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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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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的是,当人生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时间的间隔反而变得细密起来,如同有一种无形的怜悯,当人们处在望眼可见的短短最后人生旅程中,将计量时间的步骤甘于耐心而且琐碎。比如许永臻在1969年的时候,回想1967年发生的事,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却总有些倦怠以及不耐烦的情绪。每一次回忆仿若哪吒咬牙剔肉去骨,已经换掉了精神气骨。待要开始新的一生时,却冷不防又看见路上躺着的前世的皮囊,尚未腐败完全。这一照面,顿时就要心生茫然,不知道躺着的那个尸身是自己,还是俯视着的人才是自己,阻挡了自己与过往断绝的干净。偶尔他迫不得已,要与别人谈起1967年,结果往往不说细节,连一些显而易见的情节都记不清楚。那段时间他的记忆像女人的唇膏,在2年的时光里被磨损地只剩下管端一点褐旧的颜色,只能依稀看到一点点的艳红,但它艳红地那么污秽,好像那只是岁月慈悲,施舍给他的一道抹痕。
但几十年后,他再说起往事,无论是1967年还是1969年,大到全民皆知的事件,小到深埋的心思,一丝一毫他都记得,熟络地仿佛旧时人就在大门外,等待自己语音落定,就会敲门,安静等候自己前去应门。即使他一时没有去开门,也没关系——那些记忆知道他一定会去应门,他最终总会去应门的。它们会一直等着他。
1967年,他还在帝国理工就读建筑专业。异国要比香港天暗的早,但是却暗的分明。有时候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树,即使是暗沉沉的蓝色的天空,但是树的每一根小小的枝杈都是纤细可见,丝毫分明的。清晰到不像现实中的树木,反倒像是树的影子被剪下来,再印在了天空里。几十年后,年代越久,他的回忆越清晰,就像几十年前异国的天空,历数天空舒展开的每一根枝杈,他都能说出它的过往与未来。
1967年的夏天,本来也不过是一个平常夏日。许永臻与宿友约定暑假去欧洲环游,结果父亲染恙,被家里一封电报急急召回。等他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的病已经缓过来,但是去欧洲漫游的计划只好就此作罢。他在家陪着父亲,顺便等待开学再返回英国,但是那一年也不安分,街头不时可见冲突。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架势,为了安全着想,于是只好天天闷在家里。几天呆下来,连脸上都呈现出一副困兽的样子。一天他姐姐许永清回家,她本身推门进去的时候神情似悲似怒,结果看见许永臻苦闷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把你闷坏了对不对?”许永清走过去,亲昵地敲了敲弟弟的头:“爸妈呢?”许永臻毕业于伦敦大学新闻系,返港之后没有继承家业,反而决定去明报工作。好在家中开通,父亲也向来仰慕金庸,所以只是乐呵呵询问许永清,可否提前偷偷告诉自己报上连载的笑傲江湖进展。
“他们在和陈伯伯聊天。”许永臻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盼望开学。一直在家,闷得要死。”
“闷?”许永清刚进门的悲怒神情终于消失了,他们姐弟年龄相差不大,关系一直很好:“正好,快快给我背一段桃花源记。”
“从小叫我背,你怎么都不腻?”
“从小叫你背,你哪次全文背出来过?”许永清又敲了一下许永臻,然后挨着许永臻坐下,说:“就怕你在国外呆几年,回来后忘记根基,连中文字都不识得了。”
“小瞧我。”即使如此,许永臻还是老老实实背起来:“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背到这儿,终于又卡住了,于是耍赖地往沙发上一靠,开始用英文唱天佑女王,一边唱一边笑着看许永清。
许永清哭笑不得:“小时候还能背个三四段,现在倒好,越背越回去了。”
“我是学建筑的,要背桃花源记干什么。”许永臻说:“你不如考我桃花潭水深千尺,我会背下一句是不及汪伦送我情。”
许永清大笑起来,亲昵地将头搁在许永臻肩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刘妈走进来,说:“小姐,电话。”
许永清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匆匆走进自己房间,没讲几句就挂掉电话,然后又急匆匆拿起皮包,明显要出门的样子。
“姐。”那时许永清的神情让许永臻莫名的心悸,她带着一种奋勇而决绝的神情,好像要去竞技场的斗士。许永臻不由站起来,有些些着慌:“姐,你刚回来,又要出门?”
许永清本来已经要出门了,她停下脚步,突然笑了笑,说:“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姐,你才刚回来,又要去哪儿。”许永臻看了下窗外,香港天黑的晚,但外面已经都暗下去了,远处浅水湾有几点灯火。许永臻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已经有些恳求:“姐,他们说今晚香港会戒-严,外面不安全,你留在家里陪我吧。”
“瞧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幅小孩子样。”许永清像往常那样,亲昵地嘲笑着他,可是她的神情却非常温柔,灯光让她的微笑有点点晃荡,她的表情就这么在温柔与奋勇之中游移:“别担心我,永臻,我去去就回来。待会吃饭不要等我,你和爸妈先吃。”
结果许永臻在第二天才看到许永清,他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退出来。里面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很难想象那样的哭声来自于母亲娇小的身体,好像为了弥补许永臻没有哭出的一部分。至于父亲?他暂时没有眼泪,因为他知道消息后病发,又送进了医院。
许永臻沉默的坐在座椅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衣袖被扯了下。许永臻慢慢地抬起眼皮,看到一个人头上绑着绷带,手也绑着夹板。许永臻认出那个人是许永清以前的高中同学,现在在一家工厂做机械师。
“她倒下去的时候还在喊口号。”那个人说:“你不要难过,永清她、她到最后都是勇敢的,她倒下去的时候还在喊口号。她……她没有后悔的。她是一个勇士。我们的牺牲会换来美好的未来。”
许永臻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人,好一会儿才说:“我姐姐是勇士,所以死了,你也是勇士,为什么你没有死。”
那个人一下子惨白了面容,他退了几步,露出了茫然又痛苦的神情。那人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但是这时别人来叫许永臻,说他母亲叫他进去。许永臻站起来,看了没看那人一眼。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那个人叫何志明,他一直暗恋着许永清,永清的死,他不会比别人更少难过。
许永臻的父亲过了两个月才好转,许永臻不得不向校方申请延期入学。在父亲终于痊愈,他要返回帝国理工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过去,不知为何,书房原本明亮的的灯光,现在看起来让人有些心慌。
两人半天没说话,许永臻垂着头,看着父亲书房桌面光亮,正好印出自己和父亲的倒影。两人都低着头,以为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不加掩饰自己真实的表情。许永臻偷偷看着印出的倒影,两人都是神情仓惶。
“永臻……”父亲终于出声说话,他抬起头,已经是严厉的神情。
许永臻静静地看着他父亲,那个时候他明白有人一夜苍老是什么意思。那种苍老是老在精神里,没有一夜白头,没有肌肉松弛,但是眼神失去了精神,灵魂做欲走未走的姿态,是俯视自己旧日尸身,不知生死之中,哪个才是自己。
“永臻。”在第二次叫他的时候,父亲像是下定了决心,说:“你若以后跟政治有一丝关系,我们即时断绝父子关系。”
“不会的,爸爸。”许永臻没有诧异父亲突然的严词发问,只是平静作答。
但他父亲像是没听到许永臻的回答,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省的以后还让大人伤心,有了孩子又怎样,最后还是等于没有……”
许永臻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握住父亲的手,轻声说:“不会的,爸爸你放心,你知道我从小就对那些不感兴趣。”他将脸贴在父亲手上,闭上眼睛,想起当日许永清也曾这么亲昵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我连桃花源记都背不全,我被姐……姐姐笑过好几次是华人外表鬼佬心,我怎么可能去关心香港的未来。但我又不是英国人,英国的未来也不关我事,所以你看爸爸,没有什么的未来需要我关心的……”
许永臻返回帝国理工后,像没有发过事情一般如常生活。只是某日他做梦,梦中许永清笑着跟他说:“永臻,背桃花源记来给我听。”他背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突然幼时背诵的词句源源不断涌出:“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背到这儿的时候,他又不记得后面的了。他想了半天,在梦中突然垂泪,说:“姐姐,不要去。”这时就醒过来了,许永臻打开台灯,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窗户上,那么冷淡地看着自己,好像那是昨日被丢弃的旧身,从香港一路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