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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珠履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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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长安城才算真正过完年。
元宵灯会的筹备早在腊月里就开始了。今年圣上兴致高,要在朱雀大街办“万灯宴”,从皇城到明德门,沿街扎起彩楼灯山,各府都要出灯车游行,还要评个“灯魁”。镇北侯府虽不如那些文臣家心思精巧,但也不能落了面子——老夫人发话,这事儿交给林清月办。
林清月接了这差事,心里却沉甸甸的。她入侯府半年,理家管账已渐渐上手,但这样抛头露面的大事还是头一遭。更让她不安的是,按惯例,元宵那夜谢云驰需与她同乘灯车,接受万民瞻仰。
可他会愿意么?
这些日子,谢云驰似乎比往常更忙了。有时连着三五日不归府,回来也是满身酒气,倒头便睡。林清月偶有试探,他只说“友人邀约”或“军务繁忙”——可谁不知道,镇北侯府的二公子哪有什么正经军务?
腊月二十八那日,林清月正在库房清点做灯车的料子,碧痕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少夫人…外头、外头都在传…”
“传什么?”林清月放下账册。
碧痕咬着唇,声音低得像蚊子:“传姑爷在梨花巷那外室…有身子了。”
库房里很静,能听见窗外北风呼啸。林清月站在原地,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又瞬间褪去,只剩一片冰凉。她扶住桌子,指尖抠进木纹里,生疼。
“几个月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
“说、说是有三个月了…”碧痕眼圈红了,“少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林清月也不知道。她只是忽然想起成婚那夜,红烛高烧,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能得一人心;想起雪夜里那个带着酒气的吻;想起他说“给你写放妻书”时,语气里的漠然。
原来不是漠然,是早有打算。
“少夫人,要不要告诉老夫人?”碧痕小声问。
林清月摇摇头:“不必。”告诉了又能如何?责骂一顿,罚跪祠堂?谢云驰那样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些。到头来,不过是让全府上下看她的笑话。
她继续清点料子,一笔笔在账册上记着:红绸二十匹,绿纱十五匹,金线五匣…字迹工整,手却抖得厉害,墨迹晕开一小片。
正月十三,灯车做好了。是艘三层的“宝船”,船头扎着昂首的麒麟,船身缀满各色花灯,夜里点上烛,流光溢彩。老夫人看了很满意,拉着林清月的手说:“难为你想得周到。”
“祖母喜欢就好。”林清月温婉地笑,眼底却有掩不住的疲惫。
正月十四,谢云驰终于回府了。林清月在正房等他,桌上摆着新做的元宵,馅儿是她亲手调的——黑芝麻、桂花糖、枣泥,都是他爱吃的甜口。
谢云驰进来时,身上没有酒气,倒是难得的清爽。他看见桌上的元宵,挑了挑眉:“有事?”
“明日灯会,夫君可还记得?”林清月起身替他解外袍。
“记得。”他任她伺候,语气平淡,“明日我会去。”
林清月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她忽然想问:梨花巷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了又如何?自取其辱罢了。
“那妾身让下人备好衣裳。”她垂下眼,继续解他的腰带。
谢云驰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指腹有薄茧。林清月心头一跳,抬眼看他。
“林清月,”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你恨我吗?”
她怔住了。恨吗?这半年来,独守空房的夜,众人怜悯的眼神,那些窃窃私语的传言…说不恨是假的。可恨之外,还有不甘,还有委屈,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期待——期待他能回头,能看见她的好。
“妾身不敢恨。”她轻声说。
谢云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声,松开手:“你总是这样,说话滴水不漏。”他转身走向内室,“歇吧,明日还要早起。”
那一夜,两人又是背对而眠。林清月睁着眼,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半年的坚持像个笑话。她以为水滴石穿,却不知那石头是实心的,再多的水也渗不进去。
正月十五,天还没黑,朱雀大街就挤满了人。
各府的灯车陆续驶入街口,一家比一家气派。文臣家的多是诗词灯谜,武将家则扎些麒麟猛兽。镇北侯府的宝船灯车驶进来时,引来一阵喝彩——实在扎得精巧,麒麟的眼睛用了夜明珠,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的光。
林清月与谢云驰并肩坐在船头的高座上。她穿着正红织金的诰命服,头戴五凤冠,妆容精致,仪态端庄。谢云驰则是一身玄色侯爵常服,腰佩玉带,面如冠玉。两人坐在一处,真真是一对璧人。
可只有林清月知道,这华服下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灯车缓缓前行,两旁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林清月微笑着向人群点头,目光却空洞。忽然,她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嗤笑:
“哟,这不是谢二奶奶么?好大的排场!”
声音很熟。林清月循声望去,只见路边一座茶楼二层的雅间里,几个锦衣公子正凭栏眺望,说话的是个穿紫袍的,正是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上月刚和谢云驰打过架的那位。
“李三,少说两句。”旁边人劝道。
“我说错了吗?”李三公子拔高声音,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谢二奶奶这般端庄贤淑,可惜啊,管不住自家男人在外头养小的,连野种都怀上了!”
这话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林清月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她下意识看向谢云驰,却见他神色如常,甚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没听见。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怜悯,有讥讽,有幸灾乐祸。林清月坐在那里,觉得身上的华服成了枷锁,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怎么,谢二奶奶还不知道?”李三公子得意地笑,“满长安都传遍了,谢二公子在梨花巷养的那个歌伎,肚子都三个月了!听说老夫人还赏了镯子,怕是迟早要接进府里做姨娘呢!”
每一句话都像巴掌,狠狠扇在林清月脸上。她攥紧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仪态。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谢云驰终于放下酒杯,抬眼看向茶楼。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李三,上月的打还没挨够?”
李三公子脸色一变,却强撑着:“谢云驰,你嚣张什么?不过是个靠祖宗荫庇的纨绔!有本事你下来,咱们再打过!”
谢云驰笑了,那笑里带着冷意:“今日陪夫人赏灯,没空理你。”他转头看向林清月,伸手握住她的手,“夫人,冷么?”
他的手很暖,可林清月只觉得冷,彻骨的冷。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他倾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哭,妆花了不好看。”
这话不是安慰,是命令。林清月咬住唇,生生将眼泪逼回去。
灯车继续前行,将那些嘲讽和议论甩在身后。可林清月知道,从今夜起,她将成为长安城最大的笑话——太傅之女,下嫁纨绔,成婚半年便让外室怀了孩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众羞辱。
而她的夫君,自始至终没有否认,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愧疚。
灯车驶到皇城前,圣上在城楼上观灯。各府主君需上前叩拜。谢云驰牵着林清月下车,两人的手交握着,看起来恩爱非常。可林清月只觉得那只手像烙铁,烫得她想逃。
叩拜完,圣上赐酒。谢云驰接过金杯,一饮而尽,姿态潇洒。圣上笑道:“谢卿与夫人真是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林清月低头谢恩,心里却一片荒芜。
回程时,两人坐在车里,谁也没说话。外头的喧嚣渐渐远去,车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林清月看着窗外流淌的灯火,忽然开口:“夫君打算何时接她进府?”
谢云驰没应声。
“三个月了,再等肚子大了,更不好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若是夫君不方便开口,妾身去跟祖母说。”
“林清月。”谢云驰终于开口,“你非要这样么?”
“妾身怎样了?”她转过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妾身不过是尽一个主母的本分——替夫君纳妾,为侯府开枝散叶。妾身做得不对么?”
谢云驰看着她,眉头紧锁。许久,他才道:“柳娘的事,我会处理。”
“怎么处理?”林清月追问,“是打掉孩子,还是接进府?若是打掉,那可是夫君的骨血;若是接进府,妾身这就去收拾东跨院。”
她说得条理分明,像个最贤惠的妻子。可谢云驰听出了话里的刺,那是从未有过的尖锐。
“你…”他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车子驶回侯府,停在二门前。林清月没等谢云驰扶,自己下了车,径直往正房走。步子很快,裙摆扫过积雪,簌簌地响。
回到房里,她屏退下人,独自坐在妆台前。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可眼底的疲惫和伤痛却遮不住。她伸手,一支支取下头上的钗环,动作很慢,很轻。
谢云驰跟进来,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
“林清月,”他唤她,“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
林清月笑了,笑声很低,带着哽咽:“妾身为何要哭?夫君有后,侯府有继,妾身该高兴才是。”
“别说这种话。”谢云驰皱眉。
“那妾身该说什么?”她转过身,直视着他,眼泪终于落下来,“说恭喜夫君?说妾身会好生照料她们母子?谢云驰,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露出尖利的爪牙。谢云驰怔住了,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唇,心头某处忽然抽痛了一下。
他伸手想碰她,却被她躲开。
“别碰我。”她后退一步,声音嘶哑,“妾身今日累了,夫君请回吧。”
谢云驰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收回手,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那一刻,林清月瘫坐在凳上,捂着脸无声地哭。眼泪从指缝涌出,湿了衣袖,湿了衣襟。她哭得浑身颤抖,哭这半年的痴傻,哭这一场错付的深情。
外头又下雪了,细细的,无声无息。就像她这场婚姻,开始时轰轰烈烈,结束时却这般狼狈。
碧痕进来时,看见少夫人蜷在妆台前,像只受伤的猫。她上前扶起她,心疼得直掉泪:“少夫人,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林清月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眼神却渐渐清明:“碧痕,替我打水净面。”
“少夫人…”
“我没事。”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落雪,“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哭了。”
有些眼泪,流干了,心也就死了。
而有些期待,碎了,就不会再有。
这一夜的雪,下得很大。覆盖了朱雀大街的喧嚣,覆盖了茶楼里的嘲讽,也覆盖了她心里最后一点微光。
天明时,雪停了。园子里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眼。
林清月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残留的熏香。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腑间都是凉的。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