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102、（一百零二）

　　下车，望了眼那片灯火通明的住宅区。
　　当初因着新楼盘交通不便，很多住户都迟迟不搬。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幢楼里都只有我和陶冶的家里亮着灯。后来，陆陆续续搬进来很多户人，他们的灯光填满所有窗户，只是我和陶冶的那两盏灯，相继暗下去，暗了整整两年。如今，都又齐整整地亮着灯，只是他不在那里，我也不在那里了。
　　深圳也有冬天，冻起来的时候，呼进去的空气会让口鼻充满刺痛感，瑟缩着快步跑进楼道里，回头再看看那条以前每天上下班都必须经过的路，表情可能因为记忆而变得复杂。于是不再望，匆匆上楼。

　　“欢迎回来！”萧一恪夸张的开门，我瞪他一眼，心情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好转起来。进门说，钥匙你私藏了多少年，说。
　　云露坐在沙发上边笑边摆上消夜和啤酒。屋里肯定已经被他们打扫过，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环顾四周，聚焦在墙上那张合照上，那张合照是我和轻盈在丽江四方街的正中央拍的，两个人对着站，一手撑着同一把伞，一手亲昵地抱住对方，脸都同时转过来同时对着镜头，笑得特别开心……这个人那么熟悉，怎么她离开这个世界六年了呢？
　　顺着手和视线，自然也看到了照片下面萧一恪的那张证件照，又想笑起来。当初我回来挂这张照片，对萧一恪说挂一张我和二小姐的照片在这里，你自己住的寂寞的时候，想想我和你二小姐对你的好！他不屑，又没有我自己，挂什么挂，重新我们三个去拍一张挂起来差不多。我和轻盈懒得掉价和他合影，他就自己把一张证件照找出来用胶水粘在了我们照片的下面，完成了他“三人合照”的愿望，且软硬不吃就是不拿下来，我们只好顺了他。
　　“笑什么，瞧我那时多帅！”萧一恪拿瓶酒递到我手上，站我旁边说。见我还笑，他哼哼哈哈继续，“你不承认？我要不帅，当初你云露姐姐能同我好得如胶似漆？”
　　“这个问题我研究了六年都没研究明白，要不现在问问萧太？”我一向跟他没完。说完，我坐到沙发上去。云露漫不经心地回答：“行了啊你们，吵架别拖我下水！”萧一恪转过来要灌云露酒，后者尖叫一声跳起来。他们好幸福，好快乐。
　　陶冶不在，我反而轻松，大衣一甩，直接往地毯上一坐，默默喝着酒，看云露和萧一恪斗家常。
　　我刚才已经在酒吧和童妍她们喝了不少，现在又喝，很容易就意识模糊。萧一恪的酒量一向都不过“一瓶倒”，慢慢地也就脸庞绯红，眼神迷茫。他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今天怎么不太讲话？
　　“不要讲太多话，话都是假的，眼见为实。”我微微一笑，像在呓语。
　　“蒙洁有个本事，喝醉了说的话比醒着的时候有道理，发人深省。”云露捋了捋我散乱的头发，那动作，好像宠着她的小萧玥。
　　“兄弟你醉啦？你不是说你‘一杯不倒’？果然话不能多说，全是大话，骗人的。”萧一恪不依不挠。
　　“你才醉了！”我不高兴他说我讲大话，讲大话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于是不服气，“信不信我还能打扑克？输得你回去哭！去，买副扑克！”
　　他一摆手：“打什么牌，今天有重要任务！”
　　我朝背后的沙发上一靠，笑，哦？你警察当多了，随处都是任务……
　　“蒙洁，你……现在想起二小姐，是不是还会哭得要死不活？”萧一恪指着墙壁上轻盈的照片，问我。我愣了一下，甩了甩头。云露没有表情，也看着我。我顿觉气氛紧张，微微坐直，依旧笑：“你可有看过我几年来哭过？大人哭多了，连孩子都会有阴影。你想说什么？说轻盈？你说吧，我不会哭。”
　　“你可记得轻盈去后不久，有一天你同闵筱纯她们喝醉，云露把你送回来，你不肯回你自己和轻盈的卧室，倒沙发上睡着了？”
　　我点头：“记得，后来我醒后，你在另一边沙发上睡着了，云露也走了，我自己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去……后来你也醒了，就把我叫出去陪你打扑克。行了别说了，到底要不要打扑克？”我突然想转移这个话题。
　　他不理会我，自顾自点头：“是，我醒后见你进了你自己的房间，吓出一身冷汗，跑到门边，你当时就站在衣柜边……我便叫你出来。”
　　这时，云露什么也没说，起身，提着一个袋子进了我的房间。
　　“对不起，我们瞒了你一件事！”萧一恪难得的正经语气。
　　轮到我吓出一身冷汗，瞬间清醒。他们又有事瞒我，怎么连他们都骗我。
　　然而萧一恪所说的事，似乎跟今天之前那一系列恐惧的秘密都没有关系，他只是缓缓道来：“当时衣柜里面，有轻盈六年多前，也就是她出嫁之前，留给你的东西……对不起，她死后有一次我清理屋子发现的。
　　我扔了酒瓶，大惑不解，你在说什么？轻盈留了东西给我？我后来下来……清扫房间也打开过柜子，为什么都没有？
　　萧一恪无比内疚地说：“是我拿走了！我发现的时候，轻盈已经不在了。我想你自己去发现，可那天看你醉成那样，如果让你看到，睹物思人，太残忍！我想都没想就把你叫出来说打扑克……后来怕你那段时间看到更加伤心，我把它拿走了，想等你恢复了再告诉你。没想到，这一拿走就是那么多年，有些事情当初一中断就没有理由来继续一样，再也没有勇气来拿给你。对不起！
　　“现在那些东西呢？”我急切问。你们怎么都爱拿走本就应该被我发现的东西，你们要我活得多么不明不白。
　　“蒙洁，我给你放回去了，你进来吧。”云露站在卧室门口，平静地叫我。
　　我起身就跌跌撞撞跑进卧室，云露一边扶住我，说，蒙洁，你别怪萧一恪，刚开始几次想在香港给你，我和他都很犹豫，因为你心情无法恢复，有阴影；后来你和陶冶结婚，又怕给你从而拆穿了你努力维持的秘密；再后来，你们什么都说明白了，却不想再来让你好不容易平复的内心跌进悲伤……说完，云露把我扶到床边坐下，将门带上，留下我自己在卧室里。
　　我跟那晚一样，半夜酒醒，开了盏小台灯，光线昏暗。迫不及待伸手去打开衣柜，空空的，唯一挂着一套睡衣，我没见过的、新的睡衣，是我喜欢的简约风格，白与紫相交，面上套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纸。有个淡黄色的信封搁在下面。在看到这两样东西时，我急切的心不知为何顿时安静下来，有些秘密掀开是血，有些秘密，带着淡淡的从记忆深处传来的香气，还没打开，就让人心里柔软。
　　我轻轻拿起那封信，笑一下，韩轻盈大笨蛋，一辈子不好好说话，就喜欢写写写，遗传给我的安静都那么爱看爱写。
　　打开，信纸是我平时画草图的白纸，轻盈的深蓝色的字迹在上面大方漂亮，想到她曾说我的字圆圆小小的像五线谱上的蝌蚪，便又轻叹一声，眼睛注视着那简短的几段字——
　　蒙洁：
　　我亲爱的大小姐，收拾房间，发现你真的很没有良心，搬去和陶冶一起，就一件衣服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你这仿佛孤注一掷的姿态，让你变得比以前更动人了。夸你呢，有没有高兴？可是忧国忧民的我又替你担心，我嫁后，如果你哪天耍脾气跑回来，忘了拿你的半柜子睡衣，又倔强地不肯回去拿，沮丧的洁癖的你怎么能睡得安稳。
　　所以今天去商场帮你买了件，当是我结婚前送你的礼物，我不会告诉你的，否则你该说我咒你和我陶冶吵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这样跑下来自己睡发现了它，证明你那天心情很不好，那么，记得打电话谢谢我给你准备的睡衣，并记得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总是要你记得，你还有我，不管我们有没有在一起生活。
　　蒙洁，我要嫁人了，谢谢你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是我的“家人”，你以后不管独自遇到任何的伤，都不要绝望，你还有我。就像你说的，世界灭了人都绝种了，你都还是我唯一的亲人。
　　原谅我婚前的一丝伤感，而更多的，是带着伤感地对你我未来的希冀和祝福。
　　轻盈
　　终于知道萧一恪为什么当时不给我看，那个时候，伤心是一种惯病，如果看到什么与之有关，心和精神均承受不起。可是，竟然是六年后的今天，一个同样坏情绪的时间里，看到了。
　　我抱着那件睡衣和信，滑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倚着床脚，自心底叹出一声，对着这封信自言自语：韩轻盈你结婚时没心没肺抱着满满头也不回就走了，怀孕了还偷偷跑回来企图瞒天过海当能人，生了孩子你不乖乖躺着，还傻傻地看出我情绪有问题却不敢问我和姓陶的究竟怎么了……去的时候，在我面前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留下，我哭你喊你喉咙都给我叫破了，你还是去了……我们，连一句告别都没有……你这些事情简直想要气死我，可是你怎么还是那么细心地发现我没留睡衣，记得我睡觉的习惯，熟悉我发脾气可能导致的后果，还煽情地留下了这封信，你让我现在到哪里去抓你回来嘲笑并感动一番？
　　轻盈，我三十三岁了，该沉淀的都已沉淀，事业没有了起伏，感情也没有了可谈论的话题，我再也不能洗完头发没吹干倒床就睡，因为怕头疼；我再也不能想去哪儿收拾几件东西就走，因为有了孩子；我再也不能有点什么伤感就抓个肩膀滴两滴眼泪，因为我不可以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你呢？你还是二十六岁，你永远都停留在那里，有时我真的想，也停留在那里。
　　二十岁那年，你在遥远的瑞士对我说过：失去了谁不能哭，太想念谁也不能哭！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也知道，人最容易产生哭拗情绪就是这两种大原因。轻盈，我失去你了，我也太想念你了……我时常在悲与欢时想到如果你还在，可是，刚一想到就会打住，因为没有如果，因为你真的不在了……

　　我坐在地板上，门被推开，不知道陶冶什么时候到的，他再次把门关上，然后坐到我身边来。相信云露跟她说了我在里面看什么，他用手搂住我肩膀的一刹那，我忘却了之前对他的一系列不满和无奈甚至恨意，原来，他永远都是我的依靠，永远都是。
　　我拿那张信纸展到他面前，有气无力：“陶冶你看，韩轻盈就是活得比我梦幻，写什么破字，神神秘秘的……”我说到这里，嘴角甚至带有笑意，眼睛却没有随我的笑容，有点婆娑模糊，然后，一滴滴水掉在纸上，“啪”、“啪”……像深秋滴在窗台上的雨。
　　陶冶无言，只是手用力撑着我的肩膀，给予安慰。
　　“其实……我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迟来的信和睡衣而想哭，我只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他抱歉地笑笑，用手抹去那纸上的水滴，抹一滴，掉一滴，再抹一滴，掉两滴……
　　“因为什么？”他不看我，轻轻问。
　　“因为……”我说不上来，自己摇头，擦泪。
　　他挡手我擦泪的动作，低沉一句：“当年轻盈出事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蒙洁……现在想哭就哭吧，不论任何原因，我在了。”
　　我看了他一眼，随即倒在他肩上，信纸由于手的低垂而滑落。我应该是好久没有表达痛哭，所以肩膀不停抽动，然后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嘤嘤出了声音，沉闷的两声，像是要把自己心底的石头敲碎，手指明显感觉到泪水如水流般迅速渗过……然后放开手，终于一边放肆地流泪一边自内心深处喊出：“陶冶，我的轻盈，我用什么才能换回她，我用什么都换不回了……”
　　死亡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致命的遗憾，这一刻我意识到，恨不恨，原谅不原谅，都不值得去思考去选择，恨与原谅都只是我如今的思维而已，现在的我恨谁原谅谁，曾经的轻盈和许正都已经死了。
　　所以这一刻的眼泪，不是因为今天对真相的震惊和对家人的怀疑，也不是因为对蒙歆的仇恨和对陶冶的痛心，只是单纯地为我所失去的人，永永远远都失去了的人，倾尽所有都挽回不了的人，轻盈，或者筱纯，或者，还有那年的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人在悲观绝望的时候，为什么要求她一定乐观积极向上？她难过，就要好好难过，该难过好好地难过了，以后才能好好地过。我要给蒙洁悲观破罐破摔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