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笔的回声》刘开开

69、第 69 章

　　接下来的日子，程星遥仿佛要将过去七年的缺席与亏欠一次性弥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陆东珉的病床前，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喂药时，她会小心地将水温调试到刚好；喂饭时，她会耐心地将食物吹凉；她仔细地为他擦拭身体，保持清爽。她深知长期卧床容易生压疮，便严格定好闹钟，每两小时就在护工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为他翻身按摩，哪怕是在深夜。

　　最让陆东珉感到窘迫和抗拒的，是处理大小便这类最为私密和丧失尊严的事情。他总是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眼神躲闪，用微弱的声音拒绝。但程星遥的态度却异常坚定，她目光清澈，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的嫌弃或犹豫，只是平静而温柔地说：“让我帮你。” 在她看来，这无关尊严，只是她爱他、需要照顾他的自然一部分。累了，她就蜷缩在病床尾的那张窄小的陪护椅上，合眼休息片刻。她说，那里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是让她最安心的地方。

　　这天，陆东珉的精神稍有好转，王姐来到医院，坚持要替换程星遥，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连续多日的操劳，程星遥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回到家，程修臻正坐在客厅里。他看到女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他预料陆东珉在病榻前，很可能已经将七年前那场办公室里的交易和盘托出。他沉默着，等待着女儿的质问、怨恨，或者至少是冰冷的疏离。

　　然而，程星遥只是像往常一样，带着浓浓的倦意开口：“爸，还没休息啊。我太累了，回来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去医院。” 她的语气平常，甚至带着对家人的依赖。

　　程修臻心中诧异，试探着问：“东珉……他今天怎么样了？”

　　程星遥一边拖着脚步往楼上走，一边回答，声音随着情绪明显低落下去：“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她停顿了一下，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医生说了，他的心脏功能一直在持续衰退……药物治疗和之前的搭桥手术，都只是延缓。肯定……肯定只有心脏移植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修臻看着女儿强撑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忍不住追问，语气中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最深的担忧：“那……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想知道，在看清了如此残酷的现实后，女儿会如何选择。

　　程星遥在楼梯上停住脚步，转过身。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她强压下眼眶中瞬间涌上的酸涩，甚至努力对着父亲，挤出了一个有些苍白、却异常坚定的、像是要鼓励自己也在安慰父亲的微笑。

　　“我会一直陪着他。”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哪怕……”她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声音，“哪怕，真的会有最坏的那一天到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每一天，每一刻，我都不后悔。”

　　程修臻听到女儿坚定的誓言，心中震动，但多年商海沉浮养成的务实习惯，让他立刻想到了现实层面更具体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语气放缓，带着关切而非质疑：

　　“小遥，爸爸理解你的心情，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的工作和事业呢？你刚刚在国内打开局面，新书反响很好，未来还有更多的计划和可能性。长期在医院陪护，甚至……面对一个漫长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你的写作、你的理想，这些该怎么办？爸爸不希望你为了任何人，完全放弃自己的光芒。”

　　他问得直接，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人生全面且深切的忧虑。

　　程星遥听着父亲的问题，脸上并没有露出被冒犯或为难的神色。她反而像是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眼神清澈而理智。

　　“爸，您放心。”她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的事业，也不会放弃。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段经历，可能会让我的写作走向更深的层次。首先，我的工作性质是相对灵活的。写作不需要固定的坐班地点，只要有一台电脑和网络，在医院、在家里，我都可以进行。思考和观察，更是不分场合。陪伴东珉和治疗的过程，或许会让我对生命、坚韧、爱与牺牲有更切肤的体会，这些都会成为我未来作品的养分。”

　　“其次，”她继续道，思路清晰，“我也不是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王姨、李哲，还有我们可以请的专业护工，都会是帮手。我不是要24小时耗在病床前寸步不离，而是会在那里，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支撑和安心。我会合理安排时间，保证我的创作进度和必要的对外工作。”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爸，我不是七年前那个需要二选一的小女孩了。现在的我，相信能找到那个平衡点。照顾他和追求我的事业，这两件事对我而言不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而是我需要去协调、去承担的人生拼图里重要的两块。我能写好我的书，也能照顾好我爱的人。”

　　程修臻凝视着女儿。她的话语里没有半点天真浪漫的幻想，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务实考量和清晰规划。她不仅坚定于感情，也同样清醒于自我。她不再是需要他铺路或担忧其会为感情“牺牲一切”的女儿，而是一个真正拥有独立人格、能为自己人生负责的成熟女性了。

　　这份认知，让他心中最后一点因“可能耽误女儿前程”而产生的阻挠心思，也悄然消散。他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慰和一丝感慨：

　　“好，你比爸爸想象得更清醒，也更强大。既然你想清楚了，爸爸就支持你。有什么需要，任何时候，都跟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