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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青螺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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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过,元夕去。
洞中再次燃起了火光,她摸黑入山林,执意寻野物,好在来时见清溪游鱼甚多,这下一连捕了三条,才从茂密的草丛外跋涉回温暖的洞中。
篝火旁,吕熠不断将枯枝投入,那火便越来越盛,直至将整个山穴照得曳曳生辉。
他借一旁混着泥沙流淌的浊水,亦要洗净脸上泥血,又卷起一方袍角,擦拭着指间难去的泥星。
在火光映照下,神情沉静而深敛。
可惜那外袍不够柔软,遇上严重的擦伤,他眉间亦会皱起。
她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到人面前:“用这个吧,吕城主。”
吕熠抬眼,见是一方干净的软帕,帕角绣着一头精致的彩丝小兽,似乎没有要接下之意。
她坐下也没有收回,问:“你知道这帕上绣的是什么吗?”
吕熠很快回:“是凉州传说中伏于棋云山上的一种神兽,椒角,彩羽虎身,女子绣于衣帕之上,有赐福安宁之意。”
语罢,他不知为何又接过了那帕,沉声道谢,便小心沾取沉淀后的清水,拭净臂间凝固的血迹。
她垂了垂眸,这是棺山之时受人所赠,她虽从不用,却一直带在身上。
可惜给她这帕子的少女,早被埋在冰冷的柜下。
将挽起的袍角放下,她收回思绪,亦舀水洗了把脸,又将身上所有的伤药掏了出来,扔在地上。
瓶瓶罐罐色彩不一,与先前那些加之,竟有十几只。
“挑挑罢,多是外伤之药,再看看有没有能吃的。”
她朝人道,吕熠本就是冷漠之人,即便伤得再重,也默不作声。
“你哪来这么多药?”他有些惊讶。
“谁让我剑法超群,总能碰上称心如意的对手呢?”她自嘲一笑,轻易化解人的疑虑,也小心卷起自己的袖子,先前便觉臂间火辣辣的疼,又接了鬼工的弩箭,一看,果然是数道血红的擦伤。
将手上一瓶剔了盖子撒上,暗下咬牙,见吕熠之手亦掠过四五药瓶,一一打开嗅过。
她未管,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转头朝人看去,他正拿着一浑圆的靛蓝小瓶,欲拨开瓶塞。
“别开!”
情急之下,她一把拂去了人手中之物,然弄巧成拙,只听清脆裂响,那被她拍飞的药瓶便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粉身碎骨。
她听闻此声心下一凉,不顾任何地扑上前去,精准地捂住了眼前人的口鼻。
吕熠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神时已然倒下,后背之伤因此牵扯,痛得他嘶了口冷气,入鼻却是人掌心淡淡的血腥,而眼前人一副从未有过的慌张模样。
很快面上又被捂紧了一分,他难以呼吸,心惊异得怦怦直跳,想将她拉开,她却紧锁眉宇朝他摇头,原本冷淡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别呼吸!”
自己却忘了屏住呼吸。
等气息间窜入一股混杂着莫名粉尘的冷气,一时生痒,在人面前打了个喷嚏。
她眼中一震,却仍不肯松手,就这样死死捂着身下人,不知所措。
吕熠眼中浮起层层幽暗,心中有了预料,一手摸索到身旁水流,弹指朝不远处那碎裂的瓶身泼去,仿若浇息一团烈火。
空气中浮动的粉末因此不见了踪影,他另只手攀上她肩,将人搬了开来。
让他惊讶的是,本以为她压得很死,谁想他就这么轻轻一推,她即滚下了他身,轻得就像浮水之叶。
但她很快爬了起来,手入水中,挥袖一挥,便是满眼的珠落如雨。
如此这般,才能止住那毒粉的蔓延。
“怎么了?”他见人凌厉地斩草除根,又将那碎瓶踢入远处草丛,便知定是什么烈毒,仍敛着气息起身。
阿泽心有混沌涌来,听人之声,身体竟微微一麻,强行收敛气息,却仍怕开口异样,闭眼摇了摇头。
“是什么毒,可有解药?”吕熠察觉她的异样,当即心中一紧。
她只拾起地上一青瓶,朝人摇了摇,示意此为解药,便要离开,转身间脚下却如踩浮云,膝弯一软,跌下地去。
很快被人扶住双臂,那人却毫不介意她就此靠上他身,甚至很快将手绕到她身前,夺过她手中之药,倒了出来。
不过一粒。
却并非解药,只是一粒她常带的清神丸而已。
而她自人扶过的手臂开始似都燃起了火苗,被风一吹,蔓延全身,眼前睫毛颤颤,又见修长的手指拈着那枚仅剩的青色药丸,送至她唇边。
“快吃了。”
头顶之声似云上渺渺,她只觉意识也开始飘忽,一只微凉的手忽而轻轻捏起了她下颚,迫她微微张口。
她惊异不已,抑着紊乱的气息,看向自作主张之人,仿佛只见一双眼形如花神似月,轻轻促起的样子,她觉十分倾人,十分,倾她……
药丸碰到了唇瓣,她分明知晓不能解她心火,却仍想入口,他不敢再往前送,她只好往前凑,直到将那粒清神丸,还有星点冰凉的指尖含入口中。
齿间不小心碰上的手指飞快收了回去,她只觉靠山都颤了一颤,自己便失力倒在了地上。
一时之间,二人心头都乱得失了牵引。
察觉失态的吕熠慌忙扶她,声音全是乱意:“我……帮你运功……”
可手刚碰上她肩,她便像躲避什么危险一般远离了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什么无意乱意皆抛诸脑后,欲察看她的状况,然只要一动,甚至只是开口,眼前人便会拖着虚软的身体后退,她脸色虚红,一双平日清明的眼眸如蒙烟水,遮掩的很快,但他就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警惕。
他心如被一刺,不再动作。
二人的脑中都绷着一根弦,以至于很快察觉到了外来的脚步。
同时向外看去,见赶来者一身狼狈的青衫,竟是林首道。
“二位……二位还好么?”
林首道看见篝火旁对峙的二人,立刻察觉到了异样,欲打破这僵凝的氛围,阿泽先开口:“没问题。”
她正对着人,林首道看懂她警示的眼神,平复呼吸,连声呢喃:“那就好……”
“我需处理身上内伤,你们二人,不许进来。”
她靠着岩壁再度开口,声音变得沉冷无比,说完侧身进了深处的隙道,只留下空旷中,二人相对无言。
吕熠仍坐在篝火旁,原本以为是离这火太近而炙人,待怀中空荡,才知滚烫的是她身。
有意无意瞥过那被人扔入草丛的烈毒,眼中浮起点点幽深,若非她阻止及时,中毒的便是他了。
可那到底是什么毒,会迅猛到让心如止水的她露出那般异样?
他搭在膝上之手一紧,半晌,还是翻转过来,眸子微垂凝望着空寂的指尖,寒风绕过,一星湿凉后,即微微酥烫。
他因此面上一热,因着身旁有人自觉烤鱼,依旧沉静无异,心下却觉今日一股热意在体内四处游走,逡巡不散。
好怪。
他眼中闪过一丝少见的躁恼,竟是旁若无人般地,叹了口气。
这叹气声在寂静的洞中略微明显了些,林首道烤着鱼的手一顿,直觉一日不见的这二人同样烦躁,他也幽幽地叹了口气,却是很轻。
与盈满火光的洞中不同,再往深处去,唯有刺骨的寒意。
独行的阿泽耳边只剩下空寂的滴水穿岩,她似进入了一片宽敞之地。
眼前一片漆黑,她试着迈出一步,踏入浅浅的水坑之中。
心一喜,即刻坐入水中,以此消磨她身体的烫,又用冷泉冲面,试图运功排毒。
然让她气馁的是,在那药物的催动下,她根本无法聚气凝神。
她后悔那次让白牟真配最烈的药,最好能让人情难自禁,顺之自然,记忆混乱,无法催逼,如此,才能对付那流连花丛的罗牙。
可如今,这些竟皆作用在她身上,自食恶果,便是如此罢。
她深深叹了口气,唯一庆幸的,是眼下尚有这样一方幽静之地,不必被人看见如此丑态。
又是一阵灼热的颤动,她咬紧牙关,倒头入水,将自己蜷缩成一方小小的茧,以捱过这漫长的煎熬。
此处没有晨光照来,她于黑暗中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在遥远之外唤她的名字。
她缓缓睁眼,感觉睫羽带动水波轻漾,才反应过来自己仍躺在水中,连带着消散的,还有虚无飘渺的呼唤。
不知时辰,身体仍烫得吓人。
白牟真不愧是老鬼的徒弟,配起毒来,心狠手辣,肆无忌惮。
那夜给罗牙下药也不过指甲星点,昨夜她却是打碎了整整一瓶,这般热潮汹涌,只怕要绵延数日不散了。
她伸掌试了试力,除了浑身有些绵软,力道仍在。
还好。
于寒水中站起,她拖着湿重的身体跋涉一会,才看见尽头有光。
停下最后一次平复气息,出了那狭窄的山缝。
一切像是柳暗花明,清新的冷空气涌入她呼吸,让她再清醒了一分。
扫过阔洞,却是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下疑惑,余光才瞥见一抹玄色,耳旁亦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你出来了,如今怎么样?”
她吓了一跳,又是下意识离那声音远了分寸,转头望去,见人微皱的眉眼中凝着一层难解的雾色。
原来他便靠在壁旁。
“无……无碍。”她眨了眨眼,想方才昏沉中听见的呼唤,会是他么?
又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欲捕捉林首道的身影。
“他走了。”吕熠知她在找什么,沉声道。
“走了?”阿泽一惊,问:“去了何处?”
吕熠淡淡瞥她一眼,见她在水里泡过,面上苍白,好在眸子清明如许,更有心思追究他人之事,可见无碍。
只道:“他又不会告诉我。”
语罢,便转身去那堆熄灭的烟灰旁。
阿泽眉一皱,跟上前去,问:“为何不拦他?”
看来她猜的没错,那日林首道回琴都买药,的确遇上了周留,可又为何回来,在她拿到了药之后?
是特意来向她道别的么?
吕熠的药,到底是谁所配?难道是一直藏在幕后的那位留园之主?
这般又是为何?
疑团重重,她叹了口气,身旁人忽然扫来一眼冷促的目光,似因她三番的追问有些不耐:“我为何要拦他?”
她与林首道交情甚深,然他同人只是萍水相逢,就算要拦,又有什么理由?
况且,连夜赶回,又选择在她无暇顾及之时离去,前后矛盾,分明便是心有杂思,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阿泽也就不再问,眼前忽伸来一尾串好的烤鱼,在寒天中还冒着冉冉热气。
“他今早走的,临去前让我替他道别,如今已是中午,不过,便没有时间给你烤了。”吕熠道。
她又是一愣,这样说来,眼前这焦香四溢的鱼,是他烤的?
尚未回神,人便将串鱼的木枝塞到她手里。
那上还带着火烤的炙热,她目中划过一丝轻澜,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吕熠道:“对不起。”
阿泽一愣,随即垂眸叹息:“我没有怪他,生于何处,并非他能决定的。”
他这般说,无非是想提醒她,琴都暗杀一事的背后乃是他师父周留,翻弄风云而滴雨不沾身,若有机会,她该会会此人。
她尚沉浸在一番阴谋际会之中,耳边又传来某人凉淡的嗓音:“他指的,只怕不是这件事。”
“不是?”她抬头望去,十分不解,不禁问:“那是什么事?”
“是何事,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吕熠回。
阿泽皱眉,他当真是年轻人,不过一夜,似乎就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甚至活力更甚,怼起她来颇有年少风范,但她看在恩情的份上未与人计较,抬了抬手中鱼,客气道:“多谢吕城主了。”
吕熠听闻欲言,终还是闭了口,出了洞去。
她看向手上外皮焦黄的鱼,即便山野之炊,难有味道,对于饿了三日的她而言,却是无比诱人。
她直接撕下鱼腹入口,不过片刻,木枝上只剩鱼骨,因此跌落灰中。
她没有耽误,洗净了手,烘干了衣,拨开来时的葱茏,便见山坡之上,一道玄影静静站着,身旁是两匹一青一白的马。
林首道没有骑马离开。
她心下竟松了口气,前去。
无话策马。
一路碧林结霜,荒无人烟,待翻至山顶,便可见山南一望无垠的青螺湖。
山顶这样肆意的长风,吹得她衣袂鼓鼓,意气风发。
她因此酣畅淋漓,仿佛昨夜那陷入煎熬之人根本不是她,可身旁驾着黑马的人却忽而开口:“对了,吴小姐昨日那瓶,是什么药?”
她明朗的眸中掠过一道不小的波澜,直奔山下青螺湖。
“毒药。”
吕熠:“……”
只见白马灰衣,如丹青化水,无限澄明,他一纵缰绳,黑马同样扬蹄追去。
*
青螺湖客栈——
吕熠同齐潇约定在白瓷山外会合,距琴都有一日路程。
此地山势平缓,丘陵如波,连带着吹来的湖风,都有了和煦之意。
她一眼望见了临窗而坐的齐潇,她身旁立着一道漆黑的影子,她认出是吕熠的人。
原是将心腹留下了。
她在马上朝人挥了挥手,赏着风景的齐潇顷刻眼神一亮,身后那影子见到了主公,长久垂下的眼眸终于抬起,她从未见过,显得陌生。
清酒淡菜。
齐潇招手请二人享用,一边关怀问:“二位离开琴都之时,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她本有饥饿,匆忙下筷之手一顿,说起来,还不知吕熠是如何解释返回之事的。
她于是未开口,吕熠自己回道:“劳齐小姐担心,并无波折。”
她坐在人一侧,余光便可瞥见人宽袖中一道沉红的伤痕,叹了口气。
“那重要的东西呢,吕城主可找到了?”齐潇又问。
阿泽云淡风轻地吃菜,只待听着身侧人像以前骗她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然吕熠只沉声回:“没有。”
她下意识朝人看去,一时真觉他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琴都,然分明没有去取。
齐潇亦皱眉:“这般,不要紧么?”
吕熠察觉到她略微惊讶的视线,目无波澜道:“随缘。”
齐潇嘴角一僵,去时分明风急火燎,宁可将最得力的心腹都留给她,如今又看透一切般淡泊,真是难测。
况且,她不觉得眼前人是那种听天由命之辈,他想要的,只怕轻易不会放手。
虽这般想,她还是笑了笑,举茶道:“但祝吕城主是有缘之人。”
吕熠亦端盏道:“多谢。”
一旁阿泽因二人无聊的对话扯了扯嘴角,谁知齐潇转头便向她问:“吴小姐不喝酒么,这是此处特有的螺子酿,气清味醇。”
阿泽见人将一黛色酒坛推至她面前,脸上竟是一骇,原这酒是特意为她点的。
也是,吕熠不喝酒,齐潇不能喝,不是给她又是给谁呢?
可她此番是必要拒绝了,体内火热不息,只神色歉然地摆了摆手,解释:“先前在鬼器前辈处闯阵,受了些伤,只怕要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齐潇自不会在意,又对她嘘寒问暖一番,唯吕熠多扫了她一眼,因伤而弃酒,真是难得。
她没注意,只见湖上白雾浓稠,莫名觉得那千重万叠下是无尽的危险:“青螺湖是谁的地盘?”
“青螺岛主,姣鱼娘。”齐潇盯着湖面若有所思。
“怎么了?”她察觉人语气微异。
“姣鱼娘生性暴戾,不好对付。”齐潇沉吟道。
但很快一道更沉的声音响起:“所以我们此行不走青螺湖。”
阿泽望去,见吕熠神色严谨,不由问:“还有比过湖更快之法吗?”
“没有。”吕熠很快回:“但吾等势单,渡湖太过危险,西行绕路才是两全之法。”
她有些惊讶,让眼前人都觉危险之地,她倒对这青螺岛主生出好奇来。
正想的出神,邻座议论纷纷,恰填补她脑中空白。
“诶——听说前几日姣鱼娘又抓了一堆男人回岛,里面还有和尚?”
“和尚?我滴个娘嘞,她的口味真是越来越重,抓这么多壮丁,一个人玩的过来么?”
“当心祸从口出。”一人神色闪躲道:“这话若是让鱼娘听见,怕是要把你们统统抓走。”
那出言不逊者不屑地一嘁:“你怕她作甚,一介女子,听说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绝佳,我若被抓去,享受还来不及呢?”
“可是听说这鱼娘敢生吃湖鱼,玩弄男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那胆小者四处张望,有些神经兮兮的模样。
“诶,你还来劲了,生吃湖鱼又怎样,在爷爷我身下,还不得哭着求饶!”
胆小者如鼠,胆大者当真是莽牛。
至此似牵动了这帮大汉的心思,污言秽语再未断过。
阿泽听着,不动声色,轻视一个女子,还是一个远强于自己的女子,是天下男人最容易犯的错。
正沉心思索,身侧人先啪嗒一声放下了筷子,声音不大,却着实让她一惊。
她看去,见吕熠面色沉冷,而齐潇也停下了手中动作。
吕熠什么也没说,他身后人便懂他心思,朝那伙口吐秽言的江湖客走去,袖中旋出一把无影刀,直直插在了那叫嚣得最凶之人面前。
力度之大,让整个桌子都裂开一道宽缝。
“滚。”
阿泽听见手下朝那桌人道,混江湖的一眼看出这人惹不得,任方才叫嚣得多凶,如今也只能灰头土脸地滚开,只有那胆小的鼠辈朝他们一行看了眼,眼中闪过丝丝兴味。
阿泽极其不喜那人的眼神,皱眉盯着他离去。
这下,百无聊赖,她倒想多听些有关这位姣鱼娘的传说,暗叹了口气,却觉吕熠朝她扫了一眼,神情似有不满,但转瞬即逝。
也罢,他听不得别人在他身边喧闹,再加上那伙人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是该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