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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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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不断续杯的温水,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涟漪。陈悦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改了门锁,拒绝了蒋淮安所有试图沟通的渠道。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而她,是这段无声影像里唯一的、漫无目的的演员。
这天,办公室聚餐。席间的热闹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她配合地微笑,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散伙后,同事们三五成群地离去,她独自一人,沿着夜晚的街道慢慢走着。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那家酒吧的街角。霓虹灯招牌依旧闪烁着暧昧的光,仿佛在嘲笑她命运的循环。
上一次,她是带着自毁的冲动闯进来的。这一次,她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是无聊?还是想看看,那个坐标是否还在原地?
她几乎没有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震耳的音乐,混杂的空气,旋转的灯光——一切如旧。她的视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射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然后,她真的看到了他。
沈易休。依旧坐在那个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姿势甚至都和上次没什么分别。他的身边,同样依偎着一个身材火辣、浓妆艳抹的妹子,那妹子搔首弄姿的姿态,都与记忆中上一个身影惊人地重合。
这一幕,没有激起她丝毫的愤怒或嫉妒,反而像一出荒诞的、不断重播的劣质默片。
陈悦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看透了荒谬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笑。她笑他,也笑自己。笑他沉溺在这种廉价的循环里乐此不疲,笑自己居然还会踏进这里,见证这毫无新意的重复。
然而,就在她笑声落下的瞬间,吧台那边的沈易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目光茫然地扫过她,将她视为背景板。
这一次,他的头微微一侧,视线穿透了迷离的灯光和喧嚣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陈悦晃得意识到
这一次,他终于看见她了。
“是你。”
沈易休推开黏在身边的火辣女伴,晃晃悠悠地走到陈悦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酒气和压迫感投下来,他嘴角扯着痞气的弧度,“上次泼我一杯酒,怎么,还敢来你大爷地盘?”
陈悦挑眉,非但没退,反而迎着他带着醉意却锐利的目光:“过去多久了,记这么清楚?怎么,你还想泼回来吗?”
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这一口一个“大爷”、“小爷”,与他那张清隽轮廓极为不符的粗鄙话语,只觉得像看小孩子扮流氓,有点滑稽,有点……好玩。
被冷落在一旁的女伴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诡异,察觉到自己在被忽视,立刻娇声搭腔,手指暧昧地划过沈易休的手臂:“易休~这又是你哪来的情债找上门来了呀?”
沈易休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低低笑了两声,目光却像黏在了陈悦身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挑剔,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视着她——从她素面朝天的脸,到身上那件毫无特色可言的普通通勤衬衫,再到那双看起来有些年代感的平底鞋。
然后,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画面,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夸张的、前仰后合的笑声,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他笑够了,才用带着笑泪的眼睛瞥了一眼身边的女伴,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戏谑:
“哈哈哈……你怎么会觉得……我能看上她那样的?”
“她那样的”。
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悦心里最敏感、最自卑的角落。
她脸上的那点玩味和强装的镇定,瞬间垮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冷了下去,又在下一秒轰地涌上头顶,让她耳根发烫。
她知道现在的沈易休不是什么好人,但直到这一刻,陈悦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他内里的恶劣。这种恶劣,不是流于表面的粗话,而是根植于骨子里的、对他人尊严的漠视和践踏。
她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羞耻和愤怒交织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沈易休那带着轻蔑的笑声和“她那样的”几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陈悦灵魂一哆嗦。羞耻感瞬间点燃了压抑许久的怒火,一股“反正已经这样了”的破罐子破摔的劲头,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脸上的血色褪去,又迅速涌回,反而泛起一种异样的潮红。她非但没有在他恶劣的审视下落荒而逃,反而学着沈易休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也扯起一个带着冷意的、玩味的笑容。
“对,你看不上我。”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音乐中清晰地刺向他,“那怎么还光着身子,出现在我的房子里?”
这句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静音咒。
沈易休脸上那夸张的、带着醉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身边那个浓妆女伴也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看沈易休,又看看陈悦,满脸的难以置信。
陈悦看着他愣住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报复性的快意。她乘胜追击,目光故意带着点回忆的审视,落在他腰腹的位置,语气轻飘飘地,却掷地有声:
“哦,对了。我还记得……你腰窝那儿,有三颗连起来的小痣呢。挺特别的。”
轰——
这话比刚才那句更具象,更私密,更具有毁灭性。它不再是泛泛的指控,而是带着细节的、无法辩驳的“亲眼所见”。
沈易休彻底不说话了。
他脸上所有的戏谑、轻蔑、醉意,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全然的错愕和茫然。他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第一次真正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陈悦脸上,仿佛要将她从皮到骨彻底剖析一遍,从记忆的碎片里把这个女人、这段他毫无印象的经历挖出来。
他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她。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到她强装镇定却泄露出一丝紧张的眼睫,再到她那张确实……没有任何记忆点的、普通的脸。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关于她所说的“光着身子”、“我的房子”、“腰窝的痣”……没有任何对应的画面。这比被她泼酒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烦躁。那种对于记忆缺失的不安全感让他难受极了
陈悦看着他眼中真实的茫然和审视,心中那点快意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无力。
她那场兵荒马乱的收留,于他而言,不过是醉后彻底断片的一页,轻飘飘地,被随意翻了过去。
她在他生命里,连一个模糊的痕迹都没能留下。
陈悦却并没有让这跟情绪表达在脸上,她反而以一种近乎优雅的、胜利者的姿态,绕过僵立的沈易休,在他旁边那个刚刚空出来的吧台位置坐下。
她没再看他,只是抬手向酒保示意,点了一杯和上次一样的酒,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沈易休被她这一连串从容的动作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习惯了别人在他的轻蔑下或愤怒或羞惭的反应,唯独没遇到过这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对方借力站稳了脚跟的局面。
他反应过来,试图夺回话语的主导权,带着残余的醉意和一丝被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嗤笑一声,刻意用轻佻的语气掩盖那份不自在:
“看来我那时候真是醉糊涂了,”他斜睨着她,“选露水情缘时都没选个睁开眼的,哦不对,是我没睁开眼哈哈。”
这话恶毒依旧,是先嘲讽了她的眼睛小,然后又试图将那一夜定义为一次廉价的、他连对象都懒得看清的“露水情缘”,以此来贬低陈悦,也抹去自己刚刚的狼狈时刻。
然而,陈悦只是端起酒保刚推过来的酒杯,低头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嗤笑。
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强装镇定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
“沈易休,你还没发现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这段反击,没有贬低到我,反而显得……你自己下贱得多。”
她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毕竟,一个连自己跟谁上了床都记不住,甚至需要醉到不省人事就能随便跟人走的男人,”她轻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听起来,好像更可怜,也更低贱一点,不是吗?”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完成了最凶狠的反杀。
她没有否认“露水情缘”,而是顺着他的逻辑,将他本人推到了那个评价体系的最底层。
沈易休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辩驳的语言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第一次,在这个他原本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女人面前,感受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哑口无言的狼狈。
他试图用轻蔑筑起的城墙,在她冷静的注视下,轰然倒塌,露出了里面那个连自己都感到厌恶的、空洞的内核。
沈易休被她那句话钉在了原地。
“下贱”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用酒精和浑不吝构筑的外壳。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和身边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调情无味,和这个记不住名字的女人针锋相对更无味。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喧嚣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刚动了动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陈悦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
“别走,”她说,“陪我聊聊。”
沈易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被冒犯的烦躁顶了回去:“凭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句“凭什么”显得他像个被老师叫住质问的小学生,虚弱又被动。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给她继续发挥、继续用那夜之事拿捏他的机会,连忙有些狼狈地、色厉内荏地补上一句,试图堵死她的路:
“不许说凭我们睡过!”
他说这话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梗着脖子盯着吧台上某一道虚无的划痕。
陈悦看着他这副急于划清界限却又漏洞百出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发现,剥开那层“堕落”和“恶劣”的外衣,内里的沈易休,在某些时候,竟然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单纯?
她没有如他所料那般继续用那件事施压,只是轻轻晃着酒杯,目光投向舞池里晃动的人影,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不说那个。”她顿了顿,侧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贬低的探究,
“就凭……你现在也无处可去,不是吗?”
这句话轻飘飘地,揭穿了他试图用离开来维持的、最后的体面。他的放逐是真实的,他的无处可去也是真实的。酒吧、女人、酒精,都只是他用来填充那个巨大空洞的、临时而廉价的填充物。
沈易休彻底沉默了。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御,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沈易休被陈悦那句“无处可去”钉在了原地,内心的狼狈与表面的强撑让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乎真的忘了周遭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浓不满和娇嗔的女声尖锐地插了进来,像指甲划过玻璃:
“喂!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把我当个人看啊?!”一直被晾在旁边的火辣女伴双手抱胸,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被彻底忽视的怒火,“有意思没意思啊你们两个?当我是空气吗?!”
陈悦这才恍然想起,沈易休身边确实还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小挂件。她略带歉意地看了那女孩一眼,但心里并无多少波澜,甚至觉得这场景有够好笑。
沈易休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弄得错愕了一下,仿佛才记起这号人的存在。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耐,但或许是出于基本的礼貌,或许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他侧过头,对着那女伴,用了一种还算温和、但明显是打发人的语气:
“乖乖,”他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敷衍的安抚,等下……等下再陪你玩,好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商量,但语气里的距离感和那句“陪你玩”,已经是一道清晰的逐客令了。
那女伴脸色一阵青白,显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她狠狠地瞪了陈悦一眼,又委屈地看了看沈易休那明显心思已不在她身上的侧脸,最终咬了咬嘴唇,抓起自己的手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卡座附近,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喧嚣的音乐依旧,但某种奇怪的、紧绷的安静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沈易休重新看向陈悦,眼神复杂,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痞气消散了大半,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现在,你想聊什么?”
陈悦抿了一口杯中冰凉的酒液,辛辣的滋味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沈易休眼中那无所适从的茫然,决定不再跟他打那些无谓的机锋。
她放下酒杯,转过身,正对着他,目光平静而直接。
“我叫陈悦。”她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字,像是在进行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仪式。
沈易休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平凡的名字,但结果显然是徒劳。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尊紧绷的、拒绝接收信号的雕像。
陈悦对此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释然。
“我知道你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她继续说,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所以,我觉得我需要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顿了顿,迎上他带着审视和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沈易休,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你了。”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易休沉寂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皱起眉,看着她那张确实找不出任何特殊记忆点的脸,一个最符合逻辑的猜测浮上心头。
“嗯你的态度很奇怪,我感觉得出来,是以前的同学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他们可能产生交集的合理身份。
陈悦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此刻酒吧的迷离灯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那个挤满了人的操场,那个永远需要仰望的领奖台。
“那时候的你,”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如同隔着毛玻璃般的感慨,“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急着揭露谜底,而是像展开一幅尘封的画卷,用语言,将他拉回那个他或许也曾在某个瞬间怀念过,却又拼命想要遗忘的过去。
陈悦看着沈易休眼中因“同学”二字泛起的细微波澜,她没有点头确认。她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与吧台拉开一点距离,语气变得更加平淡,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沈易休,我不知道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晃着杯底仅剩的琥珀色液体,目光落在虚处,“也没有任何兴趣去探究你的过去。”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其实,早在大学时候,参加高中的同学会,就隐隐约约听到过一点关于你的消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些早已模糊的流言。
“有人说你家里出了事,有人说你自暴自弃……零零碎碎的。”她耸了下肩,语气轻描淡写,“那时候觉得……太遥远了,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当个可有可无的八卦,听过也就忘了,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碰见你。
她不是在表达关心,也不是在表达惋惜。
她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件跟她无关也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这种态度,比同情、比好奇、甚至比愤怒,都更让沈易休感到一种被温水淹没将要窒息的感觉。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别人记忆中一个浓墨重彩的、至少是值得唏嘘的悲剧符号。却原来,在陈悦这样的“同学”眼里,他的坠落,也只不过是她青春散场后,茶余饭后一则听过即忘的、模糊的传闻。
他引以为傲的“堕落”,他内心巨大的痛苦和空洞,甚至没能换来一丝持久的关注。
沈易休沉默地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被“老同学”认出来。他高中时代太过耀眼,像一簇燃烧得太旺的火焰,认识他、知道他的人太多了。落魄之后,他也曾在各种场合遇到过旧识——有人惊讶,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装作不认识。
他早已习惯了那种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目光。他可以用浑不吝的冷漠、用玩世不恭的假笑,轻易地将那些目光挡回去,甚至反过来让注视他的人感到尴尬。
但这一次,不一样。
难堪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们之间,有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极其私密的、将“过去”与“现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他,强行连接在一起的故事——
他们有过露水情缘,尽管他对此毫无印象。
但这个事实,像一根粗鲁的针,将那个挂在排行榜上被仰望的“沈易休”,与眼前这个在酒吧买醉、与廉价女伴调情的“沈易休”,生生缝合在了一起。
他无法再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来切割。
沈易休有点愤怒,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吗,认识他还对他那么做,现在还要讲这些给他听,故意作践他羞辱他吗,他怎么她了。
陈悦看着他,目光空空的,她是透过他也透过八年的时间去看另一个他。
沈易休感到座椅上仿佛生出了无形的尖刺,让他坐立难安。他急需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场子,哪怕这是他的主场。
他身体微微前倾,脚跟已经暗暗发力,准备找个借口抽身。
就在这时,陈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察了他心思的了然,恰到好处地截断了他想要跑路的企图。
“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补充条款,语气轻描淡写,“刚才那句‘睡过’,是骗你的。”
沈易休准备起身的动作猛地僵住,愕然地看向她。
陈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任何戏弄或得意,只有一种干净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仁慈”的坦诚:“我确实收留过你,在一个你烂醉如泥的晚上。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她顿了顿,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结果,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动物,
“你放心吧。”
如果她继续用“睡过”来拿捏他,他至少还能维持一个被“纠缠”的、不耐烦的受害者姿态。如果她表现出同情或惋惜,他也可以用冷漠和嘲讽来反击。
可她偏偏选择了在最关键的地方,松开了绞索。
而且,她还让他“放心”。
这让他蓄力已久的、所有用于防御和攻击的情绪,瞬间失去了目标。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失落、茫然和一丝被“赦免”后却更加复杂的情绪,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连最后一点可以用来武装自己的、虚假的“受害者”立场,都失去了。
陈悦的话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他们之间那根尖锐的刺,却留下了一片更庞大、更无从逃避的空白。沈易休所有预备好的防御——恼怒、嘲讽、甚至是漠然——都在她那句“你放心吧”面前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处安放的自我。
陈悦并没有等他回应,甚至没有给他留下问一句“你到底想怎样”的余地。她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一个恰好在场的、与这个故事息息相关却又无比疏离的听众。她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远处旋转的彩灯,声音平静地讲述起一个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故事。
“那时候,我同许多普通的女生一样,追寻着你的背影。”她的声音里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回望过去的淡然,“只是,我可能比她们更执着一点,也更……幸运一点。”
“无论是在篮球场,还是在教室走廊,好像总能轻易地看见你。”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对当年那个执着小女孩的怜惜,“我那时候分不清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是崇拜?是喜欢?长大后,我才慢慢明白……”
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易休:
“那其实是一种羡慕,和嫉妒的结合体。”
“我那时候常常想,如果我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好。”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怨恨,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了然,“所以,后来听说你放弃了保送名额,甚至连高考都没参加之后……我除了震惊,还有点恨你。”
我恨你凭什么……凭什么要葬送自己这么好的人生?”她轻轻摇头,像在否定当年那个幼稚的自己,“我那时候每天想的都是,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这样。”
“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了,”沈易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刻的疲惫和讥诮,他打断了她,像是在嘲讽她的天真,“就不会想要成为我。”
陈悦静静地听着他的反驳。
“也许吧。”她接受了这个可能性
“但是我并没有成为你的机会。我顺应我的人生轨迹,成为了比我料想中还要不起眼的‘我’。”
她向前微微倾身,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你呢,沈易休?”
“你满意你的……新身份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所有用酒精和堕落伪装起来的平静,直指那个鲜血淋漓的核心。
他满意这个在酒吧里浑噩度日,
这个依靠回忆痛苦和伤害自己来获取片刻掌控感的自己吗?
沈易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满意?
这真是一个……无比残忍的问题。
“我过得很轻松,”沈易休没有正面回答那个关于“满意”的问题,他甚至没敢用上“开心”这个词,只是扯了扯嘴角,重复了那个更显苍白的词,“每天醉生梦死,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种不思进取、过一天算一天、放弃所有责任和期望的日子,当然“轻松”。因为思考是累的,挣扎是累的,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活着更是累的。
陈悦听着他这近乎自暴自弃的“轻松论”,忽然愣住了。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中了她——
或许,她的按部就班、甘于平凡,不争取,不反抗与沈易休的自我放逐,在本质上,是同一种堕落呢?
他只是用一种激烈而显性的方式,放弃了社会定义的“向上”;而她自己,则是用一种温和而隐性的方式,放弃了内心真实的“欲望”。他们都选择了阻力最小的路径,一个向下滑落,一个原地躺平,共同点则是——不再奋力挣扎,不再追寻生命更多的可能性。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战栗。
沈易休似乎被她眼中骤然变幻的情绪刺激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为自己如今的“轻松”找到最合理的注脚,证明这并非毫无来由的堕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压抑已久的、几乎是控诉般的情绪:“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学完这个就要去学那个,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证书,参加不完的竞赛!这还不够……”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我还要在所有人面前,维持一个很‘轻松’的状态!我不能喊累,不能表现出吃力!我为了守护住那些虚名,拼尽了全力,还要装出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去当你们口中的‘天才’!”
他猛地看向陈悦,眼神锐利,仿佛要刺穿她记忆中那个完美的幻影。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他妈才不是什么天才!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东西!我不知道当时到底在图什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哈哈……”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结果呢?最后连个大学也没上,高中也没念完,在国内,我就只是个初中学历,人生真是太有戏剧性!”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将那段扭曲的过去连同此刻的愤懑一起吞下。
这番激烈的自白,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他内心的枷锁,也让陈悦终于看清了——那个她曾仰望的、光芒万丈的“神像”内部,原来早已被高压和虚假侵蚀得千疮百孔。他的堕落,不是无缘无故的腐败,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对那种窒息人生的彻底叛逃。
陈悦沉默了一会。
这沉默,一是因为沈易休在多年以后,亲手戳破了她青春期时精心构筑、并珍藏至今的美梦——原来那耀眼的光芒,不过是燃烧痛苦换来的虚假火焰。二是因为,他那激烈的自白,也像一面镜子,无情地映照出她自己那关于普通的、另一种形式的堕落。
她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