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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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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旧邸内外忙成一团,他们才撤了冬至宴,等过些日子又要办一场赏春宴。宴会诸多细则需要理,府里又每天都关着这么多官老爷,都是需要伺候的。
礼部堂官手冻伤,下人们每日熬煮了姜水给堂官净手涂药。东宫的幕僚埋头写文书,脖子忽然间就疼痛无比,随行的太医要做世子安排下来的活计,又要给肩酸手麻的同僚们施针。
“唉,老夫看了一辈子的医书,写了一辈子的病案,这、这是头一回写刑部的案卷,看的眼睛都要花了。”王太医提着药箱,从自己住的厢房里出来。
菊萱稍微落后半步,跟着道:“您多担待,世子实在是人手不够。”
王太医停住步,看了眼一脸温和笑意的菊萱,猛叹了口气,认命地进了间大院,推开正屋的门,三开间的屋子全部打通,里面长案从东头摆到西头,每条长案都伏满了人,奋笔疾书着。
他们何止身子乏累,心也一直提着。世子爷先拿出的鱼鳞册,让几个礼官去核对田亩纳粮数目。过了几日,又搬来一箱子文书,是云州几大卫所的军粮所收所耗。后来,又多了各粮仓押解兵卒的口供。
他们用饭时凑一起聊上几句,各人不同的差事,合在一起,就是一桩弥天大案。
不能干了,再不能干了。随行的官员们闹到了世子面前,世子笑说,你们既然知道了,便没什么好瞒的,大家伙都在一处办公吧,能省几炉炭。
若是有人不愿意,就没有饭吃没有热水更没有炭火,生生的冻饿病倒了,直到那人愿意为世子效力,才恢复了日常供奉。
暴虐啊,实在暴虐!王太医愤懑地甩甩袖子,坐下,提笔接着誊写刘忠的家财细目。
“姐姐,”小厮一路朝菊萱跑来,“陆小娘子来了,正在门房那候着呢。”
菊萱眼睛一亮,跟着小厮往门厅方向去,冬至宴之后,陆月和世子府上的人交情渐渐深了,上元节时兰香木深他们去赏灯,是陆月推荐的地方,告诉他们应该从哪处开始逛,才最热闹。
菊萱见到陆月,领她进到二门里的一间屋子,“听说你上元节碰上世子爷了?”
陆月把提盒放到桌上,嘴巴张的圆圆的,“喔,碰上了,可吓坏我了。”
“你还能被吓着?”菊萱帮着陆月脱下斗篷,挂到架子上。
陆月抚着心口,道:“我那时候正站在往生灯池边儿上,一转身就看见了世子爷,他长得太好看了,像话本儿里的狐狸精,又像痴心的艳鬼,我还以为我到了地府啊。”
“哎呦,”菊萱想笑忍住了,瞪了陆月一眼,薄责道,“你这话说的,欠打!”
陆月坐下,悻悻然捂住了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你要是说,以为见到了神仙到了天界,我不怪你。你这一嘴说到了地府,哼。”菊萱点了下陆月的鼻子,在她对面坐下。
陆月托着腮,道:“天界若有这样的人,哪还有神仙普度众生,全都修情爱去了!”
“你懂什么是情爱吗?”菊萱不客气的掀开提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好香啊,对了,你等等。”
菊萱起身,推开门对外叫道:“冯妈妈,小厨房的汤圆盛一碗来。”
圆胖慈祥的冯妈妈端来热腾腾的汤圆和红糖糍粑,提盒里有三篮饺子,她拿走了两大篮子,给府里的人分着吃了。
陆月捧起小碗,勺子拨弄着汤水里柔软的汤圆,一戳,香甜的芝麻流出来。
上一回,她和林世殊关系最好的那段日子,她觉得林世子就像芝麻汤圆,白白嫩嫩,虽然心儿是黑的,可香甜可口。
她懂情爱吗?她到底活到了那个岁数,是明白的。情爱和吃饭是一回事,是极相似的事。她觉着汤圆好吃,便想囫囵吞下。吃到肚里积食难受,便不会再吃。
“哎,怎么不见木深哥哥?”陆月吃光碗里的汤圆,忽然问道。
菊萱摆了醋碟子,沾着吃了几个皮薄馅大的饺子,“他啊,送帖子去了。不然像他那样的馋猫,早钻进来了。”
陆月眨了眨眼,问:“世子爷又要摆酒么?”
菊萱反过味来,她说话还是要收敛些,便克制地嗯了一声。
“请不请我和哥哥啊?我好想吃府上的点心啊。”陆月眼巴巴地问。
菊萱帕子擦了嘴,道:“不请,你哥哥跟着世子爷办差,那饭量,顶上两个世子爷了。”
“那请我么,你陪着我,和上回一样。”陆月话音里带上几分哀求。
菊萱道:“我差事忙着呢,哪像你,清闲自在。”
陆月努起嘴,气呼呼地站起来,“我也忙着呢,我要去族学里上课,为了争银福豆我彻夜苦读我背书,我还是武堂的老大兼教引师父,教几十号人学功夫,我不容易着呢!”说着,她怒气冲冲,像头小牛犊子,就撞出了帘子。
菊萱跟上去,“你想吃随时来吃,冯妈妈都给你做。”
到了二门外,陆月脸上的怒气一点点消散了,仰着脸,“真的?”
“当然是真的!”菊萱道。
陆月笑起来,跟门房和菊萱挥手道别,脚步轻快的走远了。菊萱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拐过街角不见了,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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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走出去一段,孙赖子从后面紧几步跟上,问:“姑娘,怎么样了?”
陆月脸色微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你那再说。”
孙赖子面色一凛,快步走了,转进鹌鹑巷,拍了下强子的肩膀,手指在空中划了下,强子立马心领神会,往巷子里一边跑一边喊:“贵客来喽,清场喽!”
嫖客们衣裳还没穿好就被拎了出来赶走,雅间里弹琴唱曲儿的姑娘们收了声。鹌鹑巷子一连十几间院子,私窠子、偷儿窝和小赌坊都清了场。
“都蒙上都蒙上,哪个敢偷看,别怪爷们挖眼睛!”强子和小杨分发着一把把白绸带,房里的姑娘们梳妆盒子里放着绸带,取出来蒙上。
这是他们这儿的规矩。
陆月走进巷子,四下无人,径直进了孙赖子住的那处宽敞院子。穿过极为宽敞的一进院子,绕到二进院子的堂屋里,陆月坐下,手边已经放好了刚沏的茶。
陆月端起来,抿了一口,她心里装了太多事,唱不出茶味,放下杯子,看向谨慎坐着的孙赖子,“你有多少人?”
孙赖子一听这话,背挺直了,“三百不到四百人。”
“像你这样能打成杀的有多少?”陆月紧跟着问。
孙赖子心里过了一遍,道:“一百七八十,不到两百。”
“城里现在势力最大的穆大当家,手里有多少人?”陆月问。
孙赖子答:“七八百人,能打能杀的,五百人以上。”
陆月浑身的疲惫,往后靠进椅子里,她想了整天整夜,没想出更好的解法,“你若办我手头上的差事,你的人大概得折进去九成,保不准一个不剩。但此事做成,我保你改天换地。”
孙赖子顿时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底往上蹿,他起身往堂外走,喊道:“兄弟们,大哥得了件差事,需要你们不要命的拼杀,办成了,咱当云州城的老大,干不干?!”
四面八方,阁楼小间,传出或男或女,或轻声或咆哮的:“干!”
孙赖子快步回来,对陆月道:“姑娘,您听见了,兄弟们都愿意搏命,跟着您干一番大事业!”
一帮亡命徒,陆月疲倦的脸上流出丝笑,她轻轻松了口气,道:“坐下吧,我跟你详细说说。”
隔天,孙赖子换了身体面的长衫,戴上靛蓝幞头,握着把折扇登门拜访世子殿下。
林世殊听到禀报时正在练功,府里的耳目和探子打扫干净后他恢复了这个习惯,林世殊收刀,扔给一旁侍立的小厮,小厮从房里那出件玄色绣金斗篷,披到主子身上。
林世殊回到屋里,小厮捧来热水帕子,擦汗净手,孙赖子进来时,林世殊已经吃上早点了。
小笼包、鸡丝粥,林世殊瞥了改头换面的孙赖子一眼,问:“早饭吃了吗?”
孙赖子拱着手,道:“回世子,吃了,在城南脚下的胡饼铺子吃了羊杂汤和两张饼,那汤鲜美着呢,下回给世子带一份儿来。”
林世殊不免想起陆风陆月那一对儿兄妹,当哥哥的是个饭桶,当妹妹的来他府上从不空手,把府上的人都吃成了她的熟人。
“你拿走了刘忠几千两的浮财,还是只吃这些?”林世殊语调闲闲。
孙赖子一僵,呵呵笑道:“这已经算是山珍海味了,之前只能啃个面馍。”
鬼话连篇,林世殊横了他一眼,接着吃碗里的粥,一勺一勺,吃的慢儿雅致。孙赖子垂首垂手,在旁边候着。
刚开始还好,只静静等待,后来孙赖子听着瓷勺碰撞碗碟的声音,就心头一跳。等到林世子用完了饭,漱了口,这慢条斯理的折磨才结束。
“坐吧。”林世殊道。
侍立的时间不长,孙赖子却觉得腿都有点僵了,他毕恭毕敬地在世子对面坐下。
“刘忠的事,是你安排的?”林世殊问道,目光沉沉。刘忠一事开端是为了揭开云州的盖子,可后来牵扯到了薛家,又拉上了陆风的妹妹。若没有他盯着,薛家小子和陆月的命,都保不住了。
孙诚是陆风的人,如此大胆,是否算好了他不会袖手?这是林世殊最关心的事,如果一个人揣摩他的心思到这个份儿上,就该杀了。
孙赖子一脸的懊恼挣扎:“殿下,这事儿风哥已经训过我了……唉,谁能想到段二那厮阴毒至此,谁又能想到陆姑娘胆大到这个份儿上,在下回想此事也时时心惊,悔、悔不当初啊!”
小厮们上来热茶,林世殊看着孙赖子对小厮道了声谢,端起杯子,十分豪爽地饮了。
多半不是吧,林世殊眯起的眼缓缓松开,他道:“你来的正好,我刚想找个地头蛇打听下云州的情况。”
孙赖子连连摆手,“世子高看在下了,我不过是云州的一条小泥鳅。要说地头蛇,得是穆大当家的,十几年的老大哥,地位无可动摇。唉说远了,世子想知道些什么?”
林世殊两腿交叠,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先说说这个穆大家。”
“穆大家穆宗典原是黄参将手下的护卫兵,后因为犯了军纪被赶出军营,成了云州下九流里的扛把子。城南瓦子城北象棚,带上城中间的怡红楼,全是穆大家的产业。除了这个,宝钱街那一条龙的人牙子、典当铺子、钱庄和赌坊,都受着穆大家的庇佑。”
“吃人的一条龙。”林世殊语调冷冽。
“不错,”孙赖子道,“殿下若想做点什么,是绕不开这样的污秽的。他们虽无盔甲利剑,却无所顾忌。他们活在犄角旮旯的阴影里,却遍布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