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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楚王好细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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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铎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定神再看时,墙头坐着那人轻盈跃下,向她一拱手,“在下赤霄剑主虹昭,平日舞刀弄剑粗野惯了,少姥见笑。”
少年声音朗朗,春风和气,一身白衣俊逸出尘,与“粗野”二字着实相去甚远。江铎松一口气,摆摆手道,“二位少侠身手极佳,江某耳力不逮,如今开了眼界。”
“承影剑主蓝璟,久仰江娘大名。蓝璟不才,此行清闲,诗文一道,还望不吝赐教。”
蓝衫少侠冷肃稳重,江铎不由怀疑,悄悄登城躲在背后看她反应的主意出自虹昭。三人寒暄几句,正当她为自己的谦辞储备被搜刮一空而发愁时,蓝璟回首望一望天色,将话头转向正题:“东方既明,我们启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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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无风,鸟鸣不绝。山林笼着微微的雾,马蹄不紧不慢,扬起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江铎身心畅快。二位少侠原是爽利之人,特意为她这京城才子准备一番客套,其实早不耐烦繁文缛节。她们在沿路松杏溪石间推诚相见,三个年纪相仿的旅伴很快笑闹起来,转眼日上三竿。
蓝璟殿后,虹昭打头,赤霄剑在主人背上微微摇晃,未及出鞘却光华流转,不似凡兵。江铎凝视片刻,抬头遥望,几缕烟气消散在雾里,不知谁家刚刚结束早炊。
此程算作例行巡视,并无凶险。大概正因如此,江仲才敢安排她随行,而虹蓝二人也肯接纳。 江铎一面想,一面思索这个世界的谜题:有男怪物、男邪神在前,如今就算跳出一个男魔头,她也毫不讶异。为此她特意注目此间男路人,但出城前天色尚早,行人寥落,可供观察的样本太少。
林丛愈疏,房舍愈密,蜿蜒小道逐渐抻直拉平,隐隐现出城郊模样。
蓝璟出声打断她的沉思:“前路常州城,我二人惯向人稠处绕过一回,酒楼茶肆,商铺市坊,江娘愿先往何处?”
江铎忙道:“还依二位旧例。”
虹昭便回首笑道:“那便先去百味楼,赶得晌午时分,我俩也好招待江娘,跟紧了!”一夹马腹,驰驱而去。江铎循着肌肉记忆如法炮制,不出三刻,入得城门。
日光正盛,行人熙攘。不少人认出虹昭蓝璟,纷纷向这头奔来,江铎却顾不得这些,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
那些散落在普通百姓之间,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还能称之为“人”吗?
她偷眼看向同伴,虹昭温声细语,逐一问候周围诸人;蓝璟亦面色如常,不时向某处微笑致意。
江铎不得不装作无事发生,目光依旧投向怪异之物。
女人们或蓑笠短褐、或绫罗纶巾,皆步伐稳健、生气勃勃。然而夹杂其间的男子瘦小伶仃,须发却乌黑浓密,从鬓边到下颌编出繁复的花样,又插满珠玉簪钗。最醒目处莫过腰间,盈盈一握、柔似水蛇,脐上挂了铜铃,走起来叮当作响。
牠们理当面色枯黄,因敷了厚厚的脂粉,倒也显得红润。
江铎若有所思,见虹昭别过先前诸人,并蓝璟掉转马头来寻她。不等她开口,少年便笑道:“江娘初来乍到,风土人情,多有不知。常王好男子细腰,较之圣上与前朝男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蓝璟也道:“去岁我初到常州,骇异比江娘更甚。”
江铎应了,略一沉吟,问道:“未及晌午,二位可否容我更改行程,先往茶楼一趟?”
蓝璟并未迟疑,颔首道:“也可,易安居老板最爱劝人品她那凤凰单丛。”
依旧是虹昭带路,三人向东徐行,一路有说有笑。行至林丛葱郁处,惊起一片栖鸟,一时间鸦飞鹊乱,扑簌作响。再转过两个街角,易安居近在眼前。
“家母常嘱我交友切勿悭吝,”江铎几步赶到前头,“茶钱由我付罢。”虹昭见她执拗,也不强求,只说晌午餐食她俩回请。
此间掌柜五短身材,面如满月,天生一对笑眼,照得偌大厅堂都豁亮几分。江铎还未开口,便听她道:“贵少姥面生,我这儿有上好的凤凰单丛,新制的雨前龙井,求鲜有白毫银尖,要浓有武夷红袍。另有玫瑰、栀子、陈皮、茉莉各色添香花果,十文一位,任意拣选。”一气说毕,见江铎迟疑,又压低声音道:“蓝宫主最讲究,偏好洞庭碧螺春;虹少侠却爱茉莉香片添些冰糖。碧螺春纹银三两,少姥若要,我差人去取;茉莉香片不必另买,管够。”
一席话观察入微,体贴周到,江铎暗中叹服,摸出银钱轻轻放上柜台。掌柜见了,喜笑颜开,当即差跑堂引三人上包厢,亲领伙计下地窖去了。
这一去却久久未归,虹昭等得生疑,起身预备看看情况。不等她迈出包厢,便听伙计慌慌张张奔上楼梯,口里嚷着:
“不好啦!仓库进刺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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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一嗓子喊得唬人,亲眼瞧过却知名实不符。江铎眼看着地窖景象,心下竟有些好笑。
一副女人打扮的少男抖抖索索跪伏在地,泪花闪闪地捂着心口,怀中匕首早摔在一边——方才那伙计点不着壁灯,便摸黑寻那茶叶,忽见刀光一闪,想到家中老娘,丢下掌柜拔腿就跑。蓝璟三人赶来时,才见掌柜怒目圆睁,正喝问这柔弱小贼。
掌柜回头瞧见三人,立时换了一副面孔,和声道:“一时不察,冲撞了客人,今日三位茶钱全免。”又将目光落回少男身上,语气染上寒意,“卑弱贱货,贼心不小。这不是王家偷了妹妹姓名衣服蒙混招兵大会的男人么,被官家觉察就躲到我地窖里来了?”
少男哭得难以作答,纤似杨柳的腰肢几乎承不住上身颤动。牠为扮作女人剃去胡须,未经日照的脖颈白皙异常,此刻裸露在外,蓝璟只看一眼便别过头去,啐道:“不知廉耻。”
虹昭倒是依旧温文尔雅,声音里盈着淡淡笑意:“这是欺君之罪啊。”
话音轻缓,落到江铎耳里却惊雷一般。顷刻间琐碎繁枝串成来龙去脉,她如梦初觉,豁然明悟。
吏部尚书怎会为独子作出无意义的安排?
城内茶楼众多,蓝璟为何不假思索提起易安居?行路途中,马蹄惊起道旁栖鸟,道路不窄,可她分明听出身后数尺一道扑扇翅膀的声音。她相信即使自己不提茶楼而往酒家、商铺或市集处去,蓝璟的信鸽也会将消息带向相应的地方。
易安居掌柜亦有离奇之处,什么样的老板能对不常光顾的客人了如指掌,还大大咧咧将其喜好说与她这个生人?茶楼桌椅油光滑亮,显然生意兴隆,正值暑热,怎会半个人影也无?
惊慌失措的伙计喊得如丧考妣,身经百战的两位少侠怎会剑都不拔?流光溢彩的赤霄与削铁无声的承影安然沉睡,她这柄文官的铁剑才有出鞘之机。
这是江仲为自己青云路上继承人而设的考试。
一片沉寂中,江铎缓缓开口:“欺君,潜逃,当斩。”
三尺出鞘,白刃染血,身首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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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用不知,此剑貌不惊人,却锋锐无比。赤色浪潮呼啸不止,持剑少年目眩神摇。
心脉汹涌,江铎任其归于沉宁。她俯身拭去剑锋血迹,长出一口气,收剑入鞘,回身拱手道:“江铎明晓母亲苦心,多谢诸位鼎力相助。”
那掌柜闻言,敛容抱拳道:“定光剑主沙立见过江娘。”
蓝璟兀自轻叹:“若庙堂之高皆如江娘,我等身处江湖亦不必忧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