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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浪难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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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长安城变成了黑白的水墨画。
林清月晨起推窗,便看见外头白茫茫一片。雪花还在簌簌地飘,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都覆了层薄雪,那株老梅的枝桠上积了白白的一线,像用银粉勾勒出来的。
她站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吩咐碧痕:“去厨房说一声,晌午备个羊肉锅子,要辣些的,再温壶黄酒——夫君冬日爱喝这个。”
碧痕应声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欲言又止。林清月知道她想说什么——昨夜谢云驰又没回来,小厮说他去了梨花巷。这消息像根刺,扎在心头,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但她还是想试试。今日初雪,按习俗该家人围炉取暖。或许…或许他会回来。
她在房里等了一上午,将绣了一半的护膝拿出来继续绣。玄色缎面,用银线绣了松鹤纹——他的手总爱凉,骑马上怕是冻得慌。一针一线,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她绣得很认真,仿佛这样就能把心意也缝进去。
午时过了,谢云驰没回来。
羊肉锅子在炭火上咕嘟咕嘟滚着,香气飘了满屋。林清月让碧痕撤了火,用温笼煨着。又等了一个时辰,窗外天色渐渐暗了,雪却越下越大。
“少夫人,先用些吧?”碧痕小心劝道。
林清月摇摇头:“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掌灯时分。前院终于传来脚步声,她心头一跳,忙起身迎出去。来的却是谢云驰的小厮长安,浑身是雪,冻得直哆嗦。
“二少爷说…今儿雪大,在城外马场歇了,让少夫人不必等。”长安说完,匆匆退下。
林清月站在原地,觉得浑身发冷,比外头的雪还冷。碧痕上前扶她,触到的手冰凉。
“撤了吧。”她轻声说,转身回房。
那一晚,羊肉锅子终究没人动。护膝绣好了,整整齐齐叠在妆台上,像是个无声的讽刺。
腊八那日,谢老夫人叫林清月过去帮着理年礼。老太太坐在暖炕上,拉着她的手说:“云驰那孩子,打小就野,你别往心里去。”
林清月垂眼:“孙媳明白。”
“你是个懂事的。”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等开了春,我让他多陪陪你。男人嘛,成了家总会收心的。”
这话说了几个月了,林清月已不信,却还是温顺地点头。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喧哗声,管家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老夫人,二少爷…二少爷跟人在酒楼打起来了!”
“什么?!”老夫人急得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说是为了个歌伎,跟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动了手…”
林清月的手一颤,茶盏里的水洒出来,烫红了手背。她却不觉得疼,只觉得荒唐——又是为了歌伎,又是这般荒唐。
老夫人气得直哆嗦:“这个孽障!快,快让人去把他弄回来!”
管家应声去了。屋里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噼啪的声响。林清月低头看着手背上那片红,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这样的事,还要经历多少回?
谢云驰被架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脸上挂了彩,嘴角淤青,袍子也撕破了,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老夫人拿起拐杖要打,被他抬手架住:“祖母,小事而已,何必动气。”
“小事?!”老夫人怒道,“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整日为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打架,传出去像什么话!”
谢云驰瞥了林清月一眼,扯了扯嘴角:“有家室怎么了?该乐还得乐。”
这话像巴掌,狠狠扇在林清月脸上。她站起来,声音平静得出奇:“祖母息怒,夫君既回来了,便让妾身照料吧。”说着上前扶住谢云驰,“夫君,回房上药。”
谢云驰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这般反应。他甩开她的手:“不用,我自己会弄。”
但林清月坚持扶着他,一步步往回走。雪夜很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谢云驰身上有酒气,还有脂粉香——不是府里用的那种。
回到房里,林清月让碧痕打来热水,亲自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动作很轻,指尖却冰凉。谢云驰皱着眉,却没再推开她。
“疼么?”她轻声问。
谢云驰不答,只盯着她看。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何必如此。”他忽然开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早该知道。”
林清月手顿了顿,继续擦他额角的伤:“知道归知道,妾身是夫君的妻子,照料夫君是本分。”
“妻子…”谢云驰笑了声,带着嘲讽,“林清月,你图什么?图镇北侯府的门第?图将来诰命夫人的名头?”
这话太伤人。林清月抬起头,直视着他:“妾身图什么,夫君当真不知?”
四目相对,她眼里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谢云驰心头某处莫名一软,别开眼:“罢了,随你。”
那夜他没去书房。
林清月为他上完药,又端来醒酒汤。他喝了,和衣躺在床外侧,闭着眼。她吹了灯,在里侧躺下。两人依旧隔着距离,可这夜,他没走。
黑暗中,她听见他的呼吸声,平缓绵长。外头风声呼啸,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沙沙地响。她睁着眼,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人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驰忽然翻身过来。酒气扑在脸上,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很紧。
“林清月,”他声音有些哑,“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缰绳磨出来的。她轻轻摩挲那些茧,像在抚慰什么伤痕。
然后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那里还肿着,带着药味和血腥气。
谢云驰僵住了。黑暗中,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片刻后,他反客为主地吻住她,很用力,像在发泄什么。唇齿间有酒气,有血腥,还有说不清的躁怒。
林清月没有躲。她环住他的颈,生涩地回应。泪水滑下来,咸涩的,混进吻里。她知道这或许不是爱,或许只是酒后的冲动,或许什么都不是——但她想要个孩子,想要在这冰冷的侯府里,有个血脉相连的依靠。
衣衫一件件褪去,肌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激起一阵战栗。谢云驰的动作有些粗暴,她咬着唇忍痛,指尖深深掐进他背脊。床帐摇晃,烛火早熄了,只有雪光从窗隙漏进来,冷冷地映着交叠的身影。
结束后,谢云驰很快翻身躺回外侧,背对着她。林清月蜷缩着,身上疼,心里也疼。她伸手想碰碰他的背,指尖却在半空停住,最终收回。
“睡吧。”谢云驰说,声音恢复了冷淡。
她闭上眼,泪无声地滑进鬓发。
次日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碧痕进来伺候,看见床单上那抹暗红,眼圈一下就红了:“少夫人…”
“收拾了吧。”林清月平静地说。
用早膳时,谢云驰已经在前厅了。见她来,他抬了抬眼,没什么表情。老夫人倒是很高兴,拉着她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盼着早日抱曾孙。
林清月低头应着,心里却空落落的。昨夜像场梦,醒了便什么都没留下。
日子照旧过。谢云驰还是常往外跑,还是夜归宿醉。只是偶尔,他会回房过夜——多是喝了酒,或是心情不好时。来了便睡,醒了便走,话都很少说。
林清月渐渐学会了不盼不等。她开始帮着管家理事,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夫人夸她能干,下人们也敬她,可她知道,这些都填不满心里的空。
腊月二十三,小年。谢云驰难得没出门,在书房看书——说是看书,其实是在临帖。林清月端了碗腊八粥进去,看见他写的字,微微一怔。
是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笔力遒劲,转折处却透着落寞。她没想到,他会写这样的诗。
“夫君的字真好。”她轻声道。
谢云驰搁下笔,瞥了她一眼:“随便写写。”顿了顿,“有事?”
“明日祭灶,母亲让咱们早些过去。”她将粥碗放下,“夫君…可能同去?”
谢云驰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嗯。”
林清月心头一喜,面上却还是温婉的:“那妾身去准备。”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对了,前日做的护膝,夫君可试了?若有不合适,妾身再改。”
谢云驰看向书案一角——那对护膝叠得整整齐齐,他一次也没用过。
“放着吧。”他说。
林清月眼神暗了暗,没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祭灶那日,两人一同回了太傅府。谢云驰礼数周全,与林文渊对谈时竟也颇有见地——他虽不爱读书,但自幼耳濡目染,见识并不浅薄。林文渊起初还绷着脸,后来渐渐和缓,留他下了两盘棋。
回去的马车上,林清月轻声说:“父亲今日很高兴。”
“嗯。”谢云驰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夫君其实…很聪明。”她试探着说,“若能用在正途上,必能有一番作为。”
谢云驰睁开眼,看着她:“什么算正途?像你大哥那样,在翰林院修书,一辈子谨小慎微?”
“那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我不喜欢。”
说完又闭上眼,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林清月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她或许从未真正懂过他。他像一潭深水,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她伸手想碰,却只触到冰凉的水面。
除夕夜,侯府摆了家宴。谢云驰喝了很多酒,散席时已有些醉。林清月扶他回房,他靠在她肩上,忽然低声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她脚步一顿。
“整天就知道劝我上进,劝我收心…”他笑了声,“跟祖母一样,跟父亲一样…你们都想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林清月喉头发紧:“妾身只是希望夫君好。”
“什么是好?”他站直身子,看着她,眼里有醉意,也有清醒的凉薄,“按你们的规矩活,就是好?林清月,你嫁给我,后悔了吧?”
雪又下起来,细细的,在灯笼光里像飞絮。林清月站在廊下,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忽然觉得累。
“妾身不后悔。”她轻声说,“只是有些难过。”
谢云驰愣住了。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头那点烦躁忽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
他伸手想碰她的脸,指尖在半空停了停,最终落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
“进去吧,冷。”他说,语气软了些。
那一夜,他又留宿了。依旧没什么温存,只是抱着她,将脸埋在她颈窝。他的呼吸温热,拂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战栗。林清月僵着身子,不敢动。
“林清月。”他在黑暗中唤她。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了了,就跟我说。”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给你写放妻书。”
她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湿了枕巾。可她咬着唇,没出声。
许久,她才说:“睡吧,夫君。”
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新的一年要来了。可林清月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等不到春天。
就像园子里那株梅,开了花,也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