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101、（一百零一）

　　我在深夜的街头狂奔，太多的事情瞬间闪现在脑海里，像身边的车飞快而过。
　　那天我下班就接到蒙歆的电话，语气焦急，说奶奶病了，我在路上打了个电话给陶冶说了因由，不和他吃饭，晚点会回家。他在电话那头没出声，只说了“好”。
　　回我妈家后，血压已经持续几天走高的奶奶躺在床上臭骂了蒙歆，说不该打扰我的工作，我一边稳住奶奶的情绪，一边拉了蒙歆出去。那天，蒙歆哭得很惨，二十二年来，我没有发现她这样委屈地哭过，我们聊了很久，关于家，关于爸爸，关于奶奶的病，关于我们自己。蒙歆从来没有诉说过那么多的话和心事，于是我发给陶冶的短信从“九点回来”到“十二点回来”最终变成“我今晚不回来了，和蒙歆睡”，陶冶的回复一直是心平气和的一个字——好，我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期间，蒙歆的手机短信两次提示新短信，她一边回复短信，一边和我继续聊着天。我去洗澡的时候，分明听到蒙歆在讲电话，而我出来询问是谁时，她却说没有。我不便多问，等她去洗澡我躺着准备给陶冶打个电话时，发觉自己的手机没了电，而我没带充电器。
　　十分钟后，蒙歆裹着湿漉漉的头发，端进来一杯蜂蜜水，询问我要不要喝。一向睡眠浅的我，喝完水以后在蒙歆轰隆隆的吹风筒的噪音中，竟然沉沉睡去，且根本不记得我们之前说了什么……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来，蒙歆、妈妈、哥哥全都已经去上班，帮奶奶测了血压，轻声埋怨奶奶不该这么重话说蒙歆，奶奶只摆摆手，说我不在家看不清家里的形势，打发我快去上班。
　　待我急急跑回家换衣服准备去公司时，看见的却是空空的卧室和陶冶留在电脑上的那一行字，我打陶冶电话，关机；打他公司，已辞职多日。那一刻，我本就眩晕的神经，仿佛瞬间失忆，除了陶冶和我的点点滴滴，根本想不到昨夜的事和今天的联系……这中间蒙歆到底做了什么？没有人可以来解答我！
　　刚才在酒吧瞬间的清醒，看见自己胸口上吊着的绿色丝巾，隐约想起那晚半夜朦胧睁眼，蒙歆并不在床边，她在书桌边写着什么……她从小写日记，读书期间是妈妈给她买的一本厚厚的棕色的日记本，参加工作后她自己换成一本绿色的。对，我看到的，是那本绿色封面的日记本。
　　我在陶冶离开后，头脑失去方向，几乎记不得他走之前那些离奇的事，我归结为他的背叛他的欺骗……轻盈死后，我更加不再把重心放在陶冶离开的原因上去追究蒙歆。愚蠢如我。

　　半小时后我到了家，猛拍门，拍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应该按门铃，于是用手拼命按门铃。涛涛来开的门，惊叫：“蒙洁你怎么回来了？”
　　迅速地跑上楼，打开蒙歆的卧室，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我在她那么多凄怨的照片眼神注视下，开始打开她的书桌……
　　“蒙洁你……你找什么？”被惊醒的妈妈也穿着睡衣站在我面前，不知所措。
　　我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么深夜跑回来已经吓坏了他们，站起来，杂乱地说：“妈妈我回来找蒙歆的东西……这个东西……”一边继续翻着她的抽屉，说天哪，怎么会没有呢，她以前只把书本放在这个抽屉的……
　　我妈走过来一把拦住我：“囡你到底找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来碰她的东西，对不起，但是我只能找那个东西，那里面可能会有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事。妈妈，你看过吗？”
　　“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事，既然不可能有人知道，你又怎么找得到？你妹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囡囡你冷静一点……”妈急着去关抽屉。
　　“可是那件事关我的事！是我和陶冶的事！”我现在哪里像个懂事的大人，纯粹是一个着急的没有半点耐心的小孩，拨开我妈妈继续去翻抽屉。
　　我妈没再拦我，站在旁边，不停说着，蒙歆哪有什么东西，有的都在这里了，你到底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一个绿皮的日记本！”我没抬头，自然没有发现我妈的表情。
　　涛涛却迷糊着在旁边来一句：“蒙歆经常在那里写啊写啊的本子吗？”
　　我猛抬，你知道？
　　涛涛很天真地转向妈妈：“妈妈不是也有一个？让她把那个给你好了，也是绿色的。”
　　我狐疑地望向我妈，后者吃惊地说：“胡说！我哪里有？”
　　“你有的，很久以前，晚上我起来去卫生间看见你在屋里看那个本子，当时你哭，我……还问你怎么了……”涛涛见妈妈拿眼睛瞪他，嘟哝着低下了头。
　　“囡囡……”她转过来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她。
　　“妈，你看过？”
　　她低头没说话。
　　“那上面是些什么？”
　　她还是没说话。
　　“可以给我看看吗？”
　　妈终于抬头，给不了你看了，囡囡，我扔掉了。
　　我手里刚才翻出来的一堆书本，瞬间掉落。
　　奶奶说的对，我不了解这个家的形势，从什么时候起，我连这个家的钥匙都不再有一把，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了解。
　　半晌，我坐到蒙歆曾经睡过的床边上，望着这间空荡的房间，没有再看我妈，只问：为什么？她叹气，我却突然笑了：“妈妈，难怪当初我和陶冶回来注册结婚，连我自己都不信，你却告诉我，你相信他是爱我的；今年过年饭桌上，你会对他说那番话；也难怪，那晚回去，他醉意朦胧地又对我说了对不起。原来，全是因为蒙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件事情都是在我认定了是怎么回事以后，再突然让事实来告诉我——我想错了呢！
　　“那本日记本，是她死后我帮她收拾东西看到的。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看完就扔了。你妹妹已经给这个家庭算是带来过一次灾难，我失去了她这个女儿，我不要你再去知道那些事来让你恨自己怎么没早点察觉，恨陶冶的轻信，恨奶奶的凉薄，恨蒙歆对轻盈的残忍，蒙洁，人不能总活在恨里。蒙歆就是因为恨，才落得这个结局。”
　　“不看又如何，我也一直都在恨蒙歆，一直都在恨自己，这一刻，我也很恨陶冶，妈……我甚至有点恨你。”我带着哭腔，咬紧嘴唇，差一点就哭出来。
　　人生道路曲折，谁也不能代替谁去痛！我注定要摔，又何必把我的眼睛蒙起来让我看不到前面的坑？我还是会摔，且摔得更痛……
　　涛涛回房了，留下我们母女对望，妈看着我，也眼圈泛红，你怎么知道陶冶的离开和你妹妹有关？
　　“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仅知道是跟她有关，我还想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她在想些什么，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恶魔！这些，只能看她的日记，而您却告诉我，你扔了？”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简直想大哭大笑。
　　“妈告诉你，好吗？虽然，我记得不大清了。”她颤抖地想来拉我的手。
　　我定睛看着她：＂真的会告诉我吗？全部的细节？你和陶冶，让我如何再去相信你们的话？除了我自己所看到的，别的，我再也不想听了！”
　　她准备来拉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日记丢了，我再也不能客观地自己去寻找那些痕迹。久久，我哑着嗓子开口：“妈妈，我们这个大家庭，二十多年来，风雨不离，爱恨不断。奶奶、爸爸、你，或是我，大概都觉得自己很失败吧！曾经，对蒙歆的抛弃和接受，你和颜蕾都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来形容。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和蒙歆就成了一家人，我们和爸爸就成了两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陶冶就分开了，然后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又结婚了。现在，好像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是因为孽！”
　　我迅速提着包，尽管没有力气，也使劲地往楼下走。妈追出来：“囡囡……”
　　我转头，我们是母女，好像命运都是遗传一样，她在我们三四岁的时候，经历了那场毁灭般的家变；我在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正在受着突如其来的考验……
　　“你回屋睡吧。”我依然承受不起我母亲对我的愧疚，她何尝不是受害者。我违心地说，“放心，我不会回去和陶冶吵架，更不会离婚，也许我问都不会问，可能自己慢慢也就忘记了。”忘记，又在忘，又在记。
　　就算问陶冶，他知道的，不会比我多。我们的坦白不过是把我受的骗和他受的骗合在一起成为一张网而已，网里实质的东西，都已经被丢掉了。
　　“囡囡，你妹妹其实最后的时候有动摇过，她写了的。这是我为什么不能释怀她的离开的原因，也不想你恨她，我知道你看了会很恨……”妈妈说到蒙歆，总是泣不成声。
　　“想动摇又如何？轻盈没有死吗？我的孩子没有死吗？”我转头，满脑子都是泪，声音却冷漠僵硬。恨，我当然恨，我必须恨。
　　“你的……孩子？”妈惊呼，她的眼泪停在她的嘴角边。
　　没等她继续问，我转身夺门而出，脚步飞快，我怕一个停顿，就会在她面前哭到崩溃。2005年的十月，我每天这样哭，哭到视力模糊喉咙干哑，再也不要去重复经历。
　　一口气跑到楼下，月色清冷，我停下来靠在一棵榕树下，逼自己理智，不要去想轻盈的惨死，不要去想那个夭折的孩子，更不要去想蒙歆法庭上的字字句句。现在的重点是，我和陶冶。
　　其实我怕问陶冶，非常怕……我跟他之间，每一次的坦白都像是诀别一样，这一次，他会解释出什么？我会接受吗？
　　接到萧一恪的电话，她说蒙洁我在XX你在哪儿？我望了望四周，自言自语，我在哪儿？他在那头继续絮叨：“我和云露傍晚刚从她老家飞到深圳，打了电话给陶冶了，他等下送走他大哥就过来，你先过来吧？”
　　“过哪儿来？”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直接怒了：“我说了我在你以前的破窝！你赶紧过来，新年狂欢！”
　　这才反应过来，是我们原来的“家”。
　　呼出一口气，走出小区伸手招了一辆的士坐进去。每当情绪低落时，我就需要萧一恪；每当选择迷茫时，我就需要云露。此时此刻，他们在等我。

作者有话说

　　糟了，原来这是家庭伦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