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青红浅碧

15、第七章（三）

　　公司是观光电梯，所以空间要大一些，视野也因此开阔不少。
　　夏彩恩听见电梯的那一记叮咚声，心头猛然一跳。等门开了，透过玻璃看见高处的建筑，夕阳斜金，城市的恢弘，尽显无疑。
　　付少卿先进去，夏彩恩拿着手袋跟在后头。进了电梯，她站在付少卿身边，抬头瞥了身边的男子一眼，不去看门，转身朝外头望去。
　　电梯下降的速度正好，夏彩恩觉得自己像是从天而降，慢慢靠近人世间的烟火，仿佛被一种温暖包围。
　　“我突然想问，你真的是每天爬十二楼来上班？我看你并不怕坐电梯。”付少卿和她一样放眼玻璃墙外，“现在你还会这样笑。”
　　夏彩恩阂眼，又睁开，眼里盛满了回忆，映射出追忆的苦涩，又隐隐透露出美好。斜晖脉脉，总能带来临别的暖意，吸引住视线，忘记其他。
　　“习惯了。”夏彩恩说，昏沉沉的感觉再度袭来。因为电梯到达底楼的那一刻超重让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但她忍着，随付少卿一起出了电梯，上了他的车，在车里渐渐睡了过去。

　　“我真的不想坐电梯。这么多人，万一出丑怎么办？”夏彩恩被苏泽拉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升降电梯走去。先前两个人在商场，逛一层，走一层，不知不觉里就到了六楼，这会儿苏泽竟然要她直接坐电梯下去，她是真的千百个不愿意。
　　“成年人了，还怕坐电梯。三岁孩子都笑掉大牙。”苏泽拖着她就往前头走。
　　“成年人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夏彩恩死命站住脚才拖住了苏择。她的左手被拉住，所以她用右手按住苏泽的手腕：“我不要坐电梯，再逼我就跟你翻脸。”
　　苏泽靠近她身边，她立刻松了右手，现在，只有他的右手拉着她的左手，再逐渐变成十指相扣，凭她说什么，苏泽就是不肯放开，就算她手心出的冷汗让人很不舒服，他就是不放。
　　“干嘛？”夏彩恩见甩不开，就只嗔了他一句。知道有时候苏泽比她还犟，所以她只好认了，妥协似的大叹一声，跨着步子朝电梯走去。而苏泽就在她身边偷笑。她瞪了一眼，他却笑得更欢，因着身边还有别人，她只能忍而不发。
　　电梯到的时候，夏彩恩鞋底像抹了胶水一样不肯动，苏泽暗使了劲才将她拽进去。是观光电梯，电梯里一并还有两三个人，夏彩恩只皱着眉一言不发，低头看鞋。
　　肩头忽然握上一只手，夏彩恩吓了一跳，惊慌地抬头，才知是苏泽公然揽着她的肩，此刻正三分带笑地看着她，那笑容映在夕阳里，分外柔和。
　　“看外头。”苏泽的另一只手指着玻璃墙外。
　　夏彩恩顺势望去，满目铺金，铸就了极尽视野的绚丽。是时电梯关了门，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冲撞进大脑，带起一直以来的抗拒，但身边是苏泽身上熟悉的味道，肩头的那只手一直都没有松开。她真的觉得安心，即使心底蛰伏的不安在这个时候缓缓蔓延。
　　下到二楼的时候，苏泽又拉她出去。从六楼下来，他都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夏彩恩身边，陪她换一种方式去看夕阳，看她偶尔也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以为得以开释，夏彩恩不想苏泽竟是拉她去坐扶手梯。
　　“我不要！”夏彩恩拉住苏泽的手臂，只有抗议和不满。
　　“你怎么比孩子还……”苏泽就想劈头盖脸地好好教训她一顿，但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起刚刚在电梯里她的样子——分明心虚却还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然而她看夕阳的眼光无比真挚，甚至产生某种欣羡。
　　“是你逼我的，我已经妥协过一次了。”夏彩恩松了手。她就是不喜欢被强迫，能有的容忍也只是一点点。
　　“就这一次，以后我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要求了。”苏泽拉住她的手，刹那间仿佛凝重了空气。
　　夏彩恩如果能预料到不久以后，眼前这个人就要从自己生活的中心退出，她或许就真的去体会所有的用意和感情，只是她迟钝得看不出他的眼神里蕴涵的复杂，只以为是他的心血来潮，所以不经意间，又遗失了一点现时的感情积累。一直到不知多久以后，她才发觉遗落在那个时间角落里的眼光，竟是决定要割舍下她的决绝和狠心。
　　见夏彩恩默应了，苏泽就拉着她到扶手电梯边，带着她跨下第一步。
　　其实只是需要那一步，就足以到达另一端的目的地。夏彩恩怕，只是犹豫，她无法面对变化而去做出判断。
　　“踏出去就好了。”苏泽先跨了出去，两人的距离逐渐被拉开。夏彩恩赶紧跟上，踩在缝隙上。前一阶下降的时候，她重心不稳，于是马上伸足踏在下一阶上，站到苏泽身边。那一刻彼此目光有了交接，她看见苏泽点头，听见他说，别往下看。
　　但她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了。匀速下降的电梯还是让她觉得不安稳，但有苏泽在身边，她抬头，侧目看着他，说：“我觉得你这么做特傻。”
　　“我就这样傻得可爱。”苏泽露出两排白牙，笑得很得意，“咱再来一回？”
　　“去！你自个儿来，我不干了。”夏彩恩戳了他一下，之后笑了出来。
　　“其实真没什么好怕的，你自己也成，不用我带。”他们一起下了电梯，他还拉着她的手，紧了又紧，就怕松开一点她就跑了再也不回来一样，但他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事？要我独立了？”夏彩恩调侃道。在苏泽看来，她一直就是搞分裂的不安分子，弄得有时候他们之间没一点情侣的样子。搬出去之后，苏泽的厨艺“引导”了她，也就基本破灭了她的“独立”计划。按理说，夏彩恩的“自主”观念被指成“分裂”，她应该狠狠还击，现实却是她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罪名”，苏泽怎么还忍心半途就这样把她丢开？
　　不过这个问题她一直都没问，也没机会再问，更加没有必要，问明白了，或许只会教人更加情难以堪。

　　夏彩恩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又到了医院，她还没来得及感叹，就看见床边站着的身影——付少卿在倒水，柜子上还有药。
　　水声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夏彩恩还在出神，付少卿就拿着水杯正对她，说：“我扶你还是自己起来？”医生说，醒了就该吃药。
　　夏彩恩勉强坐起，接过杯子和药片就吃了下去，之后放回柜上，说了声谢谢。
　　付少卿坐在床边，却半晌没说话。夏彩恩看病房开着灯，估计也该是晚上了，但不知道确切的时间，等问了付少卿，才知道已经过了十点。惊讶之后，她觉得身上粘腻腻的，再看看付少卿，才发现他把外衣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口和领口的口子都解开着，额角还有汗迹，在灯光下闪了闪。
　　夏彩恩满带歉意，但觉得除了苍白地说谢谢之外，找不到别的内容，于是胡乱找了句“最近总要来医院，真是病来如山倒。”
　　夏彩恩在发低烧，所以要热出一身汗。病房里没开空调，付少卿怕外头人员走动吵到夏彩恩，就把门窗都关死了，自己一个人陪在病房里。
　　刚才夏彩恩睡着，他就在旁边一直看，不管是不是病了，她的脸上总有一层阴影，混合了疲惫和忧郁。他沉默无声地注视着睡眠中的夏彩恩。她睡得很沉，药片的效力致使她不停地出汗，却都没有弄醒她，仿佛是沉湎在某一处的记忆里，不能自拔，固执地想停留在那个时刻。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付少卿拿了衣服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夏彩恩叫他。他转身，听见她嘱咐他路上要小心。于是他微微一笑，点头离开。
　　夏彩恩见付少卿没了影，身体向后一靠，又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觉得失落。看见手腕上的链子。那是她昨天回家后在一本书里找到的。她当时对着链子失笑，心头又苦又涩。原来不管她承不承认，苏泽也有被自己忘记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忘记了，就好了，但原来当真的不见的时候，她那么害怕。四年来的一切，所谓的平静，不过是因为那些被保存下来的东西一直陪在身边，她的生命里，苏泽一分一秒都没有消失。
　　夏彩恩啊夏彩恩，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笨最傻最不懂还击的人，凭苏泽走了也能把你打得爬不起来，你还装成情痴一样缅怀那些过去。你不痛苦谁痛苦？全是自找的！
　　夏彩恩，你就只会这样自嘲吗？付少卿站在门口。他没走，只是想看看一个人的时候，夏彩恩会做什么，结果却是这样，对着一条手链自伤，把自己批判得什么都不是，宁可一个人挣扎到耗尽最后一口气也不愿意伸手去索要哪怕一点点的帮助。这种人，简直让他痛恨到极点。
　　“怎么回来了？”夏彩恩注意到付少卿，便立刻收起独处时的落寞，尽可能笑着对他。
　　她却不知道这样的刻意让付少卿有多咬牙切齿。
　　“家里有人，这会儿回去吵着她，”付少卿走了进来，拉开一半的窗帘。城市的灯光瞬时映在玻璃上，五彩迷离，总在不停地变化的华丽，却如何也穿不进来——里头与外头，就是两个世界。
　　夏彩恩向窗口看去，窗上映下付少卿的身影。她看见他正俯瞰着外面的十丈红尘，面容沉静如水，玻璃上，他的眉眼萦绕着浓重的忧虑，一直投映到绚丽流转的霓虹里。
　　“夏彩恩，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付少卿身形未动，气息如沉。
　　夏彩恩转过视线，依旧只看着腕上的链子，指腹触在那些钻上，却仿佛只剩下一室空白。
　　“你难道真要把自己憋到垮掉才甘心？”付少卿转身，病床上的女子面色有些憔悴，她所表现出来的沉郁和悲伤却强有力得直击着他的心，“你这和自虐有什么区别？”
　　“不要试图用开导者的身份和我说话。四年的心结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解开的。”夏彩恩本能地拒绝。她不要付少卿涉足自己的生活，这没有任何意义。
　　“是你不肯让我去解，从开始到现在，你对我没有过任何松懈，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他不止一次地示好，却无一例外地被拒绝。他的失意和伤感谁来抚慰？难道他只能看着她为了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回忆自暴自弃？他也有自尊，并且有身在优越家庭的骄傲，夏彩恩在忽视他，这是最伤人的。
　　“开始？付少卿，我们认识才多久？我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你的位置。开始？也不过因为你是念贞的朋友，是我的上司，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在你面前？”夏彩恩语调平淡，却尖利如针。她只是希望付少卿知难而退，像她说的，她的生命里，不需要留有他的位置。
　　一个月。从四月开始。在夏彩恩的生命里，只占有一个月的时间。她说得那样不屑，因为只是弹指间的时光。然而付少卿只是愠怒又无奈地盯着她——她不知道，他从多久前就开始关注，就像她猜不到苏泽在看见设计图时的惊愕——只是那一个瞬间，他就清楚地看见在那条横亘于夏彩恩和苏泽之间的长河两边，他们彼此守望的目光，没有谁忘了谁，只是在无法触及的距离里，牵着回忆的两端，纪念另一处的那个人。
　　“那只是你认识的付少卿而已。”他专注于她只剩下戒备的眼光，“我认识的夏彩恩是思想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很敏感，内心脆弱得一塌糊涂却一直假装坚强的人。她是很快乐，但一个人的时候就只会抱着根本不可能继续的过去自己哭。为了一个人，甘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明明知道他就在身边也不敢去找，不肯低头，还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她自己很清楚，这样只是伤害自己和想帮她的人，而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就算真的知道又怎么样？”夏彩恩看着他，灯火明丽的背景，付少卿还是那样风度卓然地站着，眼里带着强烈的指责意味，她却只是欣然接受，“夏彩恩还很偏执，一旦有了决定就不会改变。你的好意，我不会接受，就算真的崩溃，也不要你插手。”
　　她宁可在梦里叫苏泽的名字，叫着叫着就流出泪来，不停地去擦，一次次地沦陷在那样的伤痛里，也不肯把手给他，让他带她走出来，决然狠心地就像当苏泽初抛弃她的决绝。
　　“夏彩恩，我以为你在一步步成熟，原来不管过了多久，你还自我封闭在当初的阴影里。”付少卿失望，眼光扫过夏彩。她漠然，只是唇角含着自嘲的笑容，最后那一刻，他仿佛看见闪动的泪光，却最终因为她的要强被压制了下去。他再转回身，夜里的城市这样繁华，他们却如同置身于隔离了一切喧闹的另一处空间，只有凝重。
　　“你凭什么说了解我？这一个月？还是念贞告诉你的片段？高中毕业以后，除了祈林，没人再清楚我是怎么过来的。或许你说的不错，但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付少卿，企图试探不属于自己的人和事是不道德的。我不想和你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至少因为念贞，我不想和你翻脸。”夏彩恩一直都很平静。她不看付少卿究竟是什么表情，这样的时候，她只有不断的坚持，才能推开另一个试图进入自己生命的人——她不能在还留存着苏泽的阴影里接受付少卿——夏彩恩，不会用另一段感情来治愈最初的情伤。
　　一再拒绝他的人。夏彩恩，为什么我要在苏泽之后遇见你？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固执到可恶的人？
　　付少卿除了妥协，什么都做不了，再明确不过的回绝，他也不可能再纠缠。她的冷漠足以证明他的出现对她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这二十几年来，夏彩恩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付少卿这三个字。
　　付少卿走了之后，夏彩恩下了床，本想开门，却最终素手悬空。她垂下手，转身靠着，视线投向窗外。窗帘依旧拉开着，夜里的霓虹镶在建筑的外围，缤纷夺目，还有导航灯的光线射向夜空。她只敢这样望着，仿佛离得好远，彻底告别了那样的美好，独自留在这样寂静的角落里，才觉得有存在感，才感觉到心底的沉静——即使那一处最深的角落始终空荡荡地只有风吹得萧瑟了心情的声音，她也宁可这样，一个人，与寂寞为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