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笔的回声》刘开开

67、第 67 章

　　病房里，时间仿佛凝滞。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命运的秒针，一声声敲在程星遥的心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生命脆弱的气息。王姐回家去取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此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病床上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男人。

　　程星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陆东珉脸上。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随着微弱的呼吸泛起薄雾。各种颜色的管线从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延伸出来，连接着那些发出冰冷光线的仪器。他那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了重量，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专注、甚至带着些许锐利的青年才俊判若两人。

　　李哲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你离开不久，他的身体就撑不住了……不得不离开了张教授的团队，那是他的心血，他的梦想啊……”
　　“博士毕业后，他留校当了教授，我们都以为会好起来……可是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连站在讲台上都成了奢望……”
　　“现在，只能在家里，给系里整理整理资料，写写期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看着他，思绪飘回了七年前。那时的陆东珉，是数学系无人不晓的天才，是导师寄予厚望的接班人，是校园里无数人仰望的“高岭之花”。他坐在轮椅上，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明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演算之中。他本该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在学术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可现在呢？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内心骄傲到极点的男人，却被困在这具日益衰败的躯体里，连走上小小的讲台都成了一种奢望。他只能退守到一方小小的书桌前，与冰冷的资料和期刊为伴，在病痛的间隙里，偷得一点思维的微光。他从一个众人瞩目的中心，退隐到了无人问津的边缘。

　　而她自己呢？
　　程星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她走遍了世界，在顶尖的学府深造，在联合国的舞台上发声，写出了畅销的书，成为了别人眼中独立、强大、成功的女性典范。她为自己挣脱了情感的桎梏、掌握了自身命运而自豪，甚至可以在签售会上，将那场让她痛彻心扉的初恋，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值一提”。

　　直到此刻，坐在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看着这个为了将她推向“更广阔世界”而不惜自毁长城、最终深陷泥沼的男人，她才幡然醒悟——

　　她所拥有的一切光鲜亮丽，她脚下所走的这条康庄大道，每一寸，都浸透了他的牺牲。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逼她离开，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给她自由飞翔的翅膀。他却折断了属于自己的羽翼，将自己放逐到了这片名为“病痛”与“孤独”的、最深最冷的沼泽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独自承受着所有误解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她所以为的“自我成长”，原来一直建立在他无声的、巨大的献祭之上。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指责和背叛，都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心痛到无法呼吸。她一直恨着他的“无情”，却从未想过，那“无情”的背后，是怎样一种绝望而深沉的爱。她所有的“成功”，在此刻，都变成了对他这份牺牲最残酷的讽刺。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紧交握的手上。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委屈，而是为了这个躺在病床上、生命烛火摇曳的男人，为了他那份沉重到让她无法承受的、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