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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负霜华,当时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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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带着凌子规的骨灰,一路风尘,回到了杭州“醉梦楼”。冷清的青楼中,秦月娘和嫣翠正在唉声叹气,抬头见到她时,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丝竹?!”
此时的丝竹,一脸风霜之色,依然绝美清冷,只是她那柔顺的青丝,失去了往日华彩般的墨色,有衰草寒烟的脆与薄。
秦月娘连忙起身上前,拉住她的衣襟,激动地道:“丝竹!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在你走了的这半年里,我们‘醉梦楼’生意真是大不如前,妈妈的日子过得好难啊!现在你回来就好了!凌公子呢?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丝竹清冽的眸子向她瞧去,一脸悲悯伤怀,眼中寒星闪动。
嫣翠的目光却落在她手中抱的那个瓷罐上,落在她手中那柄熟悉的折扇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发颤地站起身来。“凌公子呢?他……他……”
丝竹轻轻抱紧瓷罐,低声道:“子规他……已经去世了。”
“什么?!”秦月娘和嫣翠都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在她们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个身着黄衫,手摇折扇,洒脱微笑的翩翩公子……
嫣翠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泣道:“凌公子……他怎么会……”
秦月娘回过身来,拉着丝竹,安慰道:“丝竹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了。既然回来了,就安心留在‘醉梦楼’吧!你知道妈妈不会亏待你的!”
丝竹神色平淡,摇头道:“妈妈,我回来,是要取那两件东西。”
秦月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焦虑地道:“丝竹!你可不要这么想不开!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认识富家公子……”
“妈妈!你知道,我向来脾气很倔。你就不用劝我了。”说完,丝竹便径直往楼上“听竹轩”走去。
“丝竹!丝竹!”秦月娘急得跺脚。“你这傻孩子!怎么真就这么倔呢?”
嫣翠跌坐在椅上,想到凌子规那样潇洒不羁的才子居然英年早逝,不由得泪落如雨,喃喃唤道:“凌公子……凌公子……”
半晌,丝竹已然出来,淡然下楼。而此时的她,已经换了打扮。一身银褐色道袍,万缕柔丝盘成发髻,不着钗环,上插一支素朴的木簪,披着道姑淡青的头纱,手里仍抱着瓷罐,右手持一柄拂尘,那柄折扇插在腰间。
原来,当年她初入“醉梦楼”时便言道,若不能和凌子规和好如初,便带发修行,于是准备了道姑衣袍和拂尘藏在“听竹轩”。而此时,凌子规的离世也让她的红尘之心彻底死了,换上道袍,便是决意远离俗世避居世外。
见她俨然一身道姑打扮,秦月娘心急如焚。“丝竹!你听妈妈劝,别这么傻……”、
丝竹却并不理会,淡淡道:“妈妈,嫣翠,烟花之地也不宜久留。你们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开。
望着她道袍下仍袅娜窈窕的背影,想到如此青春年华的美人,从此青灯道观相伴,秦月娘和嫣翠都无奈长叹。
丝竹跨出“醉梦楼”的门槛,转身之时,险些和一人撞个满怀。那人忙伸手扶起她,道:“仙姑小心!”
她抬起眸子,原来是一名年轻文士,眉目俊秀,身着黄衫,手持折扇,彬彬有礼。恍惚间,她好像又见到了永存心间的凌子规!
而这文士一见她绝世姿容,清淡幽冷的神情,顿时神色一变,怦然心动。
丝竹回过神来,向他点头表示感激,便抱着瓷罐继续前行。
那文士转头望着她清冷的背影,一脸仰慕心动的柔情,情不自禁地跟上前去。
而在他身后,也有两名身着青衣的“点苍”弟子,警惕地瞅瞅他,远远地跟在丝竹身后。
丝竹孤身来到杭州南郊的那座“楚山”,见山顶上松林古寺,白雪皑皑,空明清幽。她定了定神,抱紧瓷罐,柔声道:“子规,这里可好?”
于是,她便缓步上山。神情宁静平淡,那眼眸清冽依然,却仍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感伤与痛楚。一阵寒冷的山风拂过,她淡青的头纱随风飘扬,是那么凄绝动人。
正是:“泪湿玉颜无人怜,愁到孤影难入眠。此恨为君再相见,更无言语空竹帘。沧海巫云断残眼,不是水来独含怨。断魂分付潮回去,寂寞朝暮子规啼。”
苏州“苍痕客栈”。
一连三天,他们五人每日都习练五个时辰以上,都感配合越来越默契,破阵时间也越来越短。
而雨烟则在房中为大家再新缝制防毒面巾,以替换之前的面巾。紫璇最为清闲,时而帮雨烟送些针线,为破阵五人端茶送水、安排膳食。
而整个苏州城内年味越来越浓,时时都能听到客栈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炮竹声。
这日清晨,石少羽便来和雲剑飞商量。“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剑飞师弟,你看我们要不要挂点灯笼,准备一顿团圆饭给大家?”
雲剑飞沉吟一阵,点头道:“毕竟新年来到,鼓舞士气也好啊。那就劳烦石师兄了。”
于是,石少羽便命人在客栈内外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春联、窗花,整个客栈都显得喜气洋洋。
这日的年夜饭,也是精心准备。石少羽特地请教了店内的苏州名厨,严格按苏州传统风俗的团圆饭筹备——
冷菜安排了苏式熏鱼、糟香如意菜、四喜烤麸,熟食有鲜嫩软糯的苏式酱鸭、皮脆肉嫩的白斩鸡;热菜一盘盘端上来,无不色香味俱全,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鳊鱼、鲜甜可口晶莹剔透的清溜虾仁、清香扑鼻的水芹香干、外壳嫣红的油爆虾,酥烂入味的红烧肉、鲜美多汁的笋干烧肉、白烧蹄髈;还有一碟碟点心,颜色金黄、表皮酥脆的荠菜春卷、还有薄脆饼、油酥饺、马蹄糕、百果蜜糕;尤其是最后上的这一道八宝饭,在雪白糯米、红艳豆沙之上,铺着红绿梅丝、蜜枣、金桔,软糯香甜,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石少羽端上这一大盘八宝饭,笑道:“苏州的年夜饭讲究的是热热闹闹,这是最后一道点心,大家一定记得一人一勺,才算美满收官。”他平日沉默寡言,自父亲仙逝,实在难得如此展颜开怀。
众人纷纷向他道谢。雲剑飞也托付他代自己去和众“点苍”弟子欢聚庆新年。
待石少羽离开大堂之后,雲剑飞也为众人斟酒。“大家这几日习练辛苦了,我在这里敬大家一杯!”
众人端起酒杯,默默饮下。望着满桌好菜,却都神色黯然。他们在用晚膳之前先去了灵堂,为逝者上香,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这团圆红灯笼,这一大桌佳肴,也让他们想到了上月在“忆仙谷”,为贺上官无痕新婚,他们也精心布置屋舍,也用冷如云猎来的野味做了一大桌菜肴。当时虽然食材有限,远不如眼前这桌丰富多彩,但那时他们欢聚一堂,隐居避世,当真过着浮世偷闲、把酒言欢的闲逸生活。
那时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当真是觥筹交错,热闹异常。在他们耳边,似乎回响起了那些日子凌子规清朗的笛声,柳清商手抚“来凤琴”的悠扬琴音,眼前又浮现出丝竹翩然窈窕的舞姿……而如今,这美好的一切,当真有如大梦一场,都已化为过眼云烟,消散不再。
上官无痕一杯杯的烈酒饮下,不由叹道:“唉!不知道云茗他……在常熟怎么样了?”
雨烟心中也是一颤,转头见他不住饮酒,柔声道:“上官大哥,别喝太多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上官无痕淡然一笑,又饮下一杯。“明日我们就要去扬州应战了。目前虽已能配合,但说到破阵,还是没有十足把握。一切,都但尽人事,听天由命吧!”
听他这么说,众人也知所言非虚,都心中忧虑。冷如云更是端起酒壶痛饮,引起咳嗽不止。
见他们都愁闷饮酒,雨烟只得道:“各位,我有些头晕,先回房了。上官大哥,我们回去吧!”
上官无痕将酒壶饮尽,和众人招呼之后,推雨烟回房去了。
凌若夕望望他们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往昔过年时兄长凌子规和自己欢然对饮的笑容,鼻子一酸,站起身道:“我也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就往后院奔去。
雲剑飞听她声音中带着哭腔,心中也是一慌,略一迟疑,道:“叶师兄,冷大哥,木师姐,我先去看看她。”便也追了出去。
堂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叶尘枫轻咳一声,端起酒杯,道:“冷兄,师妹,我敬你们。”说完,一饮而尽。
紫璇幽幽注视着他,心事重重,也饮下一杯。
叶尘枫放下酒杯,淡淡道:“师妹,你陪冷兄多喝几杯。我先回去了。”说完,也起身离开。
“师兄!我们还没守岁呢!”紫璇想到隐居在“炆萱山”之时,每年除夕她都会陪着他一起守夜,饮酒练剑,而此时他却独自离去,心中凄凉,已泫然欲泪。
冷如云见她神色,更是黯然,将手中酒壶一饮而尽,又取了一壶新酒,淡然道:“紫璇,你去陪叶兄守岁,我还是拿回房去喝吧。”
见他离去时仍握拳到唇边,强自压抑着咳嗽之声,紫璇心中又是一颤,想追上去又回头望着叶尘枫离开的方向,无所适从。
此时的她,已不如恢复记忆之初的决绝,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她对叶尘枫和冷如云其实都深有情意。见到叶尘枫时只想继续陪伴他,但与冷如云相处时又明显能感觉自己对他并非无意。此时的她,直感觉自己的心被活生生剖成两半,一半给了痴恋多年的叶尘枫,另一半已不由自主地偏向冷如云。她也不知自己是否后悔于先前的选择,直感一阵心碎,不由得伏在桌上,面对一桌还未怎么动筷的佳肴,泪雨泫然。
这一顿年夜团圆饭,的确是愁云惨淡,伤怀收尾,委实辜负了雲剑飞和石少羽一番苦心。
屋外飞雪纷纷,寒风吹拂。凌若夕抱膝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手中正是凌子规那支玉笛,若有所思。
雲剑飞望望她孤单的背影,回房取了凌子规留下的那件厚大的洛神珠色披风,上前披到了她肩上,还为她戴上檐帽挡住雪花,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温言道:“若夕,你怎么了?想起凌大哥了?”
凌若夕转头瞧瞧他,点头道:“剑飞,你还记得吗?以前我虽然有时会和你去江湖历练,但每年过年,一定和哥哥团聚。”
“记得。”雲剑飞淡淡一笑。“凌大哥对你很是疼爱放任,除夕之夜,你愿意喝多少酒他都不阻拦。有一次,你喝得烂醉如泥,还吐了我一身。”
“是啊!哥哥那时还经常吹笛给我们听……”听他说到往事趣事,凌若夕也粲然一笑。但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未圆满又黯淡了下来,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可是现在,不知道他和丝竹姐姐在哪里……”
雲剑飞轻轻拉住她手,道:“若夕,别难过了。今早石师兄告诉我,孟姑娘是去了杭州南郊的‘楚山’隐居。我们之后可以去看望她。”
凌若夕甩开他的手,责怪道:“你有了她的消息,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真是太坏了!”
见她撅嘴娇嗔的模样煞是可爱,雲剑飞的心又一次怦然而动,微笑道:“是我错了。今天一直忙着准备年夜饭,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别生气……”
凌若夕一怔,自己分明是无理取闹他还软语致歉,内心也涌起一股歉意,低头道:“剑飞,我这样乱发脾气,你还这么迁就我……”
“我当然会什么事都迁就你。”雲剑飞拍拍她手,笑道,“我答应过凌大哥,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
凌若夕心中感动,拉住他手,诚挚地道:“剑飞,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见她此时如此楚楚动人,雲剑飞一阵心动,一刮她鼻子,却温然一笑。“你可真是多变,刚刚还说我太坏了,现在又说我太好了。如果想报答我,不如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吧!”
凌若夕嫣然一笑。“好啊!哥哥的《丝竹吟》我苦练了好久,已经熟了好多。你再听听,是不是有了几分哥哥的神韵?”
“好。”雲剑飞含笑瞧着她。
此时的二人,终于走出了凌子规离世的阴霾,恢复了几分从前小儿女打闹玩笑的情状。
凌若夕将玉笛横置唇边,悠扬的笛声绵绵涌出,果然不如之前生疏,而是流畅有如玉盘走珠。她清澈的眸子一直瞧着他,他也和她目光相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感到了温馨的暖意,眼中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曲调越发高昂激越,雲剑飞心念一动,飞身而起,“冲霄剑”已然离鞘,舞起了“点苍剑法”。轻灵飘忽,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在茫茫飞雪之中,满天寒光入星雨般坠落下来。
堂屋内伏桌哀伤的紫璇听到了笛声,只感这旋律中满含相思柔情,不由奔到门口观看。只见凌若夕庭边吹笛,雲剑飞雪中舞剑,两人配合默契,心有灵犀,眼中心头只有对方,仿佛遗世独立,像极了当日的凌子规和丝竹,两心相通,有如一对神仙眷侣。而自己,却深陷痛苦的漩涡之中,不由凄然欲泪……
在声声炮竹之中,皑皑白雪之上,他们迎来了永乐十八年的新春。
在几日前,雲剑飞已和石少羽商量好,派了数名“点苍”弟子去扬州打前站。到这日大年初一清早,一辆马车、一白一黄两匹骏马已停在“苍痕客栈”门口等候。
眼见叶尘枫和冷如云跨上马后,上官无痕、雨烟、紫璇三人进入马车,雲剑飞嘱咐道:“若夕,你也快上车吧!”
凌若夕微微一笑。“我和你一起驾车。”
于是,他俩并肩坐在车夫位置,雲剑飞嘱咐石少羽处理好客栈事宜便到扬州和他们会合之后,一挥马鞭,踏着一路的雪花霜华,绝尘而去。
马车内,紫璇轻轻掀起车帘,见冷如云骑着白马守护马车,又从晃动的门帘前看到身跨黄马的叶尘枫的身影,心中怅然。
见她凄婉的神色,雨烟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柔声道:“紫璇,我知道你已经想起了一切。其实,人总是应该向前看,不必执着于往昔。你如今已和冷大哥情投意合,又何必总记着以往的痴恋呢?”
“是啊!叶兄已是一固执之人,想当年寒霜去世时,我和雨烟都亲眼见他一心殉情。”上官无痕的言语中也含有深意。“你不要再像他一样。凡事,要放下执念,才能得到解脱。其实,你的身边,早有知心守护之人。”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到两年前自己也曾坦然放下对紫璇的心意,蓦然回首时才发现,雨烟一直守候着自己,这才两心相悦,获得幸福。他心中柔情涌动,转头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
见他俩好言相劝,又在自己面前如此伉俪情深,恩爱至极,紫璇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无奈,只得凄然长叹。
大半日之后,他们仍是在扬州“二十四桥客栈”落脚。
到夜间,雪已经停了,客栈的庭院银装素裹,鲜红灯笼,洁白雪地,在远处的爆竹声中显得如此静谧安宁。
叶尘枫站在院中,瞧着周遭熟悉的环境,不由得忆起两年前他和寒霜在此居住的情景。当年,她在这里作画,以那幅自画像送给自己,温柔地注视着他,幽幽道,“尘枫,如果……以后我离开了你,就让这幅画陪着你吧!你看到了这画,也像看到了我一样……”还在这里细心地为自己缝补衣裳,再黯然离去。
两年前他们成亲之夜,他伸手揭开了她的喜帕。在凤冠的头饰下,寒霜嫣然含笑,神光离合。他低声轻唤:“寒霜!”
寒霜浅浅一笑,柔声道:“尘枫!从此之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对!永不分开!”他轻握住她的手,含笑道,“等报了仇之后,我们就回到‘忆仙谷’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好吗?”
“好。”寒霜展开笑容,重重点头。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他哀声长叹,喃喃唤道:“寒霜……”
紫璇远远望了他许久,猜到他可能故地重游,触景伤情。此时默默走近之时,又听到他深情的呼唤,不由一颤,轻声道:“师兄……”
叶尘枫回过神来,凄然注视着她,道:“师妹,谢谢你。”
见他忽然道谢,紫璇不禁一怔:“谢我什么?”
叶尘枫淡淡一笑。“当年,你替我挡了一镖,我一直没有正式向你道谢,也没有报答过你。”
“师兄!你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事?”紫璇不解地问道。
“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叶尘枫走近她面前,幽幽道,“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也算是一种缘分。不过,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这次破阵之后,我们师兄妹……就要分开了。”
“分开?”紫璇震惊地睁大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瞧着他。“师兄,为什么?”
叶尘枫一脸平静,淡然道:“我已决定,破阵之后,回‘忆仙谷’为寒霜守坟,再也不出谷了。”
紫璇的心陡然一颤,随即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一次,我不需要你陪着了。”叶尘枫的语气如山般坚决。“我想和寒霜单独在一起……当年成亲之时,我就曾答应过她,要在‘忆仙谷’长相厮守。而你,也应该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冷兄,就是你最好的归宿……”
紫璇的心再次一颤。她最害怕叶尘枫提到冷如云,已在二人之间徘徊许久。她心中酸楚,泪水从心底直涌满眼眶,想到从此要和他分离,什么都不顾得了,伸手拉住他衣襟,恳然道:“我不要!师兄,你让我陪在你身边!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叶尘枫轻轻放开她手,黯然道:“我们师兄妹的缘分,也应该尽了。跟他走吧!我们师兄妹,都应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紫璇怔怔地松开手,含泪注视着他,只觉他的目光中满是怜惜不舍,但语气又如此决绝,心碎不已,潸然泪下,哀然道:“可是……师兄!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
叶尘枫双手轻扶她肩,深切地注视着她,柔声道:“别哭。你长大了,也有了为你真心守护之人,又何苦跟着我这样一个鳏夫呢?”
“师兄!”见他心如磐石,再无转圜,紫璇内心的痛楚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再也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叶尘枫略一迟疑,还是轻轻搂住了她,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眼中也含满了泪。“分别之后,你要保重,和冷兄相知相守……我身在谷中,也会牵挂着你们。”
“师兄……”听他这么说,紫璇更是柔肠寸断,伏在他怀中泪落如雨。
自对他痴恋以来,自己为他尝尽苦楚,却没有得到任何感情上的回报。她内心也非常明白,这个拥抱,是今生分别前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抚慰和温暖了。她近日一直矛盾纠结,明知在冷如云眼中,自己有如高悬夜空的朗月,可望而不可即;而在叶尘枫这里,自己早已卑微如尘埃,倾尽所有真情,但仍然即将被迫和他分离。她早已伤心欲绝,无助地倚靠着他泣不成声。
叶尘枫也知自己斩断她所有情思的确太过残忍,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既觉歉疚自责,又怜惜不舍,不由得哀叹一声,双手用力拥紧了她,温言道:“师妹,对不起……”
这一幕,已被不远处长廊边上的冷如云尽收眼底。他见叶尘枫果然实现诺言亲口拒绝了紫璇的陪伴,她如此伤心凄楚,心中也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新春的第一日就这样过去了,已到大年初二的清晨。
而在柳清商的家乡常熟的山中,楚云茗独自外出打猎。江南的山上野味都甚多,这座山有如“忆仙谷”的后山一般,野兔、野鸡、野鸭处处皆是。
大雪初停,雪地四处都留下小动物或如竹叶、或似梅花的脚印。他施展轻功,直接追击,挥手一卷,激起一地雪点随风飘拂,漫天飘落,而他双手中已得猎物,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
他拎着猎物往回走去,脚步轻快,很快便回到了住处。这是山中的一座竹屋,虽年久失修,但经过他一番整理之后,仍然显出初建时的素雅质朴。屋外一片竹林,冬雪之后时时发出雪重折竹之声。
他不由得向林中望去,只见一个庭芜绿色的身影,灵动轻盈,似在练武,却又荷袂蹁跹,羽衣飘扬,有如嫦娥起舞一般,神拟仙子。淡青的长缎如行云一般旋转,前系金铃,叮叮作响,甚是好听。他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唤道:“商儿!”
那个身影飘然从竹林中飞出,当真翩若惊鸿,轻轻落地,一收青绸,含笑道:“云茗!你回来了!”秀雅清美,正是柳清商!
楚云茗微笑走近,举起手中鸡兔。“今晚,你再尝尝我的厨艺!”
柳清商嫣然一笑,上前和他携手并肩回到竹屋。
原来,这竹屋是她父母当年隐居之所。她父亲醉心于医术,不喜世俗蝇营狗苟,便举家避世山中。她六岁之前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双亲相继去世,葬于屋后,她才被冷无言接回常熟城内府中抚养。
这次他俩回到家乡,自然回到父母旧居,也过了数日避世闲逸的二人独处生活。
楚云茗在屋外架起的树枝上烤着野味,他时不时翻烤一阵,烤得皮焦里嫩,香气四溢,油脂呲呲作响。
柳清商挨着他身畔坐下,两人相视含笑,都忆起了当初做的这个决定——
原来,柳清商的死是多日前他们和上官无痕、雨烟商定的计谋。在得知苏州百姓被无辜牵累中毒之后,他们当即决定回城。上官无痕和雨烟二人来到她这里商量对策。
雨烟说到柳清商解毒治病之能。上官无痕接口道:“清商现在是我们的大功臣,也是仇胭脂她们最忌惮之人。只要有清商在,她们‘唐门’的好多毒药都施展不出来。据我猜想,这次仇胭脂对百姓投毒,正是要设法让清商劳神。”
“不光是解毒之功,清商的武功,也是她们的威胁。”雨烟也道,“前日破阵之时,我仔细观察过,当清商使出寒露的‘凌波神功’,仇胭脂、颜丹凤和红衣都很是震惊呢!远远胜过她们的鞭法。”
“云茗!我和雨烟商议过,既然仇胭脂将清商当作心头大患,我们不如索性让她放下心来。”上官无痕微微一笑。“清商回去医治百姓之时,假装体力不支,劳累而死。云茗便送她回家乡去。我们这边少了你们两个强援,想来仇胭脂会放心不少。”
楚云茗震惊地和柳清商对视一眼,若有所思,道:“此计甚妙。商儿,假死之药,还要瞒过仇胭脂这等施毒高手,你可有把握?”
雨烟脑中灵光一闪,道:“我爹的‘青衣帮’有一种毒药名为‘千迴百转丸’,是当年我爹偶遇的师父所给,和‘唐门’无关。此药服后能暂时闭气半日,成假死之象。当年,爹就是用这药让我误以为上官大哥已死……”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当是痛不欲生欲自刎随之而去的情景,不由转头瞧向上官无痕。
上官无痕也明白她心意,向她微微一笑。“这药丸我们这里还有,不知能否骗过仇胭脂呢?”其实他们手中本只有“千迴百转丸”,并无其解药。不过数月前丁原红衣从“醉梦楼”掳走丝竹,也曾给她服过此药造成假死之状,红衣为取得雨烟和“烟雨图”,已用此解药换取,他们便得到了其解药。
“红衣在‘唐门’一年,早已和她们互通有无。想必她们对此药也很熟悉,要瞒过她们,还需思虑周全……”柳清商思忖片刻,道:“不如这样。我可以先制成一些类似‘唐门’‘强心易筋丹’之类的药丸,这里药材都有。这样,可以短时内提升体力,但正因爆发所剩所有精力,之后不久就会力衰而亡。”
“这怎么行?”楚云茗忙道,“我们可不能拿你性命冒险!”
柳清商微微一笑,道:“放心,我自然清楚所用分量。用完这药,再用那‘千迴百转丸’,两种药力混合,即使二师姐亲自来看,也瞧不出端倪来了。不过制药需时,还需要半日之功。”
楚云茗这才放下心来,道:“这好办。我就说你需要再准备解药,我们明早再出发。”
雨烟甚是谨慎,沉吟道:“仇胭脂此人心狠又细,不会那么容易受骗。若夕、剑飞和紫璇都为人直率,不善作伪,我想,还是别告诉他们,到时才能让仇胭脂深信不疑。”
“我想,不仅是他们……”柳清商接口道,“我太了解二师姐了,要骗过她的确不容易。以防万一,我看,这个计策,就我们四人清楚便是。”
楚云茗一怔。“商儿,连你表哥都不能说吗?你不怕到时候他痛苦难过吗?”
柳清商幽叹道:“表哥看似无情,实是性情中人。只有他深信之后的真情流露,才能让二师姐他们放松警惕。只能伤害他一次了。”
“好。”上官无痕点头道,“你们之后便离开苏州,去常熟养伤练武。待到大年初四破阵那日,你们再突然出现,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正是。”楚云茗伸手握住柳清商的手,叹道:“其实商儿这次本就伤得很重,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养伤。
忆起这些,楚云茗一边翻烤,一边道:“你呀,伤得这么重,又假死一次,应该好好养着才是。偏偏着急习练‘凌波神功’,如果牵动旧伤,那可如何是好?”言语责怪,但语气目光中则全是宠溺怜爱。
柳清商嫣然一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每天吃着你的野味,我已经大好了。再说,大战在即,我又怎能懈怠呢?”
楚云茗长叹一声。“那日你连续呕血,我真的心急如焚……”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极为后怕。
柳清商连续呕血,四人合力运功之后,她仍然回天无力,临终前托付紫璇作冷如云的亲人照顾他,紫璇含泪答应。
她放心地展颜一笑。“那……我就放心了……云茗,我想和你再单独呆一会儿……”
楚云茗含泪将她抱起,一步步走回房间。他将她轻轻放到床上,转身点燃了桌上如豆昏暗的油灯。
柳清商见他神色痛苦,眼中含泪,不由轻轻伸手去为他擦拭,轻声道:“云茗,你知我伤不至死,为何……还这么伤心?”
楚云茗坐在床前,也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鲜血,泪眼盈眶,痛惜地道:“商儿!我也知道你这样呕血是真的……你真的太操劳了,心力交瘁,我怎能不心疼?”
“我没事。待假死之后,我们就回家乡,爹娘的故居。”柳清商勉强一笑。“到时候,我就有机会好好养伤了……你别担心。”
楚云茗紧紧握住她冰凉如雪的手,爱怜横溢地瞧着她。“答应我,这是唯一一次!以后再也不能这样犯险了!”
“好1”柳清商含泪一笑,投入他怀中。
搂着她绵软寒凉的身子,楚云茗心中十分恐惧,想到若这不是做戏给仇胭脂看,如果是她真正活活累死,自己得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柳清商轻声道:“你把‘千迴百转丸’取出来吧。”
此时,两人已吃过野味,在竹林中习练武艺。一时间,剑光闪动,青缎飞舞,竹叶沙沙作响,和着雪点纷纷扬扬撒下。
楚云茗笑道:“后来颜丹凤果然来探虚实。幸好你早有准备,瞒过了她。”
那日清晨,他带她离开“苍痕客栈”之时,颜丹凤以见最后一面为由前来,一定要再看看已死的柳清商。
当时楚云茗冷冷道:“好。就让你再看看商儿,也算报了你父亲对她的养育教导之恩。”
颜丹凤上前两步,见柳清商躺在楚云茗怀中,神色安宁,拉开狐旄,脖颈上仍是伤痕累累,还未复原。她又以两指去试探她颈部脉搏,果然已全无,颤声唤道:“丹柔……我已没有办法救她了。唉!毕竟姐妹一场,她这样我也很难过。之前我劝过二师姐,可她不听……最终还是害死了丹柔。”
楚云茗不再理会她,抱柳清商上了马车。
当马车奔驰已远,楚云茗这才放下心来,低头凝视着尚无知觉的柳清商,伸手抚触她颈部纵横细长的伤痕,柔声轻唤:“商儿,我们现在就回你家乡,去拜见你爹娘!”从怀中取出解药瓷瓶,喂她服下。
半个时辰之后,快到常熟城内时,柳清商便苏醒过来,轻声唤道:“云茗……”
楚云茗大喜,连忙扶起她。“商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柳清商暂时还仍虚弱,让他掀起车帘瞧瞧外面情景,再指点驾车的“点苍”弟子往城郊空山驶去。
楚云茗见她恢复了神智和些许精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激动地拥抱住她,再也不愿放开。
楚云茗搀扶着她一路来到故居,眼见竹屋茅草丛生,惨败不堪,她怅然若失,不禁幽幽一叹。
他明白她的失落,劝慰道:“没关系。我的木工活还不错,我来修缮修缮。”
“不急。”柳清商淡淡一笑。“我先带你去拜见爹娘。”
“那是应该的。”楚云茗忙整理衣襟,微笑道,“不知道未来泰山对我这个东床快婿是否满意。”
见他心情大好,已会玩笑,柳清商也抿嘴一笑,带他到屋后山头。
此地有一处墓冢,应该是合葬之墓,墓碑上刻着“先严柳公君行,先慈冷氏无双之墓”,落款处书写“孝女柳商”。
她黯然道:“这是当年舅舅代我立的墓碑。”上前跪在墓前,唤道:“爹!娘!商儿回来看你们了……”
楚云茗也上前一展衣袍,双膝跪地,正色道:“晚辈楚云茗,拜见两位前辈!两位放心,我今后会好好照顾商儿,永不分离……”郑重叩头。
柳清商转头瞧着他,心中甚是甜蜜。
楚云茗又动手修葺整理好竹屋,还做了两把竹椅。
此时,练功完毕,夕阳西下,两人正并肩坐在椅上,望着漫天绚烂的晚霞,很是惬意。楚云茗叹道:“若不是要去和仇胭脂决战,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脑海中浮现出这数日以来两人在这里独处的温馨甜蜜,一起烤野味、一起钻研破阵配合之法、相斗练习武艺、牵手缱绻同游此山,依偎着欣赏山间晨曦,月夜霜雪……
“云茗!你能在这里,陪我,还有爹娘过这个新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柳清商轻轻靠在他肩头,柔声道,“今天已是大年初二,我们明日就要回程去扬州了。”
楚云茗伸手握住她温软的柔荑,慨然叹道:“你一连辛劳了数月,费心劳神。还好这十来天的休养之后,你的伤都已经好了。否则,我怎么放心让你去破阵?”
事实确实如此。自在悬崖下救了雨烟,柳清商一直治病疗伤解毒,从未停歇过。这次在家乡隐居这十数日,才算是真正放下一切,毫无挂碍,重伤才得以痊愈。
柳清商反握住他手,温柔地道:“有你在身边,我的伤怎么会不好?不是我去破阵,而是我们共同对敌,生死不离。”
两人相视一笑,已是心意相通。不论来日是何磨难,都相濡以沫共同面对。
大年初三这日,扬州北郊“杏花酒坊”。
松涛道人、寇墨闻和丁原三人经过半月多的闭关修炼,已于昨晚出关。仇胭脂自然是在酒坊内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她笑盈盈地端起酒杯。“堂兄,寇掌门,丁原,恭喜你们修炼成功,武功大进!”
松涛道人笑道:“还多亏堂妹你的神药,服下之后,我们练起功来果然事半功倍!现在,我们都觉得体内真气充盈,功力大进呢!”
“是啊!”丁原也一脸堆笑。“‘唐门’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仅毒药甚多,就连提升功力的药物也如此神奇。”
见两人都这么说,寇墨闻也淡淡笑道:“三夫人放心,明日,我们一定能将那些小辈一网打尽。”
“实在是太好了!”颜丹凤笑道,“这么说来,我们明天就能拿到琴图,一起去找寻那‘琅環洞天’的绝世武功秘籍了。”
丁原干笑一声。“三夫人,你不会过河拆桥,拿到琴图之后就甩掉我们吧?”
红衣用手肘一撞他,嗔道:“大师兄!我们这一年来受了‘唐门’这么多恩惠,你怎么能不相信三夫人呢?”
仇胭脂妩媚地一笑,道:“大家尽管放心,我哪里会忘恩负义?再说了,三位现在已经练成绝世神功,已是百毒不侵之身,又有如此绝妙阵法,我哪里还敢施诡计呢?”
“二师姐说的是。各位不用多心。”颜丹凤也嫣然笑道,“在这里,我们先预祝明日之战大获全胜,除掉那群眼中钉!”
众人都端起酒杯,看似盛宴华席,觥筹交错,实则每人心头疑虑,各怀鬼胎,各自在心头揣度对方心思。
初三这日清晨,石少羽带着数名“点苍派”弟子赶到扬州“二十四桥客栈”。
虽然客栈后院较为狭窄,不能摆开阵势习练破阵。但他们五人也丝毫没有懈怠,也同时练着相互配合之法,练习相斗。
雲剑飞和凌若夕感情渐增,合练“凝霜剑法”自然威力更盛;叶尘枫和冷如云解开心结,两人一长剑一双掌,内力一阴柔一阳刚,也愈发默契;上官无痕自决定和雨烟同甘共苦之后,也恢复平日的随意洒脱,惯会随机应变,寻找突破口。
他五人已将破阵之法习练到最佳状态,为成功破阵增添了几分把握。
他们一直练到日薄西山,最后一次补足了配合时的漏洞,也分配好雨烟新缝制的防毒面巾和五枚“雪玉回天丹”,各自回房休息。
雲剑飞嘱咐石少羽明日带领众弟子围成内外两层保护紫璇和雨烟,并在他们破阵之后出手对付那三十名“唐门”、“青城”和“华山”弟子。在诸事安排妥当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个困惑,便去敲开了上官无痕的房门。
上官无痕将一个卷轴展开在雨烟面前,道:“这‘烟雨图’,刚刚楚大哥已派人送了回来。明日,就得依约带去‘杏花酒坊’。”
雨烟轻轻抚摩着这熟悉的卷轴,清丽的江南美景,幽然一叹。“当初,也是因为它,才有了我们和子规的缘分。现在,又是为了它,才有了明日那场决战。我已不知,它带给我们的,是福还是祸了。”
“在我看来,它仍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引领我们来江南。”上官无痕深切地凝视着她,又正色道:“雨烟!明日一战,我们实无获胜把握。如若我有什么不测……”
雨烟伸手捂住他嘴,也正色道:“不要再说了。上官大哥,我们不是已说好要同生共死吗?我会一直陪着你!”
上官无痕不禁动情,握住她因紧张而微凉的手,轻轻一吻。
“上官大哥!如若明日破阵失败,我们便依约交出‘烟雨图’,慨然赴死。”雨烟眸中饱含深情,也满是坚决。“如果侥幸获胜,那我们就有了三十年的相守。无论如何,我们生死与共!”
上官无痕慨然一叹,伸手揽她入怀。“好,我们生死与共。”
雨烟依靠着他,幽幽道:“明天,你要一切小心!”
上官无痕温言道:“你放心。我自然会加倍小心,不令你担心。”
既已相约同生共死,两人心中也无比坦然,再不担忧明日决战。雨烟又问道:“明日一战之后,若我们能全身而退,以后去哪儿?你想好了吗?”
上官无痕扶起她身子,微微一笑。“雨烟,你说我们应该去哪儿呢?”
“我们已经游过江南了,也已尽兴。”雨烟嫣然笑道,“其实我已经想好了……上官大哥,其实,闲适的生活我们也享受过了,你也应该成就一番事业了。”
“你是想让我回京做官?”上官无痕顿时明白她意。
雨烟含笑道:“楚大哥多次留你在朝,都被你婉拒了。不过,这次清商的做法让我很是震动,为了救治百姓她殒身不恤,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呢?‘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既然受封为‘无痕剑侠’,我们自然不能总贪图一己安逸。”
上官无痕拍拍她手,微笑道:“雨烟,你说的都对。我们也是时候为楚大哥、为朝廷、为天下苍生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了。”
“这么说,你是愿意回京了?”雨烟喜道。
“这是自然。”上官无痕微笑道,“有此贤妻,我何愁不能建功立业,成就家国天下?”
见他戏谑取笑,雨烟也抿嘴一笑,正要说话,这时传来敲门声。
上官无痕向她一笑,起身去开门,原来是雲剑飞。
他一脸忐忑的愁容,道:“上官大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通,想向你请教。”
上官无痕微笑问道:“剑飞,是不是担心明日之战?你和若夕的双剑合璧,已经配合默契,不用担心。”
“是比从前默契多了,但是还不够完美,我总感觉,我们的‘凝霜剑法’还差了最后一个关口没有突破,还没能把它的威力发挥到极限。”雲剑飞困惑地挠头。“可是却一直没有想通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上官大哥,你能指点指点吗?”
“‘凝霜剑法’是紫虚道长所创,听紫璇说,是为了纪念他一段错失的姻缘。”上官无痕微笑道,“‘沧海月明’、‘遗珠有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些招数,都来自晚唐李商隐的《锦瑟》……”
“李义山的诗,都深情绵邈。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雨烟幽幽叹道,“如此美好,却是虚缈的梦境。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怨愤。那一段错失的良缘,在道长心中,成了永远的遗憾和追忆……”
上官无痕接口道:“正因如此,道长才把自己的心意融入剑法当中,幻想和意中人共同舞剑的情景,创出了这套剑法。”
雲剑飞更是疑惑不解,挠头道:“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这些诗啊……”
“不需懂诗,只需有情。”上官无痕微笑道,“这套剑法,叶兄和紫璇练得就远远不如你和若夕,不是不够熟稔,而是一个神女有心,一个却襄王无梦。你和若夕就不同,是情投意合……”
“哎!上官大哥!”雲剑飞听到“情投意合”四字,顿时满脸通红。“我和若夕是同门,朋友,亲人,可不能这样说!”
上官无痕和雨烟对视一眼,均哑然失笑。他俩明显已从两小无猜到生死相许,他却茫然未知。他随即笑道:“那我知道你为什么总觉得还差一步才算配合完美了。”
雨烟嫣然一笑,道:“剑飞,你和若夕都是心中有情,手中剑法才能更顺畅自如。你好好问问自己,在心底只当她是亲人吗?”
雲剑飞又是一愣,红着脸仍然嘴硬。“当然啦!”
就在这时,凌若夕来到门口,唤道:“上官大哥,雨烟姐姐,该用晚膳了。”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
雲剑飞乍一见她,脸上又是一红,招呼道:“若夕。”
凌若夕抬眸看看他,却不言语,脸上也泛起一抹红晕。
雨烟见状,微笑道:“若夕,我和上官大哥方才商量,决定明日大战之后,便回到京城。你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去处,不如随我们回京吧。”
“我……”凌若夕一怔,飞快地瞧了雲剑飞一眼。“我还没有想好。”
雲剑飞急道:“这可不行!我答应过凌大哥,一定会好好照顾若夕。待大战之后,若夕当然是我和一起上‘括苍山’啊!”
上官无痕当然明白雨烟的用意,也笑道:“你是要上‘括苍山’作掌门,若夕上山是为了什么呢?她以什么身份随你上山呢?”
雲剑飞顿时语塞,嗫嚅道:“我答应过凌大哥,要代替他照顾……”
“谁要和你去‘括苍山’了?”凌若夕脸颊绯红,顿足道,“我才不去呢!”直接奔出房门。
雲剑飞一怔,唤道:“若夕!若夕!”
“还不快追?”上官无痕笑着推了他一把。
雲剑飞这才匆匆追了出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雨烟嫣然笑道,“看样子,剑飞浑噩了那么久,总算要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上官无痕轻扶她双肩,微笑叹道:“若真能如此,相信明日他们的双剑合璧更配合无间了。”
凌若夕直奔到后院深处围墙边,心中烦闷,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一幕——
她手持食盒到上官无痕房门口,只听房内上官无痕正说道:“你和若夕就不同,是情投意合……”
但随即入耳的是雲剑飞坚决的声音:“我和若夕是同门,朋友,亲人,可不能这样说!”
上官无痕笑道:“那我知道你为什么总觉得还差一步才算配合完美了。”
雨烟笑道:“剑飞,你和若夕都是心中有情,手中剑法才能更顺畅自如。你好好问问自己,在心底只当她是亲人吗?”
雲剑飞坚持道:“当然啦!”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当自己是同门和亲人,对自己并无情意。想到这里,她就不自禁地心中一颤,愤懑地一脚踢向墙角的积雪衰草。
“若夕!”雲剑飞追了上来,问道:“为什么不和我上‘括苍山’啊?我答应过凌大哥,会一直照顾你的!你跟我去吧!”
凌若夕背对着他,红着脸愤愤道:“我又没有拜石前辈为师,也没有加入‘点苍派’。一个外人,怎么能上‘括苍山’呢?”
雲剑飞一怔,笑道:“原来是担心这个啊!你放心,我回‘括苍山’会接任掌门,你是我的亲人,凌大哥临终托付过我。相信石师兄他们也绝不会有异议。”
见他还是不开窍,凌若夕气得一顿足,急道:“我不需要你照顾!也不和你上‘括苍山’!明日大战之后,如果我侥幸活着,我……我就跟着上官大哥和雨烟姐姐回京城去,他们也说过让我跟着他们!”
雲剑飞愣住了,喃喃道:“你要去京城?那我们岂不是南北相隔?”
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凌若夕更是又气又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大声道:“对!从此我们天南地北,再不相见!”说完,就转过身去,黯然疾步奔出后院。
雲剑飞呆立原地,耳畔回响的都是她刚才的话:“明日大战之后,如果我侥幸活着,我……我就跟着上官大哥和雨烟姐姐回京城去!”“从此我们天南地北,再不相见!”
想到她所说“侥幸活着”,那万一明日大战她真的有如凌子规一般猝然战死,那自己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即使她毫发无伤,却很快要随上官无痕夫妇进京,和自己生生分离,想到这些,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在这一瞬间,他们相处的过往之事有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
当自己为救丝竹不顾性命,凌若夕一改任性,轻声道:“真是多亏你,你为了丝竹姐姐不顾性命,对我们凌家有恩。而我……却还经常和你唱反调,取笑你。对不起……剑飞,我们还是作朋友吧,以后别再斗嘴了。”
在她被上官无痕婉拒受到情伤之后,他连声安慰:“若夕,别哭了,别难过了……”
她含泪呆瞧了他半晌,忽然哇地哭出声来,两手拉住他胳臂,往他肩上一靠,像孩童一般地放声痛哭。
当时的他,只能任她靠着自己哭泣。
在“忆仙谷”守夜时,冬夜寒风凛冽,他衣着单薄,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这时,感到身上一暖。原来是凌若夕将凌子规那件厚厚的洛神珠披风披到他背上,笑道:“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单薄,就用内功硬抗,太伤身体了。”
“这样吧!凌大哥这披风这么大,足够我们俩一起用了。”见她打喷嚏,他拉过披风,揽过她肩,为她披好,当时就一阵怦然心动。含笑问道:“现在还冷吗?”
说起拜石近轩为师之事,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只怕你之后拜石前辈为师,入了‘点苍派’,得跟着他去‘括苍山’。那时候,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右手揽紧她肩,含笑道:“我可舍不得和你分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向来共同进退。”,
她粲然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就算分开一段时间,我们也要很快再见!说话算数,拉勾!不做到的是小狗!”两人合披着披风,含笑拉勾,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那时的他尚且能忍受暂时的别离,但如今再想来,他却一刻都不忍和她分离啊!此时的他蓦地抬头,只见她的身影已越来越远,真的就要离自己远去。一股强烈的激动之情倏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他头脑中“轰”地一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大声唤道:“若夕!”
凌若夕浑身一颤,还未停下脚步。
他猛地一个箭步直接冲了上去,从身后紧紧地拥抱着她,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惊觉过来。原来,自己是这么不忍和她分离,根本就不是因为凌子规的临终嘱托啊!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日在崖顶偷窥冷如云和紫璇情浓,被发现赶走之时凌若夕的感慨: “不管是丝竹姐姐、雨烟姐姐、木师姐,还有柳姐姐,她们都有意中人常伴身边,我看在眼里,心中羡慕罢了。不知道我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福气……”
当时的他勉强笑道:“你也一定会有的!”
此时的他才明白那时为什么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那时自己便希望她的这个意中人就是自己啊!
在他俩路遇“寒梅三心阵”之时,他腹背受敌,只能硬抗松涛道人的一记拂尘。“剑飞!”她情急之下飞身过来,挡在他右侧,右手竹棒一挥,但右臂上仍被这一拂尘击中,袖袂顿时撕裂寸断,鲜血溢出。
于此同时,松柏道人的拂尘有如钢鞭一般,重重击在她脖颈和后背之间,顿时,她身子不由向前一跌,吐出一口鲜血。
“若夕!”他一把接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呕出鲜血,心中一痛。
丁原在阵外冷笑道:“凌姑娘,你明知凶险,还以身相救,自己身受重伤。看来,你对这位雲兄弟用情颇深啊!”
她为救自己奋不顾身,完全置生死于度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当时,他们也知破阵无望,难逃一死。在危难之际,不禁四手互握,深情对望。
凌若夕含泪道:“剑飞,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也深切地凝视着她,激动地道:“不!刚才是你救了我!若夕,既然必死,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此生无憾了!”
“剑飞……”她泪光闪闪,他俩当时已决定同生共死。
后来得石近轩相救,自己带着她逃回了“苍痕客栈”。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颤声道:“剑飞,我是不是快死了……”
当时的他仓皇失措,一把搂紧她,激动地道:“不会!你不会死!我会救你的!”情急之下,就低下头去为她吸去伤处的黑血。
她浑身瑟瑟发抖。“冷……”
他忙把床上的棉被裹在她身上,又将那件长石黑的厚披风披在她身上。“现在好些了吗?”见并无好转,他急得一颗心砰砰直跳,翻身上床,将包裹着被子和披风的她紧紧搂入怀中,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
她终于渐渐好转,躺在他怀中,颤声道:“剑飞,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样救我……”
他只是紧紧抱着她。“若夕!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见她已好转,他激动地再次一把抱住她,喜道:“太好了!你知道吗?刚才你吓死我了!”两人大难之后深情相拥。
如今他才明白,自己那时为什么慌乱如麻,痛不欲生,原来那时她就已是他心底最重要最挚爱的人啊!
在“苍痕客栈”中,她从身后抱着身披熟悉披风的自己,借此怀念兄长,道:“剑飞,谢谢你。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也握住她手轻轻拍了拍,温言道:“我答应过凌大哥,不会让你受委屈受伤害的。”心头涌起一股异样之感。
在灵堂中得到她的宽慰,他握紧她手。“我们不仅是同门,也是亲人啊!……若夕,从此之后,我们就不离不弃,相依为命了!”
她含羞点头,低声道:“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同甘共苦。”她娇羞的神色让他的心忽然砰砰直跳,只觉眼前的她极是动人,令他心安,也令他心醉。
他紧紧地拥着她微微发颤的身子,在忆起这些往事的一瞬间骤然醒悟:原来这一切,都是缘于两人之情的深情厚意啊!自己早已深深地爱上了她还不自知!
凌若夕被他忽然这样抱着,只觉周身一暖,但他半晌不语,又令她不知所措,一挣扎,嗔道:“你干什么?”
“若夕!”雲剑飞仍不松手,深情地道,“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早已不是把你当作亲人这么简单!你是我的意中人,是我心悦之人啊!”
凌若夕浑身一颤,已是泪眼盈眶,颤声道:“剑飞,你说什么?”
雲剑飞这才松手,轻轻扶她转身,深切地注视着她,正色道:“我说,其实我早已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啊!”
凌若夕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瞧着他,简直不敢置信,颤声唤道:“剑飞……”
“若夕,对不起,我实在太后知后觉……现在才明白自己对你的情意。你能不能原谅我?”雲剑飞脸上也一红,嗫嚅着问道:“不知道你对我……是不是也如我对你一般?”
凌若夕面颊一片晕红,显出平日少有的楚楚之致,垂下眼帘,道:“你这个傻子,真是明知故问。”
雲剑飞大喜,随即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明日决战之后,我们一起……一起上‘括苍山’,永不分离,好吗?”
终于等到了他的真情流露,凌若夕心中又是凄凉,又是甜蜜,泪水如珍珠滴滴落下,点点头,嗔道:“你真傻,我早就说过不会和你分开啊!刚才说的,都是气话……”
雲剑飞轻轻为她拭去眼泪,温颜笑道:“我真的好怕你刚才那句‘天南海北,再不相见’……”
凌若夕含羞含泪一笑,轻轻倚靠到他怀中,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她。
此时此刻,还有很多往事,也纷纷涌上两人心间:在“忆仙谷”的水车畔同披厚披风的旖旎;在苏州街市购买绢纺时互喂点心的甜蜜;同乘一骑时她在身后搂抱着他的温柔;凌子规去世时她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的痛苦;她吹笛怀念兄长时他揽住她无言的宽慰;在即将驾车离开“忆仙谷”时她为他披上披风的关切;他在灵堂颓丧无助时她柔声安慰的善解人意;她庭边吹笛,他雪中舞剑的情意缱绻……
在同甘共苦生死相随之后,这一对小儿女也由最初的斗气冤家而成为了知心伴侣,再不分离了。
而果然如上官无痕所料,当两人终于互剖心意之后,再次双剑合璧。“凝霜剑法”也终于配合无间,再无任何隔膜,已能将威力发挥至极限了!
第二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