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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病骨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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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会后,林清月病倒了。
起初只是风寒,咳了几声,有些发热。碧痕要请大夫,她摆摆手说不用:“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其实是怕惊动老夫人,又要问东问西。灯会那夜的羞辱,老夫人后来也听说了,把谢云驰叫去训了一顿,可有什么用?孩子还在那外室肚子里,长安城的笑话也还在传。
谢云驰自那夜后,又在府里待了几日。他倒没去梨花巷,只是终日待在书房,或是去马场骑马。偶尔来正房,见林清月咳嗽,也只是淡淡说句:“让大夫来看看。”
林清月没应声。她如今很少跟他说话了,不是赌气,是觉得无话可说。那些委屈、质问、眼泪,都在灯会那夜流干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疲惫,深不见底的疲惫。
过了三五日,风寒非但没好,反而加重了。夜里咳得撕心裂肺,整宿整宿睡不着。碧痕急了,瞒着她去禀了老夫人。老夫人忙请了太医来,诊过脉后,太医眉头紧锁:“少夫人这是忧思过甚,郁结于心,风寒入肺,若不好生调理,恐成痨症。”
“痨症”二字一出,满屋皆惊。老夫人连声问:“可治得好?”
“需静养,心情舒畅最要紧。”太医开了方子,又嘱咐,“万万不可再劳神伤心。”
药煎好了,黑乎乎的一碗。林清月端起来,也不嫌苦,一口气喝了。碧痕递上蜜饯,她摇摇头:“苦些也好,醒神。”
是真的想醒醒。这一场大梦,做了大半年,该醒了。
谢云驰知道她病重,倒是每日都来房里坐一会儿。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傍晚,来了也不多话,就坐在窗边看书,或是看着她喝药。有一回林清月咳得厉害,他上前替她拍背,动作有些笨拙,却还算轻柔。
“何必这样糟践自己。”他忽然说。
林清月止了咳,抬眼看他。他眉头微蹙,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是愧疚?还是怜悯?
“妾身没有糟践自己,”她声音嘶哑,“只是病了。”
谢云驰沉默片刻,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柳娘的事,我会处理。孩子…不会留。”
林清月心头一震。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想,不去问,仿佛只要不提,那件事就不存在。可现在他亲口说出来,像把钝刀子,割得她生疼。
“那是夫君的骨血。”她轻声说。
“那又如何?”谢云驰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外室生的孩子,进不了侯府的门。”
话说得冷酷,可林清月听出了里头的烦躁。她忽然想笑——原来他也会烦,也会不知如何是好。可这烦,不是为她,是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那个叫柳娘的女子。
“夫君打算怎么处理?”她问,“一碗堕胎药送过去?还是给笔银子打发了?”
谢云驰不答,只道:“这些事你不用管,好生养病就是。”
又是这样。永远把她排除在外,永远当她是个摆设。林清月闭上眼,觉得累极了:“妾身知道了,夫君请回吧。”
谢云驰站了会儿,终究没说什么,走了。
之后几日,林清月的病时好时坏。咳得厉害时,痰里带血丝,把碧痕吓得直哭。老夫人每日都来探望,握着她的手抹泪:“好孩子,快些好起来,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呢。”
曾孙。林清月心里苦笑。她与谢云驰同房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他酒后冲动,事后便忘。这样的夫妻,哪来的孩子?
倒是梨花巷那个,实实在在怀上了。
二月初,谢云驰出城去了军营——说是镇北侯有信来,让他去历练历练。这一去便是半月。林清月的病在他走后竟好了些,咳得不那么厉害了,也能下床走动了。
碧痕高兴地说:“定是太医的方子见效了。”
林清月却知道,不是方子见效,是心死了,那些郁结的气也就散了。她如今每日喝药、吃饭、睡觉,像个最听话的病人,可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个洞。
谢云驰不在,府里倒是清静。老夫人怕她闷,让几个旁支的姑娘来陪她说话。那些姑娘年纪小,叽叽喳喳的,说的无非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林清月听着,偶尔应一两句,心思却飘得很远。
她想起未出嫁时,也是这般和小姐妹们说笑。那时她满心憧憬着嫁给心仪的人,以为能得一世深情。如今想来,真是天真得可笑。
二月中,谢云驰回来了。风尘仆仆的,瘦了些,也黑了些。他先去了老夫人那儿,再来正房。林清月正靠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起身要行礼,被他按住:“坐着吧。”
他在榻边坐下,两人一时无话。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
“病可好些了?”谢云驰问。
“好多了,谢夫君关心。”林清月答得客气。
这客气让谢云驰皱了皱眉。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道:“柳娘的事解决了。”
林清月手一颤,书页被捏皱了。
“孩子打掉了,给了她一笔银子,送她回江南老家了。”谢云驰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林清月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她抬眼看他,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角抿得紧紧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也未必好受——毕竟那是他的骨肉。
“夫君…”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谢云驰却摆摆手:“不必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到此为止。林清月想,真的能到此为止吗?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那个叫柳娘的女子,还有长安城那些嘲讽的眼神…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可她终究没问出口。问了又如何?不过是自寻烦恼。
谢云驰在府里待了几日,又恢复了往常的做派——白日出门会友,夜里醉醺醺地回来。有几次醉得厉害,是长安扶着回来的,倒头就睡,连外袍都不脱。
林清月让碧痕伺候他更衣洗漱,自己则在屏风外坐着,听着里头的水声、脚步声,心里一片平静。那些曾让她心跳加速的声响,如今只让她觉得疲惫。
有一夜,谢云驰又醉了,却不肯睡,非要拉着她说话。他靠在床头,眼神迷离,嘴里喃喃着:“林清月,你知不知道…我其实…”
其实什么?林清月等着下文,他却头一歪,睡着了。
她替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他许久。烛光下,他的脸英俊依旧,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她伸手想抚平那皱痕,指尖却在半空停住,最终收回。
有些事,不知道也罢。
二月末,林清月的病终于大好了。太医来复诊,说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老夫人高兴,在府里摆了小宴,说是去去晦气。
宴席上,谢云驰难得没喝酒,只安静地坐着吃饭。老夫人不停给他夹菜,又对林清月说:“云驰这趟从军营回来,倒是稳重了些。清月,这都是你的功劳。”
林清月低头应着,心里却想:与我何干?
宴后,两人一同回房。月色很好,照得园子里一片清辉。走到半路,谢云驰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她:“明日我陪你去大慈恩寺上香吧。”
林清月一愣。成婚这么久,他从未主动提出陪她去哪里。
“去还愿。”谢云驰补充道,“祖母说,你病中许了愿,如今好了,该去还愿。”
原来如此。林清月心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又熄了。她点点头:“好。”
次日,两人真的去了大慈恩寺。还是那棵千年银杏,还是那片幽静的林子。只是时节不同,银杏还没长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显得有些寂寥。
林清月在佛前跪了很久。她没许愿,只是默默地看着佛像慈悲的面容。佛垂目含笑,看尽众生苦,却从不伸手。她想,或许这就是世间的真相——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修各人的缘。
起身时,膝盖有些麻。谢云驰伸手扶她,她借力站起,很快松开手。
“你许了什么愿?”谢云驰问。
“愿父母安康,愿天下太平。”林清月答。
“没有为我许愿?”他看着她。
林清月摇摇头:“夫君的愿,该自己许。”
谢云驰沉默了。两人在寺里走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快到山门时,谢云驰忽然道:“林清月,我们重新开始吧。”
春风拂过,带来杏花的甜香。林清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站在那里,神情认真,不似玩笑。
若是三个月前,听到这话她或许会欢喜。可如今,她心里只有一片荒凉。
“怎么重新开始?”她轻声问,“当梨花巷的事没发生过?当灯会那夜的羞辱没发生过?还是当这半年的冷落、敷衍、漠视都没发生过?”
谢云驰语塞。
“夫君,”林清月看着他,眼神平静,“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抹不掉的。妾身不恨你,也不怨你,只是累了。”
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期待,不想再努力,不想再问为什么。
谢云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别开眼:“随你吧。”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一路无言。林清月掀开车帘看外头的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花的、卖糖的、卖胭脂水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是个热闹的春天,可她的心里,却像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夜里,谢云驰又没回房。碧痕小声说:“姑爷去书房了。”
林清月“嗯”了一声,继续绣手里的帕子。是给母亲绣的,上头是并蒂莲,一针一线都很仔细。她想,等绣好了,就回娘家住几日——她太久没回去了,想念母亲做的糕点,想念父亲书房的墨香。
窗外的月亮渐渐圆了。快到十五了,又是个月圆之夜。
林清月放下针线,走到窗边。春风很暖,带着花香,可她只觉得凉。她想起去年春天,在郡主府的春宴上,第一次看见谢云驰时的悸动。
那时她以为,那是故事的开始。
如今才明白,那是她一个人的故事的开始。而他和她的故事,或许从未真正开始过。
也好。她想。
梦醒了,就该面对现实。而现实是,她嫁了个不爱她的男人,过了半年形同陌路的婚姻。往后还有几十年,要怎么过?
她不知道。只是此刻,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
夜深了,她吹了灯,独自躺下。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在空着的枕畔,冷冷的,白白的。
像一场雪,覆盖了所有痕迹。
也像一场告别,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