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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两年后,许永臻自帝国理工以优异成绩毕业。因为父亲的电话催促,他来不及与朋友庆祝就匆匆买机票返港。到机场的时候,他看见父亲亲自来接他,两年的时光似乎没有让他苍老多少,但那也许是因为两年前的父亲就已经老了,所以没有力气再继续老去。不像许永臻,他内心怎么自觉苍老,到底还处在年轻的时候,尚有着精神气力去拒绝接受,所以伤痛还可以在他的心上产生作用。
      “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跟我去见方氏影业的方老板,我们与他将有合作。这是个大项目,对你在这行业的前程也有帮助,你要把握这个机会,好好表现。”父亲吩咐司机开车后,然后对许永臻说,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特别的高兴。
      许永臻应答了一声,车内就陷入沉默之中。四年的英国生活让许永臻习惯于礼貌而生疏的相处方式,但是身边这个人是他父亲……他将身子微微向后靠,有些觉得委屈,并对自己这种不成熟的委屈情绪更加地自我厌恶。
      虽然大家一直没有再提起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许永臻知道它一直如影随形。即使大家都不提起,但是怎么可能——他们都姓许,他们来自同一个父亲母亲,他们朝夕相处十几年——许永清的习惯,偶尔总会像魅影一样回来,出现在许永臻的身上。他知道父母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父亲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同时也会想到姐姐吧。”许永臻想:“难怪他不会太高兴。即使也许他是高兴的,可是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也会抵消掉……”想到这儿,他不由低下头,眼光无意中落在父亲的手上。
      他看见父亲的手轻轻地敲着座位。许永臻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有某种节奏的。他垂下眼睛,装作休息的样子,但继续偷偷地看着父亲手指的动作。他觉得那个动作很熟悉,而且节奏很有规律,像是某些乐曲的拍子……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许永臻慢慢地笑了。那是空城计的唱词,他记得当他在家的时候,父亲每次在高兴的时候总会给他们唱这么一段,一边唱一边打着拍子,所以许永臻记得。
      父亲他心里是高兴的。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的城来听我抚琴。”
      许永臻笑了起来,他看到父亲有些疑惑不解地转过头看他,手指也停住了动作。
      “爸爸,方氏影业怎么会突然找上我们?”许永臻笑着问,他又坐过去一点,手臂贴着父亲的手臂,手正好碰到父亲的手。
      父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吃惊于许永臻会主动地找话。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下,然后才说:“他们最近刚买下清水湾的一块地皮,打算建片场,所以大兴土木。”
      “我看过他们的影片。”许永臻说。
      “觉得怎样?”父亲神情也缓和了些,他的眼睛甚至有了一点点笑意。
      许永臻耸了耸肩:“打打杀杀,真是野蛮。”他看了看父亲的神色,又顽皮地补充一句:“怎么快一个世纪过去,国人还停留在义和团阶段?”
      “明天见到方老板,不准这么没大没小乱说话。而且那是功夫,是国粹,什么野蛮,真是胡说八道。”可是父亲笑了,许永臻看着父亲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觉得空中好像有轻微的一声叹气,然后渐渐远去。“对不起。”许永臻在心中说:“对不起,姐姐,可是我们必须把你忘记。你已经死了,可是我们还得生活。”

      第二天下午,许永臻跟随父亲去嘉麟楼见方氏影业的老板。对方不高,相貌精明,一看就是生意人。他看到许永臻,笑着拍了拍许永臻的手臂,说:“真是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许永臻父亲连声客气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是会死读书而已。”
      “帝国理工,全部A。怎么做到的。”方老板摇摇头:“老许啊老许,我都要向你讨教了,你平常给孩子都吃些什么,怎么养出这样优秀的儿子。”
      许永臻父亲连连摆手:“方老板快别夸他了,这孩子心眼实,到时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了呢。”
      “心眼实在才好,脚踏实地。”方老板拉着许永臻坐下,然后笑眯眯地问:“有没有看过我们影业出的片子?”
      许永臻父亲微微变色,这时许永臻笑了起来:“平常功课忙,所以只看过几部。”
      方老板颇为感兴趣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是哪几部啊?”
      “何羽的独臂刀,还有雪夜歼敌。之前我回港的时候曾想去看大醉侠,可惜当时没买到票。后来返回英国的时候还一直挂念这部电影呢。”
      方老板呵呵大笑起来:“这有什么难,下次你来我家,我有一个专门的放映室,到时你来看,你方伯母有一门独门绝技,她的酱做的连嘉麟楼大厨都赶不及。你看完大醉侠,然后再尝尝你方伯母的自制XO酱。”
      许永臻父亲还没来得及答话,许永臻已经笑着说:“那就要麻烦方伯母了。”
      方老板大笑起来,好像特别开心。许永臻和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家笑做一团,待笑声稍微平息一点,方老板想起什么,一脸诚恳地说:“不过永臻啊,你在英国呆了四年,正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们这些影片在那些外国人心中评价如何?会不会觉得太过血腥?”
      许永臻摇了摇头,说:“方伯伯,我们的影片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推广了功夫,那是我们的国粹。至于血腥,”他摇了摇头,说:“难道战争不血腥么,死几千几万的人就不是流血么。而且在我们的影片中,端头流血为的是快意恩仇,所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像战争的流血,让无辜的人也无端受难。我们电影中的血全是为着一人做事一人当。外国人不懂快意恩仇,而这正好是我们中国文化价值的一个独特的地方。”
      “既然他们不懂,那他们能理解这些电影吗?”
      许永臻微笑着说:“他们不懂,但这种不懂正好促使他们对电影的好奇,让他们想去看我们的电影。我曾经跟我的外国朋友们说起这些电影,他们都觉得一个人为了报仇,断掉一只手非常不可思议,并且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看看是怎样的电影。”
      方老板的眼中这时才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永臻,今天你方伯伯要吹一下牛。等方氏片场建成,到时我们要拍的电影,比独臂刀要更加好。”这时他露出了有些向往的神情,说:“那些人认为我是个商人,说我制作的那些电影粗俗。我倒要让他们瞧瞧,商人就不懂艺术,拍不出好电影吗?”
      这时菜上来了,于是许永臻父亲和方老板开始互相劝菜。许永臻偷偷看了眼父亲,发现他有些意外又嘉许地看了自己一眼。许永臻低下头,然后拿起酒杯,借着喝酒来掩饰住自己微微的一丝笑容。“我还是不会背桃花源记,”他在内心说:“姐姐,可是我会说谎。”
      但这没有让许永臻觉得羞愧。1967年的那个夜晚之后,大家一下子对政治失去了兴趣。也许之前人们把它不过是当做一种理想的投射,好像现实是一面白墙,理想是靠着政治投影在白墙上的影子。太平盛世的人们,总是有些不甘平淡,政治就成了可以反射出自己大志的投影仪。但是只有当经历过那个夜晚后,人们才知道,投射的影子一旦被无限的放大,就会复活成人,这时真正的人反而成为影子。
      因此1967年之后,全香港人们好像不约而同,集体把眼光投向了如何赚钱上。为了赚钱,谎言和欺骗自然是必要的,但人们都安心地撒谎,因为这样的谎言比政治的真话要无害得多。至少钱币是实在的,它们多多益善,而且人们永远不用担心哪一天会被取代。
      酒过三巡,许永臻父亲说:“方老板,兴建方氏片场这么大手笔,你打算先建造什么,我也好让永臻去准备准备。别让他闲着,他回香港,总有些老朋友找他玩,到时跟朋友们玩,心也玩野了。”
      方老板示意许永臻靠近,然后问:“永臻啊,你对塔熟不熟?”
      许永臻说:“读书的时候,在古建筑这门课上我有研究中国和日本的塔。”
      方老板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说罢,他眯起眼睛,说:“最近我们有一个好剧本,剧本里要有塔。你看看能不能先帮我建个塔?什么样式风格,你拿主意。不过一定得有气势,而且也不能太特别,”他笑着说:“要不别的电影就不好再用了。”
      许永臻说:“没问题。”但是他在心里微微笑了下,再怎么说,方老板到底还是个商人。
      这时许永臻父亲笑着问:“是什么剧本?”
      “哦,叫保镖。”方老板说:“内容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不过最后他死在塔里了。所以永臻,塔可得设计的好看一点。在这部戏中,塔可是重头戏啊。”
      “方伯伯你放心,我一定设计出一个有气势的塔。”许永臻笑着说。死在塔里的人?为什么一个人要死在塔里,这是一个类似于麦克白的故事吗?鬼神预言了一个人的荣光,结果反而激起了他人性的卑劣?许永臻耸了耸肩,不过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之前跟方老板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昨晚跟司机聊天,做的一些功课。他习惯凡事做好准备。其实他只看过一部方氏电影,还看睡着了。不过等这部片拍出来,对于他的外国朋友们来说,这应该又是一种异国情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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