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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豆姑娘(三) ...

  •   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事啊!
      低等捕吏舒意不可置信地瞪视着眼前这具身体,金大福手脚呈大字形仰面醉躺在地板上,发出很响很响的呼噜声,嘴角还不自觉地流涎下泛着酒沫气泡的口水。前一刻,佳肴美味前,声色灯影里,金大福一会儿与程芳姑娘调侃着各种颜色的玩笑,一会儿如身在衙门差房里同兄弟们一起般地逼迫着五谷铺二老与他行酒令。闹过吵过高声过大笑过之后,谁知他是这么的不胜酒量,三杯下肚,满嘴胡话,再孝敬一杯,干脆不管不顾仰头就睡。很容易就顶真儿的舒捕头狠狠咬着牙齿,看着地上姿态横七竖八已经毫无形象可言的同伴,真恨不得走上前去揣那个凸起的大肚子两脚。不好意思的却是芝兰坊老板与老板娘,仿佛让出门在外的衙门捕头如此玩忽职守是一种天大的罪过一样,频频哈腰道歉,并唤来铺子里的小厮,帮忙将酒醉难醒的金捕头这肥胖而沉重的身体搬去客房。
      走过仿佛铺叠着浓浓花香的走廊,来到干净整洁的客房,金大福倒是手脚一摊任尔东西般的好梦正酣去了,小厮们瞧着金大福声震如雷的睡相偷偷地掩嘴而笑,主人一家一边道歉一边恭敬地退走出房间,好心好意地留给舒意一室的寂静。舒意可不愿意与睡如死猪一样的上司同处一室,闻着酸臭的酒味,装那个劳什子的样子打那个劳什子的盹儿。他来到门外的廊台上,随手将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一切令他不如意的东西。他席地而坐,两手撑在身体两边,头微微扬着,两腿随意地荡在廊下,脚底心里似乎轻踩到柔柔的晚风,说不出的宁馨与舒服。他看到小花园里到处都摆放着盆景,大小各异,种植着翠绿、碧绿、有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浓绿的观赏植物。只在庭院一角有一棵长势颇好的红豆树,此时此刻,晚风凉意里,正悠闲地往下掉落着粉红色的花瓣。香意是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过来的,也许怕着他天性严肃和面相端正,也许仅仅只是因为陌生,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碰一碰舒意的额头,飘走再碰一碰他的唇角飘走再碰一碰他的肩膀飘走再碰一碰他的胳膊飘走再碰一碰他的心情飘走再碰一碰他的灵魂,直到送给他满身温柔的情绪。原来不说话的时刻静静看着某样东西的时刻将不愉快的烦躁努力甩去的时刻,是可以这样的心角软塌心生怜惜的,这份怜惜为花香为月光为不知什么原由死去的人为生命……
      舒意慢慢地闭上着自己的眼睛,身后房里金大福依然鼾声如雷,真是个好福气的人。
      突然他睁开双眼,警觉瞪目,静静地不动着一会儿,猛地回转过身,看向走廊尽头。
      有什么东西一缩。
      逃开,躲避,藏到走廊那头,另一个院子里去了。
      可是刚才,它明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
      “是谁!”他低喝一声,本能地追了过去。
      走廊尽处转角,遇到一扇形式拙朴的月亮小门,才踏进第一步,瞥眼之间看到一团类似人身影的东西一闪,竟很快地躲进房间里去了,只消失之态狼狈而慌张,随手要关门也并不能如愿,剩下半扇微敞的房门在夜风的拍击下轻轻作响。
      至此,舒捕头却有些欲前不前了。
      刚才那个真的可以算作是人吗。
      确实有一只头有一具身体有两条手。
      应该是人吧。
      可是却比正常人的身形要小了那么许多。
      团缩在一起,也不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两条手臂健壮得简直不可思议。
      就用它们撑着地面!
      咄!咄!咄!
      往前移动着,移动着,移动着。
      舒捕头坚强地咽了咽唾沫,即便打从心眼里感到不寒而栗,却还是秉承着公人职责,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朝那扇半开半闭的门走过去。
      房间里并未点灯,但也不是可怕得漆黑一片。在一侧墙上,小窗微开,透洒进粼粼的月光,照得地面有一条别致的亮白的影子。借着这重光影,陆续看到房间有如闺阁般的布置。有女子用的床榻,女子用的妆台,女子用的扇屏,女子喜欢的花木风景。况且,这里到处流连着如一般真正女子使用过的薰香。因为被暗淌进窗户的夜风吹着,已经散得很淡很淡了。所以,应该可以称这个——
      趴伏在床榻前静默在月光里一动也不动披头散发看不清里面的五官样貌的东西。
      称它为她吧。
      “那,那个……”舒意好不容易找寻到自己的声音。
      她动了她在动她在朝他而动她在用那两只强壮到简直成神话的胳膊硬撑在地面上一寸一寸艰难地疼痛地却是目标准确地对他蹭移过来。
      他真后悔踏进这个门槛。
      “别,别……”
      他口舌苦涩,心口惶惶,却还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屹立不倒。
      这个白色的东西终于达到目的接近了他的脚边。
      他僵硬如石。
      它伸出人类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脚尖。
      他想干脆他就学那个卑鄙得只会逃避责任的金大福一样吧。
      它慢慢地朝他抬起脸来。
      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喉咙,呃,呃,呃,只能逼出这样的咝咝声。
      它的头发被拨开了,脸露了出来。
      他张大瞳孔,身体却缓缓地蹲下来。
      同它一个高度。
      他竟然无声地用手帮助它将凌乱的发丝往后拨开得更顺理一些。
      他眼中的惊恐之色已然褪去,更换上的是另一种情绪。
      他用两手扶住它的肩膀,帮助它将两手撑地的姿势改换成更舒适的坐姿。
      他并不介意让她听到自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满目温柔。
      对面的她,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十三四岁的残疾小姑娘而已。

      芝兰坊老板娘高龄产女,却是个打出生起就身体畸形的孱弱女孩,因为注定了命运凄楚,深得父母的宠爱与怜惜,给她最好的吃住,满足她一切可满足的愿望。只瞧这间熏香之室,整齐有序日日打扫的模样,就知晓老板夫妇真是卯足了劲儿要给爱女提供有尊严的生活。而她周身确实拾掇整洁,不带污秽的异味,不像某些常年卧病在床足不出户的病人一样浑身充满难言的窝鼻恶臭之气。凑着窗外的月光,更可以看清她几近清丽的脸庞,上半身发育如正常年龄的女童。只那一双腿——如晒干的豇豆,软绵绵地垂放着,紧巴巴地扭曲着,连给这具身体装饰的作用也起不上。所以,她才会那样支配起她的手,让它们锻炼成如妖魔般的强壮。一如刚才她蹭移进走廊偷看他,蹭移进房间逃避他,蹭移近他脚边触碰他。带着好奇羡慕自卑与恐惧。
      仿佛恶咒被打破一样,让对面的男子看清了自己是怎生一副德性之后,她更加的惶恐与惴惴不安了。换成她艰难地搬运着身体不住后退,而他却对这样束手无策的她步步紧逼。
      她重新退至床榻前,一轮圆圆的洁白的月光恰巧照射下来,让她无处可逃。
      她快速低头,欲抄起两肩的头发重新遮盖住身下那两条丑陋的腿。
      他对她蹲下来,她缩一缩,他对她伸出手,她缩一缩,他坚持挽住她的头发不让她自盖其丑,她更是无助着颤抖着缩一缩。
      窗外绿暗红嫣,杨柳庭院,此处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不知为何,此刻漫溢在舒意胸间的是浓浓的怅然与哀怜。
      本该成长为清秀脱俗的美丽姑娘本该活泼好动如街巷间所有正常的女子。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小小的没有任何伤害能力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兴起一股保护的欲望。
      “你叫什么?”他轻轻问道。
      她瑟缩的身子抖个不停。
      “你……”他好耐心地不逼迫她地等待着。
      她发出微微的声音,如果不是此处风静,又加上侧耳细听,他根本琢磨不出她的意思。
      “红豆……”
      “红豆?好可爱的名字。”他笑了一笑,“几岁了?”
      “虚龄十四……”
      “你……”对待这样毕恭毕敬的回答,舒意也哭笑不得,仿佛自己不断的提问对于她来说是一种真正的强人所难。
      隔院的红豆花香一重一重地送过来,除了夜虫的喷嚏声与晚风的咳嗽声,连金大福感天动地的呼噜声也变得极淡极淡了。
      舒捕头安静了好一会儿,仿佛感觉到他是安全与可靠的,女孩也停止了颤抖,呼吸声仍一层压迫着一层,偶尔喉咙干燥也不敢大声地咳叫出来,仍是戒备,却稍减紧张。
      月亮突然躲藏到某一朵云的后面,恍惚之间,房间里多了一丛神秘的黯然。
      他看不清阴影里的她,她对他亦复如是。
      黑暗中,却听他难得柔柔的笑声,说话也是极带诚意的,“红豆?我倒知道一个红豆姑娘的故事呢。”
      黑暗中,她仿佛稍稍侧转过身体,稍稍正面朝他,很注意地听着。

      从前有一棵红豆树,人人都叫她红豆姑娘。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存活了许多年许多年了。久到她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儿时同她栽种在一个院子里的玩伴,忘记了父母与朋友已经先她一步老去离去而她却必须假装坚强继续下去。忘记了她的初恋,忘记了曾对她付出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的人。忘记了春夏秋冬,忘记了什么叫欢喜什么悲痛。直到她已经很老很老的那一年,她碰到了一个小男孩。或许应该说,是小男孩先来认识了她。因为她每逢春天依然能开出很香很香的花,吸引得小男孩整整一个春天每天都留恋玩耍在红豆树下。有时候,男孩会捡拾起她身上不慎掉落的花瓣,聚拢起来将残瓣掩埋到她树根之处的泥土中。然后,他会用很温柔的姿态抚摸着她老皱难看的身体,用他粉嫩的脸颊轻轻地磨蹭着她的树干,说道,“不疼,不疼……”红豆姑娘很喜欢这个男孩,可是不知道男孩会不会也像她身边每一个人一样最终会离开她。男孩出现的每一天里,红豆姑娘竭尽全力地妖娆绽放,她要拼尽身体里每一分力量每一分精神让男孩始终看到那个美丽的她。为了男孩对她的温柔,为了得到男孩的抚摸,她自己撕扯拔除抖落下身上的花瓣。当一片一片的花瓣带着她的血和肉飘落下来的时候,男孩总会开怀收集并细心埋藏。而她,却已经是伤痕累累,生命奄奄一息。当她舍弃掉最后一瓣红豆花的时候,男孩仍开心地将从天而降的它捕捉。因为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要到隔壁的院子里去寻找新的花木去进行新的游戏,所以这最后一瓣,他随便地塞进口袋里,临走之前也没有对红豆姑娘说说话。春天过去了,浓荫之夏来到了,男孩没有留恋地永远离开了。这个荒僻孤独的院子里,红豆姑娘疲惫地睡着了,梦里,依然有那时间停滞的一季春天……

      舒意这天晚上也做了他所讲的故事里的梦,好酣好眠得并不输于金大福。是他把酒醉的金大福给弄回来的,还是金大福把恍惚的他给弄回来了,没有人清楚地记得,也没有人有愿望去记得。依稀觉得这个只是买卖五谷杂粮的平民之家,也有他们要不得的秘密。那个养在深闺里身体扭曲畸形的安静女孩,竟然在这天夜半之时,进到他的梦中。或许不是她,只是长相很像她的另一个人。枕上分明相见,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真实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梦。施展保护与怜惜的时候,他是真正满足的。以至于他梦里嘴角还扬着笑容。他对她所讲的故事也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觉得那么软软的氛围真是很适合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不过,我们极容易严肃极容易较真的舒捕头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故事简直如妖物一般,引发了后来一连串如妖物般的事件。那么当初,还是没有提到它的好。
      三天后的早晨,舒意在暖暖的被窝里被人摇醒,睁眼看到金大福如稻草扎一样的乱蓬头发,嘴里还沉淀着隔夜的酒味与肉味。舒意作呕般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却被金大福更生气地拉掉,双目晶亮地对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芝兰坊又出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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