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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元夕花 ...

  •   寒夜起,寂无声。

      她面映着熊熊的篝火,眼神却黯然无光,身旁躺着的人脸色失血,意识模糊,已然不适合奔波。

      好在夜黑风高之前,她在白瓷山坳中寻觅到了一处天坑,雨携寒来,干燥之地,已是风餐露宿最好的选择。

      虽不知能不能躲避追杀之人,但林首道潜回琴都买药,按照时辰估算,若无意外,白日之前当回。

      她不时俯身察人鼻息,又摸过人颈脉,他的体温即便有火光维持仍不断流失,她于是将外衣脱下给人裹紧,又看向洞外无边的漆黑。

      暗夜如墨,一泼难洗,虽知天光总会来,她仍怀着难明的畏惧,捱了仿佛很久。

      这时,一线晨曦照到他们身上,不知是否突来的刺眼光线闪过她眸,她似乎看见人的眼睫颤了颤,心悬起,靠近唤:“吕熠?醒醒。”

      可那样近的距离,除了他愈显深邃的苍白,洞内肆意飘落的浮尘,她什么也没看见。

      心又坠落,她指尖轻轻掠过人静谧的眉眼,再等。

      等到太阳升起,在洞口投下直棱棱的光斑,等到光影由浓转淡,山雾卷土重来,再等到日渐西移,她的希冀也随之西去。

      如今,她知道离去之人只怕遇上了意外,不会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撑着僵冷的身体站起,不再坐以待毙。

      “等我回来。”

      向脚下毫无起色之人开口后,她将他拖入深穴,又搬来石头堵住岩缝,在外生火御寒。

      她站在天坑入口的巨岩之上,最后回望了一眼,便迎着方起的夕阳策马而去。

      琴都意外的热闹,昨日城门口的危险一幕早已被忘却,街道中张灯结彩,处处是着新衣的孩童,繁华早已等不及日落,便已爬上了城头那一方熏黄的天空。

      她在望见那黄昏烟花时,才想起今日是元夕,可自己一身的血腥,除却颜色,与之无关。

      未有遮掩,迈入一处张贴着新桃的药堂。

      “客人来晚了,我店今日打烊,不做生意。”堂口的郎中敲着算盘,摆了摆手,没有看她。

      她未停脚步:“医者仁心,请先生救急。”

      郎中手一顿,抬起头看向眼前挡住夕照入堂的晦影,眼神中有肃重的意味。

      阿泽压实了头上斗笠,下一秒,身后街道传来紧密的踏蹄之声,她转过身去,整个药堂已被一队鹰卫围住。

      鹰卫着铁靴,冷硬的脚步向她锵锵合拢,直到手中的长戟尽数对准了她的命穴。

      束手并非退步,她很快被缉上铁链,押到了琴都最威严的仙锤府中。

      此处也迎元宵,青瓦挑红灯,夜色一起,喜气洋溢。

      她在跨过那道巨门之时,全然无意临头的危险,只是感觉天寒了,担忧那人能否撑住。

      故见到园中的李雁岳时,过分沉寂的神色叫人再度一惊。

      “吴川之女,能躲过我一箭竟还不知足,如此花好月圆夜,偏往死路闯?”他翘腿坐在一把铁椅上,手中托着一柄崭新的弩,手指精准调试后,便将弩嘴对准了她。

      “鬼工大人设下重兵,静候吴某,我若不来,这些人元夕佳节便回不了家了,不是么?”她虽被反手束缚,然风不摧折:“况且今夜,大人知道,我是来求药的。”

      “与其关心我的手下能否与家人团聚,不如担心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你那父亲罢!”鬼工笑了笑,一勾手指,手下即压着她肩,以蛮力迫她跪下。

      她拧眉不屈,可人接下来之语却让她膝骨弯折。

      “对因他而佳节不得团圆,黄泉人间两隔的我的师父,你心里是否该有一丝的愧疚?”李雁岳搭上弩箭,像是将她瞄准。

      她咚声跪地,直视着座上人的眼神却不偏半分:“我愿以死谢罪,故大人不必与我废话,但若再拖延,我便不确定一切能否都能如你掌控了——”

      话落,耳边擦过一阵疾风,她听见身后假山崩裂,耳廓也有尖锐刺痛,像是滴了血。

      而就在第二滴血落地之前,她被拴住的双手暗下运气,周身爆发出一股强劲的气锋,削铁如泥,排山如浪,铁链铮铮作响之后,八方钳制之人被掀翻在地,而所谓牢不可破的朔寒囚衣,也化作段段残链。

      风起云涌之间,李雁岳遮了遮眼,再次看向中心那抹斑斓影时,她仍定然跪着,可自己却站了起来。

      “好张狂的女子。”他嘴角笑意一冷,再次挥动手中那把精巧之弩,身后人端着一个盘子出来,盘中所垒乃是形形色色的药品。

      阿泽见之,目色焕然一亮,风尘未散之际,却见主人握紧了拳,眼中投射的,是浓浓的杀气。

      “这是你要的东西,想要拿走——”李雁岳弩身掠过那些瓶瓶罐罐,再将那把黄蜂弩举起,凝视她继续道:“此物是我今年所造弓弩中,最得意的一把,不过它未沾过人血,你替我试试这把兵器,如何?”

      “好。”她点头,可一旁忽来二人将她拉起朝后拖去,直到百米开外,她后背撞上木靶,紧接着身体被强行展开,手脚皆铐在了寸宽的铁镣之上。

      她试了试力,绝无挣脱的可能,终于恶狠狠盯人一眼:“你要我死就直说。”

      手脚皆囚,无法躲避,所谓试炼,便是以血肉之躯对抗寒铁之箭么?

      李雁岳走至她面前,见她脸色终变,也露出舒心的笑意,然后举弩对准她心口,稍稍用力一抵:“我是想你死,不过,我更期待你活,一次失败,让我的新弩在下一次对准敌人之时,百发百中,值得。”

      “我若死了,谁知你的药有没有派上用场?”她能察觉到心跳对那铁器的抗拒。

      “这简单,在你之前,周留的弟子不是来过了么?若你死了,他会去给你的救命恩人送药的。”李雁岳收回弩箭,步步远离,站定在百米之处,再微微曲颈将她瞄准,放声问:“准备好了么?”

      她咬紧牙关,知道眼前人之语皆非玩笑,缓缓沉下心绪,闭上双眼。

      此等关头,眼睛除了予人恐惧,别无他用。

      仓促的死亡,她不是没有想过这般结局,可真当死神临近,心中却非预料那般轻松如解脱在即,反湿淋淋地沉重,连跳动都显艰难。

      许是全身戒备,外物皆慢。

      就在这时,头顶夜空中传来第一朵烟花的破天巨响,她感觉照亮琴都的火光试图侵染视野,而不远处那人,也正如此狡猾地借着火光之响,发出了瞄对她心脏的那一箭。

      她在琴都之时恰有突破,昨日被人以命相护,体内积蓄的力量并未损耗,仿佛天意要她在这一刻不惧生死,放手一搏。

      这次,将全身之力灌注后背,随着气场袭来,一瞬之间爆发,身后的木靶首当其冲,四分五裂,解放的双手飞速钳制那袭心之箭,却因腕间沉重不够快,右手抓住弩箭之尾,人亦被猛力所击,连连后退。

      就在一切顺利之时,箭头内部仍有危机酝酿,她猛然睁眼,见离她心口半尺远的锋利箭头在得到阻力后,聚拢的五角忽地绽放,从中射出一枚尖锐的蜂针来。

      黄蜂弩,原有此妙!

      她眉目一烈,只能左手将其挡握于心口之前,若断手能保命,已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很快,一股势不可挡的锐利直冲她肺腑,她挡在心前的左手没有任何感知,右手亦借此短机握紧那力度不减的弩箭,退守之下,衣破发散,为缓冲波及,下劈稳定身形。

      纵有狼狈,生者才言狼狈。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是寻常人,只怕肉眼难见,然百步外的李雁岳却是清晰捕捉到了受箭者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意料之中,可结果却频频落于意料之外。

      扬尘漫天,他顺着草野上长长的拖痕看向尽头处稳住下盘的那道剑影,恰好撞上人抬起的眼,眼中那种背水得胜的狂傲野心,在璀璨的烟火长空下忽明忽暗,分外深邃,让他不禁一怔,想起多年前鬼器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锻造一柄武器,最重要的乃是刚强,而非锐利,锐利者破人心,而至刚至强者,无谓人心。

      风侵雨摧皆不折,钢剑长磨万古青,待锐利生锈,人心轮换,刚强如山,矗立不朽。

      等人有些摇晃地站起向他走来,每一步都似乎和着天边不息的隆声,他随手抛了那把没用的破弩,冷眼瞧去。

      “我可没说放过你的命。”

      “药给我。”她不管,丢弃右手之箭,左手依旧捂着胸口,似乎粘连在一起无力取下。

      他想她的手必然是保不住了,这样赢的还是他,毕竟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手便是剑,无手,何来锋?

      正要命令人将她押下,不远处走来一袭黑影。

      阿泽见他远去,等那心腹同其附耳说了什么,李雁岳脸色一变,转头阴郁地审视她,片刻后,卷过那盘中一包袱的药,递来。

      “拿走。”他开口,声音冷漠听不出任何端倪。

      “多谢。”

      阿泽竟还向人道了谢,这次伸出了抚在身前的左手,手心掉落蜂针,五指依旧修长分明,接过药转身离去。

      李雁岳一惊,扭头追溯,见人起初的脚步仍慢,背也佝偻着,可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便又恢复如初。

      孤直的背影,稳快的步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忽觉得,今夜不是以兵器杀人,而是以武器对武器,而且很显然,他的手艺,不如暗处的某个人。

      低头看向脚下那支金蜂箭,发现旁边还零落着一枚细长的柳刀,刃已断开,烟花照映下一闪一闪的,泛出流光。

      原是此物替她挡下了针力。

      他将柳叶刃捡起,细细打量,稀奇的材质,一时入迷,挥手将候着的手下驱散回家,过元宵去了。

      然后他也动步,独自一人,朝烟火稀疏的仙锤山方向行去。

      *
      阿泽踏出仙锤府门时,城中焰火恰迎来最绚烂的一波,脚下大道被照亮,簇簇人流一直蔓延到长街尽头。

      她仿佛从五光十色的万花丛中过,可却无心一刻的流连。

      走到城口,还没有瞥见繁华的尽头,脚下先踩到了什么,步子一滑。

      她挪开脚步,见红绸彩纸的掩映中静静躺着一枚被游人遗落的竹筒烟花,筒口没有焦黑的痕迹,说明是新的,她神思晃了晃,蹲下将那物拾起,藏入了怀中。

      就像一个再怎么落魄的流浪者,得逢元夕盛景,也渴望能留住一分属于自己的美好。

      这是他与这个烟火人世唯一的联结。

      琴都焰火盛大,乃至环绕的群山上都能见到辉煌的余光。

      可青山依旧冷,北风依旧寒,甚至因为被热闹的人间拒之门外,愈发凛冽。

      阿泽回到天坑中时,便彻底与外界绝了缘,壶口地势只得长风灌入,寒冷湮灭温暖,风声掩盖花火。

      那簇她以为至少能烧一个时辰的篝火,不知在何时被吹灭了去,等她再度临近,连余烬都已冷灭成灰。

      她连忙将药放落,搬开了堵在洞口的石头,直到看见幽暗中躺着的人影,才松了口气。

      然等她替人把脉之时,却被人如冰的身体吓了一跳。

      “吕熠?”

      她再度焦急地唤他名字,举目四望,能寄予希冀的,只有自己冒死带回的那一堆药。

      双手飞快地搜寻过,这些药就像是鬼工特意为人准备的一样,齐全且对症。

      但她来不及惊讶,每一种都先自己咽下一颗,确认无误后,才用水给人灌下,足足喂了六七种,察人脉象,才有修复之势。

      只是体温仍旧不升。

      篝火已尽,她将人摆正,掌心源源不断地灌输内力,直到力竭,身前人有了回血之势,便欣喜若狂。

      又让人倒在自己怀中,以颈温渡于人面,同时手伸入衣裳捂着体温,再替他搓热脸颈还有双手。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

      心绪渐渐宁静,眼皮却开始泛重,最后也不知到底是他靠着她,还是她靠着他。

      她只是提着心,睁着眼,放空凝望一处细风卷起的尘旋,就像是地上的烟花,虽不绚丽,她却盯了很久。

      突然,她想起自己捡回来的那只竹筒烟花,从怀里摸索了出来,握在手上,想,这是二人此刻拥有的唯一的温暖。

      她转动筒口,弹指之间,筒中迸溅出金色的花火,映亮了她黯淡已久的瞳孔。

      再稀疏的一束,对此刻的她来说,都像是满空的星雨吹落眼眸,她从未觉得烟花是这等美丽,只想要身旁人能同她共赏这盈目的绚烂。

      “吕城主——”

      她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沉寂的嘴角艰难上翘,这昼夜的一切滋味,心酸恐惧,就在那一刻倾泻如洪。

      “今日是元夕啊……你醒来吧。”

      火花溅落在二人的衣衫间,触及她皮肤,没有一丝灼意,但不知是否溅烫了她身旁人,就在那烟花零落,她的手即将垂下之际,有一只手将她握住,手心的温度传递入她冰冷的手中。

      她转头看去,见那双闭了一日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即便睫毛颤动,瞳色灰暗,可被最后一点火星照着,好似琉璃中冰封着炙热的火种,便是那一瞬,她一时忘了,那烟花在二人手中,完成了生命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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