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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红豆姑娘(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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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清水街有一户独居的孤寡老人唤作何伯的,这天早早起床,和好了白面粉,以红豆沙泥为馅,蒸了一盘豆沙包子,叠放在佛桌香案上,以供春日祭祀之用。尔后,何伯便自顾自进去洒扫后院了。一时半刻忙活完毕,何伯边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边提着扫帚重回前厅。何伯当场不自觉地松掉了手里的扫帚,张大嘴巴怔怔不知所措。他看到明明是自己家的大厅里燃香供佛的桌案前地板上,竟然一动不动俯卧着一个人。看来是平头百姓的装束,也还年轻的体态,不知何故,因而出现。何伯起先还不作它想,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扶住这个男子的两肩,将他翻转过来。这一照面细看,何伯不由低喊了一声,上辈子的亲娘喂!男子双目朝上翻白,右嘴角拖下一条细细的血丝。何伯颤颤地以手指凑近他的鼻端,上上辈子的亲娘喂!男子鼻息全无!
死亡男子的身份很快就查明了。因为第一发现者何伯立马就认出了他,而闻声跑到何伯家门口张望的街坊邻舍们也立马就认出了他。死者也是清水街住户,平日里人叫他阿欢,家中只有一盲目老母,本人没有正当职业。不仅如此,清水街众邻甚至怀疑他就是本地频频失窃案的犯人。像清水街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治安都称不上好。小偷小摸是常事,让人防不胜防。犯人通常趁家里人进到内堂无暇顾及前厅的时候潜入,卷走一些小零小碎,有时是吃的喝的,有时是随手挂在椅背上的衣物。虽然伤害不大,但社会影响深远,让周遭住户情绪糟糕起居不安。令人抓狂的是,一直捉不到这个狐滑惯偷阿欢的证据,让他逍遥至今。每每他叼着牙签晃荡过清水街居民的眼前,人人都对他暗自咬牙切齿诅咒不已。
现在好了,何伯为民除害了。不仅是清水街众人这么想,连负责前来查办凶案的洛阳府衙役也这么想。因为致死原因是那盘豆沙包。刚刚蒸好出笼冒着热气被摆上香案的白面豆沙包。经仵作检验,豆沙馅里被混入了砒霜,虽则少量,足以致人于死地。从何伯家厨房里搜寻出的刚被拆包的红豆沙粉里也被检出有毒。
也许可以这样来推测案情,何伯故意揉好面团,故意在面团里嵌入有毒的豆沙泥,故意把这盘死亡馒头摆在近靠大门的前厅桌面上,故意走开,故意坐在后院里默默等候,故意抿嘴微笑想象那个简直将偷窃当成是精神追求的地痞阿欢悄悄叩了叩何伯家的大门发现无人响应后一溜烟地闪将进来垂涎三尺地猛抓起大包子呼噜呼噜满足地吃个饱,故意耐心地等着阿欢垂死挣扎,故意对阿欢的呜咽呻吟充耳不闻,故意用小手指挑着耳屎看天边的云淡风清,故意将外头一个人正在折断生命的过程看作是志愿的报复与理想的享受。一刻之后,阿欢断了气,何伯如愿以偿。
“即便恨他如此,也不该动用私刑,枉断人命啊!”捕吏摇摇头,心下是真正的叹息,即将用粗暴的锁链圈绕住何伯老皱黑瘦的手臂。而这个老人家却是真正的呆若木鸡,没有分辨,没有挣扎,乍一看要觉得他并没有真正能理解整件事情,死者扮演什么角色,凶手扮演什么角色,他自己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角色,只能魂魄拆散,任尔东西。
不过,何伯人民英雄的称号注定要夭折。
解救了他的,是这一天,这一天之后的一天,第三天。
在洛城永定巷、长歌坊、金门菜市场。
几个街巷里连续三天爆发的多起命案。
全都是,红豆沙毒杀案。
铜锣巷分尸案令人焦躁地查无头绪。
洛阳各大街巷的红豆毒杀案却很快就眉目分明了。
在凶案现场都发现到一包刚被拆封的红豆沙粉。
包装纸袋上清楚印有老字号商铺芝兰坊的字样。
老板夫妇大姑娘掌柜前台小伙计后院服侍饮食起居的婢女。
一干相关嫌疑人全被浩浩荡荡的捕吏群套上拴绳拉走了。
哭天抢地声,嘶吼嚎叫声,高喊冤枉声,撒泼吵闹声。
真的是冤枉吗。
那也要跟大人们走了再说。
风卷残云过后,老商铺门前冷冷清清,带着诡异和恐怖的凄惶。
临近的民家在这整个过程中始终紧闭自家大门。
要么从门缝中森森地恹恹地无声观望。
当黄昏里怪腔怪调的风突起,吹跑了街面上最后一片零落的叶子。
吱嘎!
原本门缝后的眼睛们消失了。
门被更用力地关紧。
点灯,吃饭;熄灯,睡觉。
门外的世界里有多少人让另外的多少人受苦受难。
又跟他们又跟你们又跟我们,有何相干。
抓人的抓到想要的人,走了。
竟又颇有声势的来了一群人。
也是捕吏。
为首的是洛阳府资深捕快金大福,他对着七倒八歪的芝兰坊大门,昂头昂脑地看了一会儿,将手朝身后骄傲地一挥,同他一起冲进去的是另外八个年轻捕吏,提着铲子和钉耙。
低等捕快舒意是在他们之后走进去的。因为听闻芝兰坊东窗事发,脑子里第一反映出的竟是那个小小的瑟缩的畸形的身体。如若父母是穷凶极恶的杀人凶犯,如若父母被捕铺子倒闭,如若铺子倒闭无依无靠,如若无依无靠三餐不继,如若三餐不继风雨露宿,那个毫无照顾自己能力的红豆小姑娘,今后该怎么办。舒意认得进去后院的那条走廊,惊讶地发现,金大福正带领一帮手下在□□花园里挖地三尺呢!他们眉头紧蹙神态凶猛,铲子钉耙上下起落,已经干得汗如雨下,纷纷打起了赤膊!他更惊讶于内堂深处的干净整洁,仿佛公人们的足迹并没有能拖延于此,是根本忘记了那个藏在深闺的畸形儿,还是觉得那样手脚不齐行动不便的小怪物根本就没有被列入嫌疑的必要。当舒意轻轻地打开她的房门,看到房间深处,角落阴影里,那个依然蜷缩于地,披头散发掩盖眉目的小身体时,感到了满身满心的悲哀。他依照三日前春夜里的态度,对她怜惜地轻轻地走过去。这一次她竟然不闪不避,还带着金色的笑容对他抬起头来,直直看过来。那眼神里仿佛包含着过多舒捕头不能随意去揭开的东西,太多的期待太多的欢喜浓浓满满到让舒捕头有些透不过气来。出乎意料地,舒捕头突然有些害怕起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姑娘来。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他闪烁着眼睛避开了她的注视。因为房间里太过安静,窗外金大福他们的吆喝声便清晰地传来。她不为所动,依然傍着他沉默安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只觉着她就这样纯粹地不动着对别人也有一种万分压迫的力量。她秀丽的脸庞健壮的手臂扭曲的细腿,简单地摆着,却真的让他突然产生想逃的冲动。他的头偏向门口,站立的姿势不变,脚下却微微调了调方向,才缓缓地几乎不着痕迹地动了一动,就被她猛地用手捏住了。
他低呼在心底。
她的手摸了摸他的脚尖,缩了一缩,放上去再摸一摸,大胆一些了,摸了摸他的裤管,他本能地颤抖一下,她也缩了缩手,一会儿后,再去摸一摸那只裤脚,突然像蛇一样快速地窜上,沿着他的裤管边线,一路抚摸往上,那只白皙的看得清血管纹路的小手,兴奋着,欢快着,几乎要尖叫着,用极灵动的动作,掌控住了僵硬呆滞的舒捕头,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正确的反应,让他在她的手每往上一寸而他腿上被她经过的地方就如冰凝冻。
吱,吱,吱。
身后的房门被拉开,滚送过来这样一串声音。
让舒捕头几近崩坏的心脏,猛地收缩,如针刺般的疼痛。
总算,活过来了。
他立即反应将身体快速撤退。
不过在这之前,她如异物般的手已经从他身上缩了回去。
妖咒被打破。
她依然蜷缩如鼠,无言无声无色无相。
阴影在她身下薄薄地铺叠开来。
蜿蜒,蜿蜒,蜿蜒。
让她的皮肉之态看起来更加模糊不清。
舒捕头抹了抹额前的冷汗,转身看向门口,要千恩万谢于这个救命恩人。
门槛边走廊里,站着一个纤瘦暗淡的人影。
乱七八糟的发髻,黑黄阴沉的脸庞,浅浅浮浮的药香。
却让人无比的无比的无比的安心。
舒捕头至此才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唤道,“无双姑娘……”
那边厢已经被挖掘得坑坑团团几乎可说是被毁灭了的庭院里。
金大福肥胖的身体慢慢地挺直起来,在夕阳映照中竟然显得格外高大可亲。
他的面前长势肥沃茁壮的红豆树根处的泥土里。
一个已经腐烂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头。
一双已经腐烂的人手。
一对已经腐烂的人腿。
金大福浮肿如鱼泡的眼睛里从未像此刻这般的显露坚定与从容。
仿佛多日来的辛苦都得到智慧的回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即便充满了血腥与恶臭味的空气。
转头对着身后响亮地说道,“同志们辛苦了!”
八把铲子与钉耙整齐划一地重重插入面前的泥土中。
八个英挺非凡的捕吏小伙子,立正,肃穆,大声应道,“团结就是力量!”
上头的红豆树仿佛感应到春事过半,不久的将来便是郁郁繁繁的浓荫之夏。
于是悠悠然,悠悠然地将身上粉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