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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回 俱星散,相顾无言 ...


  •   腊月十九这日一早,铅云密布,天空灰蒙蒙一片,看来快要下雪了。无数百姓已自觉在“苍痕客栈”门前排队领号,相比昨日的忙乱,已是井然有序。雲剑飞和凌若夕也已和锦衣卫、“点苍”弟子守在大堂门口,等候着柳清商的到来。
      楚云茗横抱着柳清商从内堂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太师椅上。
      凌若夕一惊,昨日因劳累过度昏倒,为何休息一夜还是如此虚弱呢?她连忙上前问道:“柳姐姐,你怎么样了?”见柳清商面色苍白如纸,但颊边两酡红晕,嘴唇发白,一触碰她额头,更是滚烫。
      楚云茗焦虑地道:“商儿本就中毒受伤,又一直这么劳累,这是病倒了。我让她休息半日,或者开方熬药,她就是不答应。”
      “我能支持。”柳清商勉力挥手。“不要多说了,我们开始吧!”
      这一开始忙碌,就连续两三个时辰。仍是柳清商看诊,医官在旁协助,紫璇和凌若夕忙前忙后,楚云茗和雲剑飞维持秩序。
      眼见着她越来越憔悴无力,到后来已无法亲手书写药方,只能口述给医官。楚云茗于心不忍,多次相劝,让她暂停休息,可她执意不允。整个白日,都连续坐诊,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实在支撑不住之时,柳清商又从怀中取出瓷瓶,将黑色丹药吞下。
      “商儿!”楚云茗想上前阻止,已来不及,不由大痛。“你不能这样伤害自己身体啊!别再用药了!”
      柳清商勉强一笑,仍是置之不理。

      未时一刻,铅云更加低沉,一场大雪即将降下。紫璇端来午膳,但直到申时,饭菜冰凉,柳清商仍未进食。不过幸而今日已无新增中毒百姓,门前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有二十余名病人等候。
      “料想到今夜亥时,就应该全部救治完毕了。”锦衣卫手下在清点人数之后,向楚云茗禀告。
      楚云茗一喜,回头瞧向疲累难支的柳清商,又随即担忧地道:“不知商儿能不能支撑下去……”
      冷如云则一直在练功场和上官无痕练剑相斗,此时也来到客栈门口,看有没有能帮忙之处。
      紫璇正将柳清商开的药方交给锦衣卫,抬眸之间便见到他,不由得心中一颤,轻声唤道:“冷大哥……”
      冷如云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楚云茗上前打断。“冷兄!你来得正好!快劝劝商儿,她到现在都水米未沾……”
      紫璇一听也急道:“是啊,清商她怎么这么固执啊?”
      冷如云转头瞧见柳清商依然支撑着嘱咐医官书写药方,也甚是忧虑,上前弯腰扶住她肩,道:“商儿,病人已经不多了,看来他们不甚严重,也不紧急。你还是先吃点东西,歇一小会儿再继续吧!”
      柳清商揉揉发胀的眼睛,终于点点头,嘱咐身边的医官道:“那症状相同的病人,都用这个药方,你酌情增减药量吧。”
      见她终于愿意休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楚云茗忙上前搀起她,来到大堂一侧桌椅用膳。雲剑飞早已命弟子端来了热好的饭菜和人参鸡汤。
      凌若夕为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补汤。“柳姐姐,你快喝点鸡汤,吃点人参补补吧!”
      当她喝汤之时,紫璇也上前摸摸她额头,急道:“怎么还是这么烫啊?清商,你现在也是病人,也需要开个药方熬药喝啊!”
      柳清商勉强一笑,道:“自古医者,都是能医而不自医……我也不例外。”
      楚云茗连忙唤来帮忙的医官给她把脉,谁知这医官诊脉之后脸色骤变,喃喃道:“这……这……”
      见他甚是惊惶,众人都感不妙。凌若夕急道:“什么‘这这’的?柳姐姐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那医官面露难色,只得道:“柳姑娘身上本来有伤,又连日操劳,呕心沥血,如今这脉象……很是微弱。看来还在这两日用了能增强体力但很伤身的猛药。如不好好休息,再这样劳累下去,恐怕……恐怕……”
      紫璇也急了,催问道:“恐怕什么?”
      “恐怕……”那医官嗫嚅一阵,终于说了出来。“恐怕油尽灯枯,有性命之虞!”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惊变色。雲剑飞急道:“那你快点开药啊!”
      那医官连忙诺诺答应,回身去开药。
      楚云茗面色惨白,和冷如云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横抱起柳清商就要往内堂走去。
      “云茗!”柳清商想要阻止却浑身无力,只得含泪抬眸,柔声道,“你放心,哪里有那么严重?只有二十名病人了,你就让我……”
      “不行!”楚云茗心急如焚,双眼有些发红,语气急促。“医官都这样说了,难道你要我们眼睁睁看你就这样丢了性命吗?”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无辜受罪啊!”柳清商潸然泪下,眼神凄怨。“云茗!我素来以为你懂我的心,可现在……为什么还这样逼我呢?”
      楚云茗一怔,见她眸中满含从未有过的埋怨之意,也是悲痛难忍,只好讪讪将她放回椅中,松开了手。
      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楚云茗和柳清商四目相对,却都气恨怨怼,红着眼含着泪,都赌气相顾不言。
      见他俩分明深爱却又当众争吵,冷如云长叹一声,只能上前劝道:“商儿,云茗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怪他呢?”
      柳清商伤心欲绝,擦干眼泪,正色道:“表哥,劳烦你扶我过去。”
      冷如云转头瞧瞧同样一脸痛苦的楚云茗,只得将她搀扶起来,紫璇也连忙上前从另一边扶稳她。挪到坐诊之处,他柔声嘱咐道:“商儿,答应我,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实在坚持不住,就歇一歇。”
      柳清商点点头,再次拭泪,示意继续看诊。
      众人都关注着她的脸色,生怕她支撑不住而昏倒。
      楚云茗眼中含泪,呆立原地。从两心相知以来,两人都心意相投,从未红脸争吵,但如今他为她身体着想,她却一心救治百姓,竟然会当众闹得如此不快。
      见他脸色极是难看,负气不理,紫璇也幽幽一叹,上前扶住他,劝道:“云茗!你也别怪清商,她也是心系百姓,才会说出气话的。”
      楚云茗又忧又急,本不想再理会,但仍是心疼放不下,回过头来,深切地望着还在专注把脉的她。
      人群之外,沁儿和另一名“唐门”女弟子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冷笑一声,道:“我回去禀告掌门,你留在这里。”说完,扬长而去。

      沁儿回到仇胭脂所在的城南客栈,在房内将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仇胭脂、颜丹凤和红衣三女。
      颜丹凤讪笑一声。“真没想到,丹柔为了楚云茗那小子背叛‘唐门’,现在还是和那小子红了脸。”
      红衣问道:“三夫人,照那医官所说,丹柔姑娘继续这样操劳下去,是不是真的有生命危险?”
      “哼!那是自然。”仇胭脂冷笑道,“我这次对百姓下毒,就是想要活活累死了她,免得到时候她碍手碍脚。”
      颜丹凤却仍有些不忍,道:“二师姐,她毕竟是我们的小师妹,爹在世时很疼她,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吧!给她点教训就行了。”
      “没想到你还这么顾念姐妹之情。”仇胭脂手抚颊上细痕,哂笑道,“丹凤,她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可不能手软,否则受罪的就是自己!”
      颜丹凤也知她所言不错,只得低下头来,长叹一声,暗道:丹柔,希望你命不该绝,能躲过这一劫吧!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暮色四合。病人的确越来越少,但柳清商的脸色也越来越是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再无半分血色。她已无法坐起,只能靠在太师椅上,低声嘱咐医官开药。
      楚云茗实在焦虑难耐,终于挨受不住,上前半跪在她面前,哀然求道:“商儿!对不起,方才是我太着急了!你先休息一会,好吗?”
      这时,医官开的药也已经熬好,紫璇连忙上前接过,送到柳清商面前,劝道:“是啊!清商,你快喝药吧!”
      柳清商低头见他眼中含泪,满脸心痛哀求之色,也是一颤,软了下来,点点头。
      楚云茗连忙端过药碗,一勺勺喂给她,疼惜不已,也全然不顾周围众人的目光。
      见两人吵闹之后言归于好,如此缱绻,冷如云也稍稍放心,不禁转头去瞧紫璇。而紫璇只默默望着他俩,眸中闪动着点点泪光。

      上官无痕练功完毕回房,按柳清商先前嘱咐轻轻揉着雨烟太阳穴,助她恢复视力,一边叹道:“听云茗说,清商已经病倒了,还坚持义诊,实在是呕心沥血。”
      雨烟慨然一叹。“仇胭脂这样对百姓下手,也许正是想看到清商那样。唉!清商真是非常辛劳,希望她能经受得住。”
      “只可惜我们对‘唐门’之毒一窍不通,否则还能帮得上忙。”上官无痕也是长叹,忧虑地道,“现在,就只好劳累清商一人了。”

      又至亥时,终于,前来排队的最后几名百姓都已看诊完毕,由医官负责开药熬药即可。这次祸及百姓的危机,总算是化解了。
      柳清商长长吁了一口气,全身一放松下来,更是险些瘫倒在椅上。
      楚云茗连忙上前,手抚她额,觉得已不甚烫手,心中稍安,两手扶住她双肩,焦虑地问道:“商儿!你怎么样了?”
      柳清商已感浑身精力耗尽,体内真气也汩汩外泄,在阴云遮蔽后朦胧的月光中,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一般,连嘴唇也如是,已说不出话来。
      凌若夕端着热气腾腾的人参鸡汤过来,捧到她面前,急道:“柳姐姐,先喝点补汤吧!”
      谁知就在这时,柳清商脸色陡然一黯,有如天上欲雪的阴云,忽地呕出一口鲜血,喷溅到浓浓的鸡汤上,将泛黄的鸡汤染得殷红!
      “商儿!”楚云茗和冷如云同时惊呼出声。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口喷鲜血了啊!上次是数日前的破阵之战,她被松柏道人以深厚内力用拂尘勒住脖颈,到现在本未复原,在这样的连续操劳不进水米之下,更是雪上加霜!
      楚云茗连忙抱起她飞奔入内,都来不及进房,直接坐在后院练功场中,盘腿坐下,双掌按住她背心“灵台穴”,再次将体内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可所有内力似乎都泥沉入海,再无效用。
      凌若夕也看了出来,仓皇地叫道:“柳姐姐!你也试着运功啊!”
      柳清商虽仍有意识,但已感完全虚脱,全身已再无半分力气,若不是楚云茗双掌运力,她几乎就要瘫倒在地,殷红的鲜血再次从嘴边溢出。
      “清商!”紫璇虽武功已失,也知事态紧急,颤声道,“冷大哥!你也快去帮帮清商啊!”
      冷如云也连忙坐在柳清商面前,双掌推出,虚指她胸口“灵墟穴”,也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内力输给她。
      叶尘枫本来在房里运功疗伤,听到声响也连忙来到后院。
      紫璇本一脸焦虑地注视着他们,见叶尘枫来到,顿时泪眼盈眶,上前拉住他,颤声道:“师兄!清商她……她很危险!”
      叶尘枫见此情景也是一惊,也只能安慰道:“放心吧。有云茗和冷兄在,会救回柳姑娘的。”
      上官无痕也推着雨烟过来,也担忧地互望一眼。众人都紧张地注视着,感觉时间似乎都凝固了。
      本来楚云茗和冷如云两人都内功深厚,照理应该能救治她,但两人运功已过一炷香功夫,柳清商的面色仍是未有好转。相反楚冷二人却面色越来越显蜡黄,内力已近枯竭。
      叶尘枫也深感不对劲,唤道:“上官兄!”
      两人交换眼神,顿时明白对方之意,同时在柳清商左右身侧正对坐下,也掌力虚发,同时输内力到她体内。
      见四人同时发功,紫璇即使不会武艺,也深知不妙,紧张得手心渗出冷汗。
      雲剑飞见四个破阵主力都齐齐运功,担心仇胭脂等人趁机偷袭,虽然她昨夜答允,可是以她之狡猾奸险,哪敢轻信于她?于是他悄悄退开几步,招来一名弟子,让他转告石少羽加强客栈周围戒备。
      凌若夕则上前扶住雨烟轮椅,轻声唤道:“雨烟姐姐,柳姐姐她……”
      雨烟也甚为忧虑,轻轻拍拍她手以示安慰。
      这次四人戮力运功相救大概一盏茶功夫,柳清商的脸色终于有了好转,渐渐地一抹红晕重回面颊,但嘴唇还是白得透明。
      众人刚刚松一口气,谁知她又蓦地神色一黯,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到了坐在对面运功的冷如云一身,将他云峰白的外衫染成令人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
      “清商!”众人都同时惊呼。她接连呕血,一次比一次厉害,怎能不让人焦虑如焚?
      “商儿!”楚云茗匆忙收功,一把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只感觉她绵软无力,微微发冷。
      冷如云此时哪里顾得上满身的鲜血,连忙凑上前去,拉起她手去把脉。顿时骇得脸都白了,食指栗栗发颤。
      见他脸色,众人的心都凉了一大截,都感寒冷如九天冰霜,瞬间弥漫全身。他们都没有想到,合四人之内功,还是没能救回她虚弱的身体。眼见着她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竭尽全力。
      “云茗……”四人的内力让柳清商有了些许力气,缓缓伸出手来。
      楚云茗一把紧握住她寒如冰雪的手,颤声道:“商儿!我在这里!我会救你,你不会有事的!”
      柳清商勉力展颜,艰难地道:“是我执意救治百姓,不顾惜自己……伤了你的心……对不起!云茗,你别怪我……”
      “我哪里会怪你?商儿!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从来就不会怪你!”楚云茗紧紧搂住她,泪水涔涔而下。
      柳清商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却远若山岚似有似无的烟雾。此时她能开口说话,脸颊晕红,却周身愈发冰冷,这正是回光返照之象啊!“云茗,有件事,我想求你答应……”
      “你说!我一定答应!”楚云茗一脸痛惜怜爱地注视着她,已是悲痛欲绝。
      “我这次出川,本就为了祭拜爹娘和舅舅……”柳清商转头向冷如云瞧去,颤声道,“和表哥团聚……我死之后,求你把我葬到家乡常熟,让我和他们相聚……”
      见她竟然开始安排身后事,凌若夕已失声痛哭。“柳姐姐!”
      楚云茗喉头哽咽,用力点点头,泪水也随之滴落到她面颊之上。“好!我答应你!等你好了,就陪你去你的家乡,祭拜你的亲人……”
      “云茗……我真的很幸福,这些日子能在和你在一起……”柳清商倚靠在他胸前,又转向冷如云,颤抖地向他伸出手去。“表哥……”
      自方才诊脉,便知她已入膏肓,全然无救,冷如云脑中一片混沌,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连忙跪在她面前,两手紧紧握住她发颤的手,哑声道:“商儿!我在这儿……”
      “这次能和你重逢,得到你的谅解,我……我实在很欣慰……”柳清商泪雨潸潸,黯然道,“可是相聚太短,我们又要分别了……我很担心你,还没来得及治好你的咳疾……你身边再没有亲人……”
      紫璇站在一旁,实在不忍再听下去,掩面低低啜泣。
      柳清商勉力抬头瞧她,轻声唤道:“紫璇……我想求你……”
      紫璇连忙一抹眼泪,上前在她面前跪下,拉住她衣襟,哭道:“清商!你说,我都会答应你!”
      “我走之后,表哥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柳清商牵起她手,将她和冷如云的手拉在一起,颤声道,“紫璇,求你多多照应表哥……作他的亲人,别让他那么孤独……”
      见她临终还一心只为自己,冷如云头颅里针扎似的作痛,巨大的哀痛如浪潮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泪水涔然而下,凄然唤道:“商儿!”
      柳清商靠在楚云茗怀里,手上已无力气,只能松手,但眸中尽是哀求的泪光,祈求紫璇的回应。
      紫璇泪落如雨,怎会不答应?她仍然紧握着冷如云的手,泣道:“清商!我答应你!之后会陪在冷大哥身边,把他当作亲人一样照顾!”
      柳清商终于放心地展颜一笑。“那……我就放心了……云茗,我想和你再单独呆一会儿……”
      楚云茗痛苦地点头,含泪将她抱起,一步步走回房间。
      庭院中寂寂疏落,众人都呆立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鸦雀无声。唯有寒风簌簌吹过,恍若冰冷的叹息,偶尔有枯叶拂落于地,发出轻微的“扑嗒”声响,仿佛生命凋落时无声的叹惋。
      见她即将香魂消散,紫璇瘫坐于地,整个人虚脱无力,仿佛就要坠下去。
      冷如云握着她冰凉颤抖的手,心口一窒,绝望地转头瞧向她。他俩两手相握,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此时,柳清商房间的油灯被点燃,从庭院中望去,一灯如豆,残影幢幢。
      望着烛光摇曳中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凌若夕心中哀痛,颤声道:“柳姐姐……她会死吗?”
      雲剑飞伸手揽住她双肩,想出声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她不禁靠在他肩头低声抽泣。
      上官无痕扶着雨烟的肩,也是哀声长叹。
      此时此刻,深冬的夜晚寒风呼啸,冰冷刺骨,众人也均感自己的心有如这腊月寒冬的风刀霜剑一般,冷彻骨髓……

      就这样呆立了许久。不知何时起,细细的雪点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子落在后院的青石地上,敲打出“咝咝”的响声。
      在如此漆黑凄凉之夜,那一点点雪花仿佛是钻到了自己的眼底,紫璇转头瞧着冷如云颓丧沉痛的面庞,只感觉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的酸楚亦不能化作热泪流出。她定了定神,扶冷如云起身,颤声道:“冷大哥,我扶你过去看看……”
      冷如云的目光如被烈风扑灭了的火苗,颤颤巍巍,点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近柳清商房间,紫璇迟疑地伸出手,正欲敲门。而此时门正好被楚云茗从房内拉开——
      只见他面容有如冷寒的碎雪,被尘烟的黯灰完全覆盖,哽咽道:“商儿她……已经去了……”
      紫璇和冷如云的心似乎都被这句话撕裂开来,心中的痛楚狼奔豕突,没有出口。
      两人缓步来到房内,只见柳清商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紫璇为她购置的那件湖水蓝狐旄凫靥裘。她的容色依然如此清雅动人,宁静轻柔,如一波如镜的湖水。
      紫璇伏到床前,软软跪下,颤声唤道:“清商……”
      冷如云缓缓走近,在床边坐下,轻抚她额间柔发,气息像哽在喉头一般。“商儿!表哥一定会亲手杀死仇胭脂,为你报仇!”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带走清商?”紫璇的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她救了我们好多人的性命!为什么……”
      楚云茗走入房内,咬牙压抑着痛苦,哑声道:“冷兄!我想,明天一早,带商儿回你们的家乡常熟去。这是她的遗愿……我一定要替她完成!”
      冷如云眼中的泪滴落下来,落在伏床痛哭的紫璇手上。他深吸一口气,道:“好。我陪你去。”
      “不用了。”楚云茗神色麻木,目光却镇定异常。“你留在这里想办法破阵……我和她两人回去足矣。商儿也一定希望这样……”
      紫璇在哭泣中抬起头来,满是哀悯地瞧着他二人,心碎不已。

      庭院中,凌若夕低声啜泣,雲剑飞也长声哀叹。
      叶尘枫曾经痛失寒霜,深深理解他的心痛,当真是锥心刺骨,痛不欲生,真的恨不得随她而去。如今看到楚云茗也深受其苦,想到自己,也不由得眼中含泪。
      上官无痕轻扶雨烟双肩,沉痛摇头。
      夜雪越下越大,繁密无声,好像他们落不完的眼泪,更像这悲伤死死地烙在他们的心上,永远也不能褪去了。

      次日,腊月二十。北风凛冽,大雪整夜,纷纷扬扬,地面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被。
      雲剑飞已派弟子准备好一辆马车,嘱咐弟子亲自送他们去常熟。
      众人都披着冬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相送。本来大战在即,楚云茗武功最高,理应留下参与破阵。但此时冷如云心痛表妹之死,叶尘枫感同身受,上官无痕也并不阻拦,雲剑飞和凌若夕也自然不便出声相留。
      楚云茗横抱着盖上湖蓝狐旄的柳清商出来,冷如云和紫璇跟在身后。
      他回过身来,一一看向众人,哀然淡定地道:“各位回去吧!破阵之事,我和商儿无法再出力了。冷兄,尘枫,上官兄,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凌若夕听了这话,再次泣不成声。
      正当他要抱着柳清商上车时,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唤道:“且慢!”
      众人都是一惊,顿时警觉地手持兵刃。原来,来人正是颜丹凤!她没有再穿红艳衣衫,而是一身雪白,神色哀伤。
      “颜丹凤!”叶尘枫一见她便怒气上冲,上前将楚云茗等人挡在身后,喝道:“你来干什么?我们之间已有约定,这半月间互不骚扰,难道你不知道吗?”
      “柳姐姐已经被你们的毒药活活累死了!”凌若夕哭道,“你们还想怎么样?”
      颜丹凤一脸伤怀之色,淡淡道:“我来并无恶意。只是想见丹柔最后一面,她毕竟是我的义妹,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
      “你走!”雲剑飞“冲霄剑”指向她,怒道,“不用你这样猫哭耗子!”
      冷如云强忍痛楚,淡然道:“你走吧!商儿是被你们所害,半月之后,我一定为她报仇!”
      颜丹凤讪讪一笑,不甘心地道:“你们让我看看她,也许我还能再试着救她!”
      凌若夕忍不住哭道:“用不着你这么好心!柳姐姐已经死了,如果能救,我们还不知道救吗?”
      楚云茗心念一动,冷冷道:“好。就让你再看看商儿,也算报了你父亲对她的养育教导之恩。”
      众人听他这么说,才让开几步,手握兵刃守在一旁。
      颜丹凤上前两步,见柳清商躺在楚云茗怀中,神色安宁,拉开狐旄,脖颈上仍是伤痕累累,还未复原。她又以两指去试探她颈部脉搏,果然已全无,心中一痛,不禁颤声唤道:“丹柔!”
      凌若夕在一旁哭道:“如果你能救活柳姐姐,什么事我们都答应你!”
      颜丹凤哀伤摇头,叹道:“我已没有办法救她了。唉!毕竟姐妹一场,她这样我也很难过。之前我劝过二师姐,可她不听……最终还是害死了丹柔。”
      楚云茗不再理会她,抱柳清商上了马车。
      雲剑飞剑指颜丹凤,喝道:“你快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颜丹凤哀声一叹,只得讪讪离去。
      楚云茗掀起车帘,黯然对众人挥手作别。在茫茫大雪中,马车越行越远……
      冷如云追上两步,呆立原地,望着远去的马车,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数月前和柳清商重逢之初,紫璇和她买好狐旄,她和楚云茗,自己和紫璇,四人两对,并肩同行的旖旎风光……想如今,她已香消玉殒,楚云茗已然离去,而紫璇的心,却早已不再属于自己……
      凌若夕的抽泣声还在身边回响,他不由回头去瞧紫璇,却见她含泪的眸子正痴痴望着自己,直感一颗心都碎成片片,融入这漫天雪帘中。

      柳清商的死别,和楚云茗的生离,都让众人尝尽痛楚。
      苏州百姓听说为他们义诊的大夫竟操劳过度而猝死,都纷纷来“苍痕客栈”拜望,内疚感激之情,不溢言表。
      柳清商生前在“唐门”时人称外号“血观音”,本是夸她用毒高明和长相秀美,而她为相救众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真有如宝相庄严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一般,深获百姓感激爱戴。之后苏州百姓再塑观音神像,便以她容貌为形,世代牢记她的深恩。
      雲剑飞无奈,只好将为柳清商所设的灵堂开放,让受惠病人及家属祭拜叩谢。所来百姓络绎不绝,石少羽和雲剑飞都疲于应付。
      众人都沉浸在哀痛中,也无心思破阵,各人均留房中伤痛哀悼,自行练功。
      上月初去“忆仙谷”的热闹喜乐早已随之散去,童鹤仙被阵法困死,凌子规英年早逝,柳清商劳累而逝,丝竹、楚云茗都痛失所爱,黯自离去。他们这个分外团结的整体,早已有如寒星离散,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所有人中,冷如云最为痛不欲生。他找寻思念柳清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和她重聚相认,她对自己也一直关怀之至。和她重逢的往事交替纷杂,恍若无数的雪片在脑海里纷纷扬扬地下着,冻得发痛——
      初见时她抵死不认,他无奈地掀起她的衣袖,露出当年的伤痕,痛道:“商儿!你还不承认你就是我表妹吗?”
      柳清商终于痛哭出声。“表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扑入他怀中,两人抱头痛哭。
      在屋内重叙别情之时,她敏锐地发现他的不妥,仔细打量他脸色,拉过他手把脉。“是‘十日离魂香’?”
      见自己咳嗽不止,她轻轻为自己拍背,柔声道:“表哥!这十年来你思虑过多,又饮酒过度,才引起这咳疾难治。之前是为了寻我,现在是为了紫璇,你实在太过操心费神了。放心,我会想办法断掉病根。”
      在“忆仙谷”欢聚酣饮之时,她只为自己斟茶,不许自己饮酒,微笑道:“你咳疾未愈,还是滴酒不沾的好。”见她对自己关怀备至,他只能弃酒饮茶。
      后来紫璇恢复记忆,和自己决绝。正当他痛苦无奈之时,是柳清商拖着伤重的身躯特地出房,柔声安慰他:“表哥,你别灰心,现在她难以放下执念,并不意味着将来就不会回到你身边……你对她如此真心,她又非无情之人,怎会无动于衷?”
      她这个表妹,真的当自己是最亲近的亲人,倾尽心力为自己解毒治病,柔情似水给自己温暖慰藉。就连临终之时,也怜悯自己从此孤苦一人,还托自己挚爱的紫璇来照顾自己。想到这些,他不由涔然泪下,仰头饮下手中酒坛的烈酒,喃喃唤道:“商儿……”
      紫璇站在门口许久,一直含泪凝望着他,见他这个“无情剑客”为亲人之死伤心落泪,也跟着心碎不已。
      冷如云在悲痛中不住痛饮,已被那烈酒呛得咳嗽不止,咳得就快呕出血来。
      紫璇再也忍耐不住,几步奔上前去,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坛,急道:“冷大哥!不要再喝了!清商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冷如云一怔,神色麻木,任她夺走酒坛,呆立原地。
      紫璇放下酒坛,一脸痛惜,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冷大哥!清商临终时还在担心你的咳疾……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让她在天之灵还为你担心!”
      冷如云听到“在天之灵”四字,心头又是陡然一痛,哑声道:“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紫璇见他一身白衣依然染满鲜血,不由拉住他胳膊,柔声道:“你脱下衣裳,换一件干净的。这件……我帮你洗洗吧。”
      冷如云低头瞧着衣上沾染的血迹,喃喃道:“这血……是商儿的啊!我怎么忍心……”说到这里,喉头哽咽。
      紫璇怔怔地瞧着他,滚烫的泪水逆流而至心底,只觉他就是失去至亲的可怜憔悴之人,心底又涌起一股悲悯伤痛的柔情,忍不住上前扑到他身前,双手抱住他腰,颤声道:“冷大哥!你别这样……清商临终前,嘱咐我照顾你。她走了,我就是你的亲人啊!”
      她主动拥抱他给他安慰,而冷如云却呆立原地不动。自恢复记忆之后,紫璇一直刻意避着自己,之后更是决绝分手。而此刻居然主动投入怀抱,这难得的温存是表妹用性命换来的啊!心意电转的瞬间,他忽觉只要柳清商能活转回来,他宁愿不要这样的温暖,宁愿远远守护紫璇,让一切痛苦都由自己来承担!
      紫璇伏在他肩下失声痛哭,泪雨泫然。“冷大哥,答应我!为清商伤心之后,振作起来!云茗临走时托付你们破阵,你……你要破阵杀了仇胭脂,为清商报仇!”
      提到报仇,冷如云眼中重新燃起了火星,哑声道:“紫璇,你放心。我说过,不会让商儿白白牺牲,一定替她报仇!”不由得伸手搂住她微微发颤的身子,任泪水滑落,一滴滴落在她的柔发之上。
      当他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肩背,紫璇忽地感到这个怀抱是这么熟悉和温暖,心中隐隐再次生出往昔的依恋与情意。她再抬眸哀悯地瞧着他,不禁伸手去替他擦拭泪痕,柔声道:“我会陪着你,陪你们练功,看你们破阵,看你为清商报仇……”
      见她眸中泪光点点,如秋水,似寒星,冷如云心头肝肠寸断,重重点头,只觉自己浑身发冷,紧紧搂抱着她,想要获取些许温暖。
      紫璇也是柔肠百结。既为柳清商的离世而痛楚,又忆起在离开“忆仙谷”前亲口与冷如云决绝,而如今却以亲人之名与他抱头痛哭互相慰藉,这到底是何种感情?她自己也一阵茫然的凄楚,当真是百感交集,愁思纷扰,伤痛欲绝。

      而城南客栈中,颜丹凤也在为柳清商的死而黯然神伤。“没想到,丹柔真的因为我们……活活劳累猝死。唉!如果爹九泉之下得知,会多伤心啊!”
      仇胭脂却不以为意,哼了一声。“那不正好?她现在能到地下和师父相见,好好伺候,也不枉师父对她的养育之恩!”
      红衣则却质疑于柳清商之死造成他们团体的四分五裂,思忖道:“说来也奇怪,按楚云茗那小子的个性,即使失去所爱,也不会不顾全大局啊!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抛下他那帮朋友走了。”
      颜丹凤慨然感叹。“依我看,楚云茗这一点就比他那大哥强太多了!丹柔为了他叛出‘唐门’,又为了他操劳致死,他倒是个重情之人。我亲眼看到丹柔死后他的眼神……唉!真是性情中人。为什么我就遇不到呢?他那个大哥,真的是薄情寡义……”想到楚云深当年对自己的欺骗和辜负,恨得咬牙切齿。
      仇胭脂冷笑道:“丹凤既然去看过,那丹柔的死,和楚云茗的离开,就是真的了。现在,没了丹柔的医术和解药,又少了楚云茗这个高手,我看他们那边还怎么破阵!”
      颜丹凤哀叹一声。“丹柔……如果她没有叛出‘唐门’,就不会这么早死。”
      红衣拍拍颜丹凤的肩,安慰道:“丹凤妹子,别难过了。一切都是命啊!丹柔姑娘就这么走了,她的‘凌波神功’,我们还可以一起研究,看看如何用到‘水蛇鞭法’之中,帮她发扬光大啊!”
      颜丹凤转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她对自己的确真挚,连偷学的武功都愿意和自己分享,又想到前日仇胭脂流露出拿到琴图后就除掉他们的计划,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时光就在众人的哀痛中如流水一般逝去。
      他们来到“苍痕客栈”已经五日了,头两日忙着救治百姓,又遇到柳清商香魂归天,楚云茗带她遗体回家乡,大家都黯然悲痛。这三日,各人都在各自房中用膳,并不相聚。
      本来之前是童鹤仙带领大家相聚,后来换了楚云深,楚云深离开后是楚云茗主导。如今楚云茗也已离开,他们已是群龙无首。按年龄和武功,本该冷如云率众人破阵,但他受紫璇决绝生离在前,承表妹骤然死别在后,怎会有心有力?上官无痕日常还需照顾行动不便的雨烟,叶尘枫的伤还未痊愈,那这领导众人合力习练破阵的责任到底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雲剑飞本来最为年轻,只是跟在凌子规身后的少年,之前也冲动气盛,但经过诸多历练波折,已逐渐成长为稳重沉着的一派掌门了。见众人都一蹶不振,他心急如焚,只能一个个敲门将他们唤出,邀他们晚间到堂屋共同用膳。
      终于,在楚柳二人离开之后,他们第一次重新聚在了一起。雲剑飞一一为他们斟酒,道:“各位大哥,我知道大家因为柳姑娘的离开而伤心。但仇胭脂已和我们约好大年初四决战,只有十天时间了!我希望大家能振作起来,好好习练破阵之法,也为两位师父、凌大哥和柳姑娘报仇。”
      叶尘枫点头道:“剑飞师弟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抓紧时间习练了,绝不能让仇胭脂得逞。”
      上官无痕拍拍雲剑飞的肩,叹道:“剑飞,你真的长大了,是能独当一面的一派掌门了。我们用膳之后,就开始习练吧。”
      得到他的夸赞,雲剑飞脸上一红。“上官大哥,我哪里能当掌门,这也是被迫无奈赶鸭子上架啊!”
      凌若夕接口道:“那好,我们待会就开始吧!”
      紫璇担忧地瞧向冷如云,轻声问道:“冷大哥,你呢?”
      冷如云依然神色郁郁,不过还是点点头。“好。我也加入。”
      “那太好了。冷大哥、叶师兄、上官大哥和我、若夕,我们五人负责去破阵。”雲剑飞放心一笑,对石少羽道:“还麻烦石师兄带着各位师兄准备一下,稍后还得请你充当阵心,和我们相斗。”
      石少羽点头道:“好。我去安排三十名师弟做好准备。”得令而去。
      凌若夕见他指挥若定,心中一喜,又提出问题:“不过,木师姐和雨烟姐姐都没有恢复武功,还需要有人保护。现在我们都破阵去了,该由谁来保护呢?”
      雲剑飞想到在“忆仙谷”破阵之时,仇胭脂、颜丹凤和红衣都袭击过雨烟和紫璇,心中沉吟,道:“到真正破阵那日,我请石师兄带着众师兄护着木师姐和上官大嫂,毕竟人多,料想仇胭脂她们也不易得手。”
      雨烟点头道:“好。剑飞,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于是,众人来到后院练武场。
      石少羽已安排好三十名“点苍”弟子充当五片花瓣,嘱咐他们按“寒梅三心阵”阵边众人的出剑姿势,每片花瓣中各人分别从上至下,指向五人头、肩、胸、腹、腿、脚各个部位。“点苍剑法”飞快如风,也正好和那阵法众人诡异的招式威力相当。
      先前他们习练时,安排雲剑飞和凌若夕合使“凝霜剑法”,楚云茗和柳清商一刚一柔,互补守护,叶尘枫一人以掌风对付阵边各人。但如今形势已变,楚柳二人的离开实在让他们实力大减。
      上官无痕沉吟道:“这样吧。除了剑飞和若夕配合不变,也烦请叶兄和冷兄互相配合。你们一长剑一掌法,正好远攻肉搏俱佳。”
      “好!”凌若夕接口道,“那上官大哥,你向来不羁,也不拘泥于招数,由你随机应变,对付阵边之人最为合适了。”
      重新分配之后,便正式开始习练。由于“寒梅三心阵”核心为三人,但目前习练时只有石少羽一人,便只能按分组逐一相斗。
      紫璇推着雨烟的轮椅,在阵外观战。
      但是这次习练,效果并不理想。除了雲剑飞和凌若夕配合默契,发挥了“凝霜剑法”的威力,令石少羽节节后退之外,另三人都不在状态。叶尘枫受伤还未痊愈也就罢了,上官无痕在和阵边“点苍弟子”相斗之时,也颇为心不在焉,好几次险些被他们刺中,都是临时转招才化险为夷。
      雨烟都看在眼里,心中忧虑。
      最不济的竟是冷如云。本来他是众人中武功最高,轻功更是绝佳,但此时在阵中,面对石少羽这一劲敌,“绝情剑法”竟发挥不出来。
      原来,这套剑法真是名副其实,一定要使剑之人心中断情,抛弃七情六欲之后才能发挥其最大威力。冷如云当年只为寻觅柳清商,对任何人都冷血无情,是以靠这套剑法闯出“无情剑客”的外号,便是如此。但最近这数月,他和紫璇两情爱悦,已经背离剑法宗旨。而这半月以来,更是痛苦万般。紫璇越是和他决绝,他对她的情意就越是深厚难弃;柳清商骤然辞世,临终前还一心挂念自己,也让他痛不欲生。这多般情意在他心中萦绕已久,越缠越深,他如今哪里是当年那冷漠的“无情剑客”,实则早已变为情深意重、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在心情悲恸之时,手中的“绝情剑法”自然无法顺利使出。
      如今他和叶尘枫配合,合力对付石少羽。照理他二人武功都在石少羽之上,但配合起来颇为不顺。
      叶尘枫一招“雷厉风行”,掌力凝重如雷,飘逸若风,石少羽一个翻身,还未挥剑反击,而冷如云“无情剑”的“冷暖自知”,剑尖从上划下,本指向石少羽胸口,但他这侧身一避,这一绝招正对着的就是叶尘枫的胸口。
      “无情剑”本就比一般铁剑要长,眼见着有如一泓秋水就要射向叶尘枫,紫璇忍不住高叫:“师兄小心——”
      冷如云心头一凛,连忙回身收剑,但因为收功太急,气血上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众人见状,都收剑停斗。
      紫璇连忙奔入阵内,上前拉住叶尘枫,关切地问道:“师兄,冷大哥,你们没事吧?”
      叶尘枫摇头叹道:“看来我们还是缺少默契。”
      见冷如云咳嗽不止,紫璇也心中担忧,道:“冷大哥,先休息一下吧。我给大家倒茶来。”说着,连忙奔回堂屋。
      冷如云望着她的背影,想到她适才对叶尘枫和自己的关切,咳嗽渐缓。
      雲剑飞见他们为儿女私情所牵绊,完全心不在焉,不由焦虑万分,长叹一声。

      深夜时分,雲剑飞辗转难眠,想到白日习练的情景,很是忧虑,便披上凌若夕为他买的长石黑的厚披风,独自来到灵堂。
      三天前柳清商离世,因众多百姓来叩拜,他只能将其灵堂设置在客栈大厅。但三日祭期已过,他便将柳清商的灵位也移到了客栈单独所设的灵堂。
      灵堂上,依次供着“点苍”创派始祖沧海真人、第二代掌门石近轩,以及童鹤仙、凌子规、柳清商的灵位。他近前上香,又跪在正中的蒲团之上,长叹道:“两位师父,凌大哥!眼看着决战之期将近,我们却还没有练成破阵之法……”
      此时,凌若夕默默站在灵堂门口。原来,她也辗转反侧,忽地感觉一个人影在自己门口一晃而过,像是雲剑飞,心中好奇,便跟了过来。
      雲剑飞哀然叹道:“自柳姑娘和茗大哥走后,我们留在这里,就像一盘散沙。冷大哥意志消沉,叶师兄重伤未愈,木师姐的武功也没有恢复……师父,有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样让几位大哥重新振作……这个重担,我实在承担不起……”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若夕上前在他身边跪下,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他,柔声道,“剑飞,师父和哥哥都知道,你现在很辛苦。你为救治百姓维持秩序,安排弟子帮忙布阵,分配大家破阵之事,都做得井井有条,你真的越来越沉着稳重,越来越像是一个掌门了。”
      雲剑飞一愣,自和凌若夕相识以来已有六七年时光,她从未如此温柔地宽慰过自己。他不由得怔怔瞧着她,直感她有如解语花一般善解人意,实在是自己的知己。真挚地道:“若夕,谢谢你。我也是心里着急,才来向师父和凌大哥诉苦……”
      “我知道。”凌若夕轻轻为他系好披风的系带,浅浅一笑。“现在所有事都得由你主导安排,你肩上的担子的确很重。不过,剑飞你放心,我一定会在你身边支持你,和你并肩作战。我想,冷师兄他们也只是一时为情所困,只要他们想通了,一定会全力投入到破阵之中。你不要着急……”
      见她清亮的眸中寒星闪动,粲然的容颜满是诚挚真意,雲剑飞心中也不由涌起一股强烈的柔情,怦然心动,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尚且冰凉的手,激动地道:“若夕!以前我不懂什么叫‘红颜知己’,今天真的明白了!你就是我的知己,你的话,都说到我心坎上了……”
      凌若夕面颊微微一红,任他拉住自己的手,垂下眼帘。“我们相识这么久,我当然了解你了。你又是我师兄,我自然会全力支持你。”
      “我们不仅是同门,也是亲人啊!”雲剑飞握紧她手,给她温暖。“我答应过凌大哥,会好好照顾你。没想到,是你先来照顾我,安慰我。若夕,从此之后,我们就不离不弃,相依为命了!”
      见他如此诚挚,又许诺将来,凌若夕脸颊红晕更浓,含羞点头,低声道:“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同甘共苦。”
      她娇羞的神色更让雲剑飞的心忽然砰砰直跳,只觉眼前的她极是动人,令他心安,也令他心醉。但他情窦未开,明明对她情根深种,内心却茫然不知这就是情意,只视她作同门、知己和至亲。

      而这夜深未央之时,上官无痕尚自坐在桌前,自斟自酌,似有重重心事。
      雨烟从床上撑起身子,见他深夜痛饮,像极了之前凌子规离世之初的愁肠欲断,柔声道:“上官大哥,你怎么了?我见你今日习练破阵时也心不在焉,是不是在担心云茗他们?”
      上官无痕放下酒壶,考虑再三,上前在床头坐下。“不止。雨烟,你我夫妻一体,我……不想瞒你。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见他忧色甚重,雨烟浅浅一笑,拉住他手。“什么事这么严重?”
      上官无痕深切地凝视着她。“我思虑再三。大战在即,我们五人破阵,实在毫无胜算,破阵之时危险至极,你现在行动不便,我想……这几日送你去金陵,托楚大哥和寒露照顾你……”
      “不行!”雨烟握紧他的手,决然道,“正是因为异常凶险,我才要陪你一起去。你也说了,我们夫妻一体,不能分离!”
      “雨烟!我实在不想让你涉险。”上官无痕右手反握她手,左手扶住她肩。“我们五人破阵,只由‘点苍’弟子保护你们,我实在放心不下。仇胭脂心狠手辣,你手中又有‘烟雨图’,万一有什么闪失,我……”
      “我们自重逢成亲以来,从未分开。你放心不下,我又怎么放心让你一人独自去破阵?”雨烟眸中隐然已有泪光闪动。“你带我同去吧!我并不是全然无用,粗通阵法,又身在阵外,旁观者清,也许还能对破阵有帮助。上官大哥!成亲那日,你答应过我,我们不再分离……我们说好共同进退啊!”
      这两日以来,上官无痕一直犹豫踌躇,不知是否要送雨烟离开。但见她如此坚决,心头感动,轻轻抚触她的脸颊,动情地道:“我又何尝舍得和你分离?好,雨烟,既然这样,我们就一同去赴约。不论生死,都不离不弃!”
      见他终于答允,雨烟心中一松,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好。不论生死,不离不弃……”
      上官无痕轻轻拥抱着她,也直感幸福。纵然明知她不会长寿,明知此战危险重重,但两人只要生死不离,又有何惧呢?
      雨烟含泪一笑,在他耳畔轻声呢喃。“那现在,你是不是放下心头大石,可以安心破阵了?”
      上官无痕拥紧了她,含笑道:“得妻如此,我又怎会不安心呢?”

      转眼间,已到腊月二十五的清晨。刚至卯时,冷如云便到练武场独自练剑。他也明白大战在即,昨日习练时自己状态不佳,辜负了众人期望,便一早起来自行练习。
      四日前那场大雪之后,铺在地上的冰雪已渐次融化,但练武场两侧的梧桐树下还有雪堆,他随意施展“绝情剑法”,又使出一招“哀鸿遍野”,随手挥洒之间,雪堆四散,激起雪点飞扬,漫天飞舞。
      “好剑法!”此时,叶尘枫也来到庭院之中,感叹道,“冷兄!你的剑法分明收放自如,怎会出现昨日的失误呢?”
      冷如云心头怅然,收剑抱拳道:“叶兄,对不起,昨日差点伤到你。”
      “你我并肩作战,何言抱歉?”叶尘枫一摆手,诚然道,“我看你这几日意志消沉,破阵时心不在焉,是为柳姑娘而伤怀,也是为了师妹吧?”
      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冷如云心中又是一痛,只得长叹一声。
      “自从师妹恢复记忆之后,她的确给了你很多困扰。”叶尘枫幽幽一叹。“她从小就十分固执,到现在更甚。和你一起,明明幸福唾手可得,她却不知珍惜。让你受苦了。”
      “我尊重她的选择。”冷如云黯然道,“既然她对你无法忘情,我只能……”
      “冷兄!你别误会!”叶尘枫忙打断他道,“从小到大,我向来只当她如亲妹妹一般。而且,我早已起誓终身不娶……师妹她都知道!当时她失去记忆,我也是真心撮合你们在一起。看到你们那么幸福,我也很欣慰。把她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冷如云也明白他的心意,慨然叹道:“只可惜,在她的心中,最重要的人,还是你。她已拒绝了我……”
      “我都已经看到了。可是……”叶尘枫微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冷兄!我已决定,这次决战之后,独自回‘忆仙谷’,终生陪伴亡妻寒霜。至于师妹,我不会再让她跟我同去……”
      冷如云一愣,随即道:“这样,紫璇会很伤心,对她伤害太大了……”
      “之前,我也是担心太过伤害她过深,一直没有直言拒绝。没想到,这样反而给了她希望,令她到现在都不能释怀。”叶尘枫幽然一叹,决然道,“我已下定决心,一定和她说清楚,斩断她的希望,这样对她,对你可能都反而更好。”
      “可是,这样对她实在太残忍了。”冷如云眼前似乎浮现出紫璇伤心欲绝的神情。“其实她也只想伴在你身边……”
      “她越留在我身边,执念就会越深。”叶尘枫叹道,“我会找个时机和她说清楚。相信她最终都会想通,会回到你身边。现在,你不用着急,还是先想法破阵吧!”
      两人如此开诚布公推心置腹的深谈,冷如云也算解开了心底一直隐藏的心结:他一直期待着紫璇回心转意,但也深知若叶尘枫稍稍示好,紫璇一定义无反顾地永远陪伴着他。而如今叶尘枫坦言永远不会接受紫璇,甚至不会再同意她的陪伴。那她在伤心之下,也许真的能重新选择自己。
      想到这些,冷如云不由得自责长叹:冷如云!你还是太自私了。如果真为紫璇好,应该希望她实现心愿,得到幸福啊!

      叶尘枫和冷如云交谈之后,独自离开,在长廊上遇到了紫璇正好出房。她神色本抑郁不欢,抬眸见他,也勉强展颜。“师兄!你去哪里了?”
      叶尘枫轻声一叹。“师妹!我刚刚和冷兄谈了一会儿。他昨日习练时心不在焉,意志消沉,固然是因为心痛柳姑娘之死,但也有你的原因啊!”
      紫璇一颤,垂下眼帘。
      叶尘枫轻拍她肩,温言道:“他心中的那个结,只有你才能解开。解开之后,他才能安心习练破阵。你去和她聊聊吧。”
      紫璇点点头,来到练武场边,见冷如云的“无情剑”卷起漫天雪点,他孤独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雾中茕茕孑立,心中一颤,唤道:“冷大哥!”
      冷如云的剑倏然停下,呆立原地,无边的雪点化作烟雾落入地面。
      紫璇缓步走近,柔声道:“昨日你一时失手,我知道,是为了清商,也是为了我……冷大哥,我之前就说过,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我会代替清商,陪你一起破阵。你……别再伤心难过了,好吗?”
      冷如云缓缓转身,触到她柔情似水的眸子,心中一动,道:“紫璇,我知道。你放心,为了商儿,为了你,我都会专心破阵。只要……你在我身边……”
      紫璇一怔,勉强一笑。“我答应过清商,自然会在你身边……可是,冷大哥,现在不是讲儿女私情的时候。大战迫在眉睫,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破阵。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再谈感情之事也不迟……”
      冷如云深深地凝视着她,见她清澈的眸中盈满柔情,并非对自己无情啊!先前她决意和自己分开,而此时却言道大战之后再谈她的情感归宿,是有可能回心转意吗?他的心中又重新升起微弱的希望之火,点头道:“好。我们先全力破阵,为商儿报仇。”
      在自己的劝慰鼓励之下,他终于振作,紫璇这才放下心来,含笑望着他。

      在腊月二十六这日习练之时,五人的配合渐入佳境。
      上官无痕和雨烟倾心相谈,决定共同赴约,同生共死;叶尘枫和冷如云坦诚相对,紫璇也重新给了他一丝希望,他也暂时放开心结,专注习练。
      这样一来,石少羽当真是左支右绌,节节败退。阵边的三十弟子,也被上官无痕的犀利剑法攻出了一个缺口。
      各人收剑而立。雲剑飞喜道:“看来,大家的配合好了很多,破阵又多了一些希望。”
      上官无痕长叹一声,道:“要想破阵,还远不止这么简单。你们还记得子规临终时所说的话吗?”
      众人都是一怔,忆起当日凌子规的言语——
      “方才破阵之时,我已发现他们‘寒梅三心阵’的玄机。此阵除了刀剑淬毒和四周毒气之外,阵中三人才是中心。他们功力互通,俱是至阴至寒。适才我们虽和他们分斗,但他们功力尚连为一线,每人的功力都比平时大增。下次破阵,得想法将他们三人分别引到阵边一角,隔得越远越好。”
      叶尘枫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们一方面需要配合,一方面需要引他们各人到阵中一角,将他们相连的内力断开。”
      “方才仇胭脂入阵之后,阵势又有了变化,她才是此阵的核心。如若下次她再入阵,我们可以再专以二人合力攻她,只要将她制住,此阵必破。”
      冷如云也道:“这么说来,一旦仇胭脂入阵,我们就全力攻她,这毒阵便会自破。”他本来就打算亲手了结仇胭脂,为柳清商复仇。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在他们发狂之时,我们要以不变为变,避开他们极盛时的锋芒,再伺机而动。”
      “除了阵中三人,阵边寒梅花瓣也不要小觑。阵边的五片花瓣,有如五门,可以将阵中之人封死其中。但依阵法而言,应该有一门乃是生门,最容易击破。可惜,今天他们运转不多,我没能看出来……”
      上官无痕沉吟道:“最麻烦的,就是寻找这个生门。看样子,这是突破毒阵的一道口子。而且,他们阵法运转之时,这生门也应该会随之转动……”
      雨烟接口道:“据我猜测,这生门的防守最严密,也应该是三人当中武功最强一人正对的那片花瓣。”
      雲剑飞略一沉思,道:“就招式而言,松涛道人应该最为厉害。不过仅内功来看,我认为应该是那‘华山’掌门内力深厚。”
      “现在那松柏道人死了,仇胭脂会让谁顶上这一角呢?”紫璇问道。
      凌若夕啐道:“仇胭脂那么狡猾,肯定不会亲自上阵。我看啦,丁原和红衣的可能性最大!”
      “这样吧!”上官无痕沉吟一阵,道:“在破阵之时,我不去对阵花心三人,便四处游走试探,看哪片花瓣防守最严,寻找生门。”
      “好。”众人都表示赞同。
      上官无痕又道:“除了阵法之外,还有‘唐门’奇毒。清商留下了‘雪玉回天丹’,还有其它解药。雨烟这两日也会开始赶制面巾,到时发给大家。”
      紫璇一扶雨烟双肩,歉然道:“雨烟,辛苦你了。可惜我自小女红不好,否则还能帮帮你。”
      凌若夕哀然叹道:“可惜丝竹姐姐走了,之前我们的面巾,也有好多出自她手……”

      而此时的丝竹,经历了十余天的跋涉,终于带着一路风尘回到了杭州“醉梦楼”。
      昔日灯火辉煌的“醉梦楼”,已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喧嚣,变得冷冷清清。当丝竹踏入这久违的门槛,秦月娘和嫣翠正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起唉声叹气,昔日浓妆艳抹的姐妹们也不见了踪影。
      秦月娘往日那趾高气昂、圆滑市侩的脸上早已失去了神采,面色越发显出有衰老悄然而至的底色;嫣翠娇艳如花的脸颊也淡了妩媚,淡了风情,没了往日顾盼生辉的明睐。
      当她们蓦然抬眸,居然看到了丝竹,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丝竹?!”
      第二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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