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 in Memory》百合与茶书

3、第三章

　　那天在去翡翠夜总会之前，以及到了翡翠夜总会后那十几分钟，林大卫其实是非常快乐的。他刚刚与方氏影业签约，从龙虎武师转为正式签约演员，虽然薪水一下子少了一大半，但家中的债务已经还清，他暂时不需要为钱财担心。加上做龙虎武师就算薪水再高，又能做到什么时候，总得为自己做个打算——然而再长远的事情与计划，他就想不到了，但是他才21岁，所以也不急着去想。

　　那天他和朋友们照常去翡翠夜总会，庆祝他正式转为签约演员。大家都是熟客，进门呼啦啦地找了左边的座位坐下，然后开始喝酒聊天。那天夜总会的歌星是莉莉，正扭着腰唱钻石钻石亮晶晶。她跟大卫他们认识，大家捧场，在唱段之间的空隙就拼命鼓掌叫好。莉莉唱完几首歌回后台休息，大卫的一个朋友陈钟跟莉莉很熟，两人都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陈钟就跟着追了过去。大卫一边喝酒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周围的人，当时他觉得人生如能永远如此就好了，烦恼已经过去，未来无限美景，还有朋友陪在身边。

　　没一会儿陈钟黑着脸回来，这时台上换了另一个歌星模仿罗文唱小李飞刀。大家看陈钟神情不对，就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莉莉给抛弃了。那个人听到莉莉，哼了一声，说：“她？她给我脸色看？她看见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在众人起哄声中他又自吹自擂了好一会他跟莉莉的关系，才说起他在去后台的路上，看到台子右边有一群人。那些人面目陌生，估计是第一次来。每个人都衣冠楚楚，跟翡翠夜总会有点点不协调。

　　陈钟本来只是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太在意。在他经过的时候听到有个人正好说道：“我跟你们说，就算天宫舞厅满了也不用来翡翠夜总会啊。瞧这都是些什么人汇集的场所，整个一群阿飞。”

　　陈钟听到这句话有些火，他停下脚步，但同时他又留了个心眼，不想让那些人发现他，就装作有些喝醉了的样子靠在墙边，一边松开衣袖一边偷偷听着他们说话。

　　另一个人这时笑着说：“性感美女送上门来，给她一巴掌叫她滚，这算什么歌词。”

　　那群人就大笑起来，说：“许永臻，你帝国理工的高材生品位，自然看不起这样的歌词了。这种歌在香港很流行的，你没看到左边那群阿飞听到这歌词，一个个拍的手掌都快拍烂了。”

　　陈钟听到这儿气不过，也不去看莉莉了，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大家听到这儿都炸了锅。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我们是阿飞？那就让他们尝尝阿飞的厉害。”大家就不约而同呼啦一声，起身拿着酒瓶。大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钟已经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喊着：“阿飞来了，你们有种别跑。”大卫犹豫了下——说实在的，被叫做阿飞这件事情他没多生气。他们这群人也许说话大声了点，但没做过坏事，没欺负过同事，也没趁演戏的时候占别人姑娘的便宜，不认识的人仅仅因为他们给朋友鼓掌的声音大一点，或者笑的声音大一点就误会他们这群人，但有什么关系。那些人又不会出现在大屏幕上，让香港多少人心甘情愿买票，就为了去看他们打打杀杀。但是他的朋友们都去了，他不去就是不讲义气。所以大卫只是犹豫了下，也拿着酒瓶子跟着跑了过去。

　　那时许永臻那边的人一脸莫名其妙，对突然气势汹汹跑来的一群人只觉得是无妄之灾。陈钟气的说话结结巴巴，加上指手画脚，一时也说不清楚，两方都理直气壮地朝对方嚷嚷，结果架反而没打起来。大卫拿着酒瓶子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许永臻坐在那群人中。当时他看了眼许永臻，阴影落在那个人脸色，显得轮廓显得特别突出，深刻地不像亚洲人。大卫在那一瞥之中，觉得这个人长得倒是比方氏影业的那些演员都好看。但是作为一个男人，眉眼却有点过于艳丽，艳丽到明明是日常的模样，但随便坐在那儿，都像上好妆的小生，等着下一步旁人一掀帘子，他就迈步走出，一亮相，然后就是“自幼生来盖世奇,手使方天画杆戟.虎牢关前曾交战,战败桃园三结义”。但是他坐在那儿，手搭在椅子上，神情理智冷淡，就那么无可无不可地看着大家吵闹。好像他眉目那么不甘平淡，浓墨重彩地做出了预告，大家都等着他上台，结果他只肯坐在观众之中看别人的热闹。

　　林大卫不知道那个时候许永臻也注意到他了。但许永臻当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大卫的眉毛，当时他在心里想，那个男孩子，怎么有那么浓烈的眉毛。当时流行浓眉大眼，有着浓眉的男生并不少见。但是许永臻觉得奇怪的是，那个人的眉毛像是暗示主人有着肆意而刚烈的脾气，但是那本应该肆意的眉毛却总是不由自主皱着——就像面前这个人正轻微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一样——反而有种被压抑下去的委屈。但就像那不自觉的皱眉一样，他连不甘都是茫然地。

　　那时两个人都觉得对方的相貌有些特别，虽然好看，但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其实两人如果能够按照最初相貌的预示那样任意生长，本来应该有着另外不同的性格。但好像是人生中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在许永臻以及林大卫人生中发生过什么事情，将相貌本来预示的性格给扭转了过来。以至于在相遇时候的许永臻和林大卫，也不能说不是他们真实的自己，但那真实的个性像是盆栽，在某个时候被外力修建过后，渐渐地就真的以为那是自己原来会有的样子。本来有人起了个音，但是后面却没有跟着那个音唱下去。接下来的调子虽然补完整首歌，然而到底不是接着最开始的那个音。但到了后来，两人熟悉之后，相处久了，渐渐习惯了对方的样子，便也忘记了最开始对对方的矛盾的印象。

　　这时陈钟嚷嚷着：“什么阿飞，你们就了不起么？你们大学生又怎样，一个月最多不就拿两三千块，拿的钱还没我们多。”大卫这时突然有些疲倦了，他觉得当陈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坐在那儿的那个人好像笑了一下，大约觉得陈钟这句话果然很粗俗，坐实了他们的嘲笑。自己这边的朋友们那么生气，其实不过是给人看笑话。大卫走过去，拉了拉陈钟，说：“跟他们计较什么，真没意思，我们走吧。”

　　陈钟有些奇怪，但大卫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散了，因为大卫是付账的那个人。那个晚上大卫不是很高兴，但第二天拍戏，他就把这件事情忘掉了。年轻的时候容易发脾气，但好在也容易忘记，要不怎么挨到衰老。许永臻后来跟他真正熟了，要等到林大卫拍保镖的时候。有几次许永臻开玩笑跟大卫说起这件事情：“站在那儿，眼睛亮亮的，但是表情很凶地瞪着我们。”

　　大卫总会一脸困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胡说吧，我们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你帮保镖设计的塔完成，方老板很满意，然后叫大家一起吃饭，我们这才认识的吗？”

　　这时许永臻就没法把话往后说了，他本来还想说：“但那时你又皱着眉，好像被我们欺负了，我又觉得也许我们当时挺不该的。”当事人都不记得，这件事情再提起就没意思，即使许永臻只是想小小的调一下情，但是他们当时的关系那么好，也就不再需要这一点点言语再增加的情意了。

　　但是到了后来，那个时候他们吵得厉害。有一天大卫突然对许永臻说：“你一开始就不喜欢我这类人，你一开始就当我是阿飞。”
　　许永臻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大卫不记得酒吧那件事情，那么一开始应该指的是方老板请大家吃饭的事情。当时他正在抽烟，就有些狠狠地把烟掐灭。这个动作大概转移了他的怒意，所以他在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心平气和了：“一开始？一开始我们不是在方老板的酒席上，我们没说几句话，你怎么就看出我不喜欢你？”
　　大卫说：“不是，是在翡翠夜总会。我记得你看着我，显出很讨厌我的样子。你听到陈钟说话，我看见你微微嘲笑地看着我们，好像说：瞧啊，这群没文化的阿飞。”
　　许永臻没做声，其实他也想不出什么回答。本来他想说：“我怎么知道当时我的表情……”但那样似乎就证实了自己当时正在嘲笑他们。他不记得当时自己的神情，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在那个时候他有过厌憎以及嘲笑的情绪，那不是因为大卫。那也许是因为大卫当时的表情，那样纯粹浓烈的眉毛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同一张脸上隐忍的表情让他想到矛盾的另一些事情。也许是他当时回忆起了在两年前自己曾经有过的容易激动的时光，也许他只是想起一部老电影……他想说：“我从来没有不喜欢过你的。”但是当时吵的累了，觉得没什么气力，后来也就懒得说了。当时他想了想，结果说：“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怎么又想起来了？”好像承认当时自己的确在嘲笑他们。大卫被问得一愣，他想了想，有些苦恼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生气，突然就想起来了。”许永臻笑着说：“你看，我跟你说过我们第一次是在翡翠夜总会遇见的，你却要说我胡说。现在你自己倒承认了。”两人到这个时候不好再吵下去，互相看对方一眼，大卫笑了起来，这次的吵架就算和好了。许永臻也跟着笑了，但是他的心却有些发冷，他觉得那像大卫拍的第一部电影中的塔，有着死亡与结束的含义。大卫记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也差不多快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