上海货在芜湖曾经占有很大份额。大砻坊的火柴厂、塑料厂、永康食品厂,包括变压器厂的前身也以上海人居多。联盟化工厂曾经有一支全部是上海人组成的篮球队,一到礼拜天,就到永康食品厂来打球。球员中有“阿三”、“萝卜干”、“长脚”等等。球场上下一片“阿拉”、“侬”、“伊拉”。

      芜湖被称为小上海,是有道理的。

      在何越心目中,芜湖和庐州的关系,如同纽约之与华盛顿、大阪之与东京、上海之与北京。芜湖虽不是省会,但与省会各领风骚。在庐州,好一些的厂子里也尽是上海人,庐州很有些上海滩分号的意思,即便如此,庐州也没轮到“小上海”的美称,可见芜湖的繁华。

      可是刚出芜湖火车站,何越心就凉了大半:车站破旧,看上去还是文,革遗物。这么重要的建筑竟如此寒碜,市区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一个城市有山有水,空气质量总差不了。芜湖原本有个很大的樱树林,每到开花时节,满城樱花飞舞。文人骚客们这时便齐聚芜湖吟诗作赋。后来政府嫌花飘的到处都是,不便清理,把树林铲平了。樱花之景便成绝唱。

      何越从火车站出来,打辆车,路过市政府,门面不小;路过镜湖,没巢湖大;路过高等医专,有气势啊!是这里吗?司机一路向南,终于到了,下车一看,大门呢?终于找到了:几块铁皮围起来,上面挂个木板:校区装修请绕行。

      也罢!七七八八,报名什么的按部就班来,宿舍还算满意。倒也干净整洁。有人说师大是“徽”派建筑,何越没看出来,只感觉到处“灰”不啦叽。

      学校依赭山而建。芜湖市内有五十多座风景各异小山包,以赭山最负盛名。相传战国时代,楚国铸剑名匠干将曾在离赭山一里许的赤铸山锻制宝剑,那锻剑的熊熊炉火,竟把赭山的山石都烤红了,成了赭色,至今还可见到山上遍地殷红色的石头和泥土,有的石头竟红得如同玛瑙一般,光彩夺目。元代文学家欧阳玄曾于《登赭山》一诗中描绘其景色和气势:“涌出沧溟外,孤高色更佳。气通丹穴雾,光映赤城霞。”。由于山势较高,风景优美,是登高远眺,俯视江城的境地。宋代以后,赭麓寺庙庵堂林立,酒馆菜社群建,深得历代游人香客的喜爱。“赭塔晴岚”为芜湖十景之首。

      新生们结伴上山游玩,条件好的学生有相机,何越借来拍了不少照片,拿去照相馆洗印。每张五毛,她选出人和风景感觉最融合的一张印了三份,给父母、谢明珰和顾贝拉各寄出一份。

      谢明珰和顾贝拉留在庐州市念大学,没什么稀罕照片可寄。即便如此,还是在回信里夹了张校园留影给何越。

      何越同寝室六人。全是花枝招展能歌善舞的姑娘,何越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开学不到两个月,姑娘们陆陆续续都有了男友,只有何越还单着。

      顾贝拉在信中说:

      你没有看得上眼的对不对?我也没有。学校里的男生全都不行,没有路北南,没有季末。四年熬下来我们都老了。好绝望。我担心社会上的男人更糟糕。谢明珰我最近没见到,我怀疑她谈恋爱了。校花嘛,她到了大学一样出风头,我去过她学校几次,男生们大多数都知道她名字。不过她们学校也一样,男生没像样的。要是谢明珰和他们好,那太亏了。

      谢明珰有没有谈恋爱?她自己不清楚。从安庆回来没几天,季末的电话就到。刚好是谢妈接。事后问女儿,这谁啊?听声音是年轻有教养的小伙子。谢明珰也不隐瞒,如实都说了。

      开学后季末每周来一封信。信的结尾每每不忘邀请她去南京。季末的信写得非常好,尤其是漂亮的硬笔书法。谢爸常年练字,谢明珰对书法自然敏感,书法之誉——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季末一笔字端庄遒劲,飘若浮云,和传说中“天质自然,丰神盖代”的行书很有相通之处。

      他信里说:

      又上大课了。阶梯教室都是人,但是没有你。你什么时候会来呢?

      这句式谢明珰很喜欢。于是她写了篇散文投给报社,里面有一句:月亮又出来了,月光下没有人,也没有你,你会想我吗?

      这版本显然没原版有意味,但是编辑喜欢,况且编辑对谢明珰的名字已很熟悉,文章登载出来,谢明珰剪了一份预备寄给何越。却装错了信封,寄到季末那里去。

      谢明珰的信总是绷得很紧。这个紧不是拿架子,而是小心翼翼在某个圈子里打转,绝不透露半点苗头。学校里最近有什么活动啦,班上出什么笑话啦,功课让人头痛啦之类,这公开发表的散文突然凭空而降,于是季末就按他的想法作了理解。

      周末放学时,谢明珰在校门口看到了季末。

      季末不认识谢明珰的家,又不好去教室找她,只有在校门口等,也许是为了避嫌吧,他没穿军装,可是站在那显眼得要死,女生们全往他那儿瞟。谢明珰的恐惧盖过了兴奋,她装作看着别处,从季末眼前晃过去。

      谢明珰今天穿了件黄外套,这外套买大了一号,长不长短不短,虽然不难看,但绝对是不好看的。弥补的办法,只有尽量走得好看些。

      最近电视里在播《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走路就很好看,正好白娘子衣服也大,于是谢明珰决定像白娘子一样走。季末很快跟上来,不过他有分寸,直到走出校区很远,周围再没有学生的时候才和谢明珰并肩。

      谢明珰觉得他肯定对自己的走路姿势欣赏得要命,等了好久,季末也没夸她,于是她扭头看看他,像是刚发现似地:“咦,你怎么来了?”

      季末表情茫然:“你干嘛这样走路啊?”

      谢明珰一面猜测他的用意一面回答:“我从小就这么走的。”

      季末说:“不对吧,我记得你原来不这样走。”

      谢明珰不确定他的意思,于是取消了白娘子步态。季末说:“这样好,千万别那么走了,像神经病一样。”

      谢明珰不吱声。季末抬起手,手里是只塑料袋:“这是南京的盐水鸭,很好吃,上车前刚买的,你拿回家尝尝。”

      “不要了。”谢明珰说,“你自己吃吧。”

      季末坚持:“我一个人吃不了啊,你带回去吧,天就要黑了,我得找个住的地方。要是你明天有空的话,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吗?”

      费了极大功夫走路,竟被说成“神经病”,谢明珰很想拂袖而去,她迟疑了好久,决定还是陪他去找一家旅店。旅店不难找,季末选了离谢明珰家最近的一个。送到楼下,仍然让谢明珰把盐水鸭带回去。谢明珰说庐州没有卖这个的,我拿回去怎么办?季末说随便你怎么办好了,就说同学送的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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