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笔的回声》刘开开

68、第 68 章

　　陆东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床畔那个他刻在骨血里的身影——程星遥。

　　几乎是在他视线对焦的同一瞬间，程星遥一直强忍的堤坝彻底崩溃。没有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滑下，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仿佛要把这七年来强行压抑、不曾流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尽数偿还。

　　陆东珉的心像是被那滚烫的泪水灼伤。他艰难地、虚弱地抬起手，用尽力气将扣在口鼻上的氧气面罩稍稍拉下，声音因虚弱和缺氧而显得沙哑、缥缈，却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温柔与无奈：“怎么……又哭了……”他微微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心疼，“我们很早之前……就说好的啊……不要再哭了……”

　　这句话，不是质问，不是命令。它像一把生锈却精准的钥匙，咔嚓一声，拧开了程星遥所有理智和伪装的锁。

　　“说好？！” 她像是被这两个字刺穿了，从无声的落泪骤然爆发出破碎的哭喊，压抑了七年的所有情绪如同火山喷发，炽热而混乱地倾泻而出，“陆东珉！谁和你说好了？你还说好我可以随时找到你！你还说好去机场送我！你的说好有用吗？你凭什么和我‘说好’？！”

　　她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长时间的疲惫而晃了一下，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眼前这个苍白虚弱的男人看穿。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尖锐的痛楚，“为什么要骗我？！用那种方式赶我走？！你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每天强迫自己起床，强迫自己忙碌，强迫自己对每个人笑……强迫自己融入人群，可是我知道！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好累好累……陆东珉，我真的好累……”

　　她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那些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孤独和挣扎，此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陆东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试图解释，声音微弱却清晰：“可是……你真的成功了……你活成了……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活成了你本该成为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想要的？！” 程星遥激动地打断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问过我吗？！你背着我，一个人把所有决定都做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到那么远的地方。你让我觉得是我不够好，所以我才会像个垃圾一样被人丢弃！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不再和任何人深交，因为我不配！我伪装快乐，伪装洒脱，我欺骗所有人，我告诉她们，20岁的恋爱不值一提，屁的！我连我自己都骗！”

　　她情绪彻底失控，哭喊着，控诉着，词汇因为极致的悲痛而显得混乱，却字字句句都砸在陆东珉心上。她怎么能认为是自己不够好，是被人抛弃的垃圾。“不是的……”陆东珉痛苦的解释：“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配！没有我的拖累……” 他停顿，积攒着微不足道的力气，“你成功了……不是吗？星遥，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如果我当时不逼你走，你现在会在哪里？守在一个随时可能死在病床上的残废身边，放弃你的学业，你的梦想，你本该拥有的整个世界？

　　“所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再次奔涌，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难以置信的悲怆，“所以你觉得……你是我的‘拖累’？所以你就要用那种方式……把我‘处理’掉？！陆东珉！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愿不愿意被这样‘成全’吗？！你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成功’吗？！那是我该做的选择！”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不是你替我做决定！”

　　“我不能让你选！”陆东珉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监护仪发出警报，但他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我，把自己的人生困在这张轮椅旁边！程星遥，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的？！”她打断他，眼泪又涌出来，“去英国读书就是更好的？在联合国工作就是更好的？写畅销书就是更好的？陆东珉，你告诉我，这七年我拥有了所有你认为‘更好’的东西，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快乐？！”

　　“因为这里——”她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心口，“这里是空的。你懂吗？空了七年。我以为我恨你，恨到可以忘记你。可今天在广场看到你的那一眼，我就知道……我从来没有停止爱你。哪怕我以为你抛弃了我，哪怕我以为你是个混蛋……”

　　她再也坚持不住了，痛苦的趴在床沿上，哭泣的声音从棉被里传出来：“我还是爱你。七年，一万公里，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他们压抑的呼吸声。

　　陆东珉看着她，这个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孩，如今已经长成如此坚强又如此脆弱的女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在他心上——不是因为她恨他，而是因为她竟然还在爱他。

　　这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结局都更让他痛苦。

　　“星遥……”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值得。你看看我，我……可能陪你到老，都做不到。”

　　“那又怎样？”她慢慢的抬起头，问，“陆东珉，你告诉我，这世上有哪对夫妻能保证一起走到最后？健康的人明天也可能出车祸，富有的人下一秒也可能破产。谁不是在赌？赌自己能拥有更多的时间，赌对方不会先离开。”

　　她胡乱的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握住他的手，这次很轻，很温柔：

　　“我只是想赌你。赌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就好好过多少时间。赌每一天，每一秒。”

　　陆东珉感觉自己的防线在彻底崩塌。七年来，他靠着“为她好”这个信念支撑自己推开她，忍受病痛，孤独地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可现在她告诉他，她不要他所谓的“为她好”，她只要他。

　　“可是……”他还是挣扎着，“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就是和你在一起。”她斩钉截铁地说，“七年前你替我做了决定，让我飞走了。现在我回来了，这次让我自己选。而且，我早就不是那个20岁的恋爱大过天的小女生了，我相信，我有能力安排好我们的未来。”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

　　“陆东珉，让我留下来。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责任，只是因为我爱你。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从来没有变过。”

　　“我……”陆东珉艰难的说：“我怕我活不……”

　　“我说了，让我自己选。”她打断他，眼中闪着倔强的光，“陆东珉，你听好：我要留下来。陪你治疗，陪你做手术，陪你康复。如果……如果最后真的留不住你，那我至少陪到了最后。这样我的人生才不会有遗憾。”

　　陆东珉看着她，看着这个固执的、勇敢的、让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她在他宿舍里哭着求他不要赶她走。那时他硬起心肠推开了她。

　　这一次，他再也做不到了。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声音闷闷的：

　　“别再推开我了，求你。这七年，我真的……太想你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陆东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她的头发。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好。”他终于说，声音破碎不堪，“不推开了。再也不推开了。”

　　程星遥抬起头，满脸泪水却绽放出一个真正的、七年未见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强装的坚强，没有伪装的释怀，只有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重新握住他的手，这次十指紧扣。

　　“说定了？”她问，像个要盖章的小孩。

　　“说定了。”他答，终于扬起了七年来第一个真心的、微小的弧度。

　　窗外的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夜色漫进病房。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像两颗终于重新同步的心跳。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松开手。

　　在长久的分离与误解之后，在生死边缘徘徊之后，他们终于找回了彼此。不是十九岁时的懵懂悸动，而是二十七岁时的清醒选择——明知前路艰难，依然执意同行。

　　爱不是童话里的完美无瑕，而是在破碎的现实里，依然选择拾起每一片，拼凑出一个属于两个人的、不完美却完整的世界。

　　这一次，他们决定一起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