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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楚王好细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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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铎在客栈歇过一宿,次日随虹昭蓝璟巡访其余各处,又应江仲意旨拜会常州领主,归来时已是傍晚,云霞漫天。
她随最末一缕残照一同踏入门槛,庭中花木池塘沐着余晖,温柔肃穆像迎接凯旋的君王。
母亲待她用过晚膳才唤她进书房,见她落座,便开门见山道:“吾儿智勇果决,为母喜不自胜。一别两日,可有稀奇见闻说与母亲?”
案上除过寻常笔砚文书,另有一只带锁匣子,此刻大敞着,数百封密笺雪片般满溢而出。虽不曾披览,江铎却自觉隐约知晓其间内容。
“那般嗲弱虫豸,唯有前朝男帝才会真心喜爱。”常王漫不经心地摩挲茶盏边沿,传言她府中豢养上百细腰男宠,凡常州男人皆心往神驰。然而她半身靠在榻上,向江铎一抬下颌,眼中闪光。“身长超四尺者断骨,体重过一钧者禁食。”
江铎忽地笑了。
她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并非真切时代,而是历史碎片演绎制成的虚拟游戏。史实与幻梦时空交错,今朝不是武周,前朝男帝却取自春秋列国。
楚王好细腰,她早该想到的。
男帝迷恋细腰的男子,男臣面对捷径,自然争相献猸。新帝顺水推舟,牠们束腰节食,面色萎黄,她便以“朝廷体面”为由,赏赐胭脂水粉;牠们弱不胜衣,几近饿殍,她便盛赞其克己貌美,转头谋换得力新官。
上及公卿,下至走卒,普天爷郎,汲汲于此。牺牲百分财权换得容貌,再因容貌兑回半分财权而乐不可支。
江铎收拢思绪,略一定神,方开口道:“此行调停百姓纷争,究其缘由,事起男子者十有八九。彼等是非甚多,刁蛮少智,除之供配,百无一能。”她一字一顿,观察着江仲神情,“跋扈自恣,为数冗余,当减削男口,约束男行。”
话音落地,地动山摇。江铎神魂浮空般看着八成男子泯没于世、两成监于适才竣工的配子院,又看着皇帝酣梦醒转,提笔记述摆脱劣配的秘方。
她忽然企求最后看一看江仲的脸,连忙转回视线,却望进一片虚空。
闹钟响得刺耳,她翻身坐起,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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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铎有些魂不守舍地度过了这个休息日,再回神已是周一早晨。楼道窗外一派惯常景色,甜豆浆和肉包子的香气融合氤氲,势要把她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现实。
谢杉向后倚着,让窗沿支撑她的身体,难得一言不发。这人早读时从后门溜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桌面。江铎端着古文册子,每背下几段便向后瞧一眼,在第七次回头时对上谢杉的眼睛,后者微微气喘地把手中袋子挂到桌边,冲她一笑。
楼道空无一人,窗外几只喜鹊大呼小叫地掠过树顶。江铎吸完豆浆,把空包装折叠整齐:“今天安静过头也殷勤过头了,肚子里憋的是什么坏水,不妨说来听听。”
“我近来感到自己干枯的灵魂亟需一则冒险故事,看你这幅样子,昨天一定过得精彩异常,只好求助于你呀。”谢杉被一语点破心思,不但不恼,还更来劲了。
江铎转头看她。谢杉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脸庞和五官都偏圆钝,初见时很难有人把她这副样子跟光荣榜上的数理天才联系起来。此刻她笑得眉毛弯弯,语气好像孩童问起期盼已久的玩具。
她们四目相对。片刻之后,江铎也笑着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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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间的走廊喧嚷嘈杂,广播里品味堪忧的歌曲长久回荡。
“……大致是这样。最终世界没有分毫改变,我以为自己会留到解开谜团为止,再度醒来却已身在家中。这算是失败了吧。”江铎一脸遗憾地作出总结,心中却仿佛有只摇摇欲坠的玻璃器皿,随她叙述愈发逼近桌案边沿。她转头看到自己时间足够的泡面,连忙端起揭开。
浓郁热气扑面而上,谢杉的轮廓变得模糊。她不出一言地把玩着塑料叉子,像在消化江铎的故事,过了半晌方悠悠开口:“是这样吗?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不过我喜欢。”
“你当然喜欢,毕竟你不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江铎按照平日习惯应声,努力让玻璃盏保持平衡。
“消消火嘛。反常之处总会破绽百出,也许这次失败正是破局之机呢。”
谢杉常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相处久了,依旧分得出她何时兴味浓厚、何时表里如一。江铎的玻璃盏一个不稳砰地摔得粉碎,四溅的残渣刺着她的心房。
“谢杉,你真的很不擅长演戏。”她盯着谢杉的眼睛,轻声细语。“是什么能让一个聪明人不再回避她的短处?”
谢杉泰然自若地回望着她,依旧笑意盈盈。“彼此彼此。是什么让擅长说谎的人贸然暴露自己?”
江铎忽然低头看表,三两口解决晚饭,猛地抢过谢杉手中空盒掷向垃圾箱,头也不回地向教师办公室走去。下一秒,预备铃声响彻楼道,男教导主任绷着小脸从转角现身,步伐匆促,恶狠狠的眼睛扫过每一扇门。
谢杉从裤兜里掏出一叠卡片,装模作样地对着空白纸面念念有词,走到她身前的男人认出她的样貌,剜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她抬起眼皮,斜睨着牠的背影冷笑,气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晚间凉风丝丝缕缕渗入窗内,她把卡片揣进口袋,走回教室,抽出读到一半的书便不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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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铎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破天荒地在放学的教室待了很久,久到校园小径变得寂寥无声,只有她一个人将落叶踩得窸窣作响。
她们每晚都要踏上这条小路,只为一条毛虫或一只斑鸠长久驻足。她习惯背着手方步前行,谢杉笑她像个老年干事,抽出她一条臂膀轻轻挽着。不足百米的小道允她遗世喘息,虽然一头连着学校一头连着家,却隔绝压榨也隔绝控制,只留下友人含笑的眼睛。
繁杂念头堆积如山,她想清空脑海却又犹豫,怕横亘心头的骨鲠就此畅通无阻,占据神思再不离开。
谢杉在欺骗她。
她听闻奇事却并不刨根问底,识破江铎的胡编乱造却装作无事发生。她对一次次历险了如指掌,又乐于观察江铎的反应。
可是为什么?
迷茫远超痛苦,她心不在焉地走出校门,未能觉察父亲的怒目而视。这为老男人的怒气火上浇油,他破防地推了目无尊长的女儿一把,却见她一反睚眦必报的常态,只是本能地闪开。忽视是对他脆弱自尊的最大攻击,他骂骂咧咧走在前头,狠狠摔上身后的门。
江铎面无表情地掏出单独配好的钥匙开门,心中仍在冥思苦索谢杉的秘密,整晚如此直到坠入无梦的安眠。
再度睁开双眼看到一双墨线勾勒、上色简单的二维手掌时,她只苦笑一声,面对半透明的对话框更是毫无波澜,甚至有闲心寻思:我能读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