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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蘸墨入肚大饼卷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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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疏竹叶叠着夜色,将此处地界隔出一片幽僻,偶有沙沙声响起,非但不是惊扰,反而为静夜增添一抹别样的清谧。
深处,竹间一块大青石上,少女盘腿而坐,闭目不语。
她已经从入夜时分坐到了此时月星将隐,仍如一尊雕塑似的沉默,甚至连半根头发丝都没偏移过原本位置,一动不动比死人都安静。
不知又过了多久,随着一声飞鸟掠枝,惊啼踏落纷纷竹叶,少女肩膀一颤,倏然掀开双目,出手如电——
将就要飞贴上自己鼻尖的叶片速以两指夹住!
精准拿捏,恰拒于毫厘之间。
“很好,这些年下来,你的六识已经练得十分敏锐了。”东方无不欣慰,继续道,“如今静坐天地间放开去感受,还是无法看到元炁么?”
被确认为“黑石”后,甄怿表现得十分冷静,晚饭后喝过药就开始按原计划尝试修炼。
却是不太顺利。
她摇头,“嗯,目之所及与寻常无异。”
修行并不是你早起去菜场买萝卜,揣了碎银、腿脚飞快就能把菜带回家,它对普通人来说可遇而不可求,实在是能改变命运的大机缘。
虽不能叫人跳脱三途苦,却能在这六道之中活得更自在、拥有更多选择,寿命远超常人就是其中最常见的好处。
可惜道法自然,非是随便谁来了就能悟透,从普通人转为修士的关键契机乃是“入目清明”,双眼开始能看见天地间充斥的“元”。
不需要像旁人那样去猜悟一个认知外的东西,甄怿用盲盒道具请大神上身那么多次,当然知道什么是元炁。
但很可惜,不开挂的她看不见。
脑中梳理着丹书所载道法,甄怿的声音透着严谨,“我很确定自己掌握了要点,且每一步都规范,没道理连丹道的门槛都碰不着。”
这本丹书是她几年前开盲盒抽到的宝贝,如今已钻研透彻。
书中的万能丹法甚至能让冷玉竹诬赖她偷盗他宗门秘术,可见很不一般,其记载的修元心法按理来说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甄怿按照书中来做,就是始终寸步难前。
他们都知道那个最有可能的端由。
东方斟酌字句:“你觉得,黑石会是阻碍你修行的原因吗?”
这话问得实在有技巧,让她可以自行选择是主观谈心情、还是客观讲条件,甄怿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顾着她的感受,轻轻笑了。
她直言道:“东方,你该了解我,不管资质鉴定结果上我是天才还是废柴,那都不会影响我修炼的决心。”
“无论顺着走还是逆着爬,总归是要继续走的。”
东方:“你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只要筹谋得当,盲盒未必不能保她安稳周全,前提是甘做平庸。
甄怿并不考虑:“羊肠小道多受掣,行路不免憋屈,哪有大道走得舒坦快意?”
在她这里,金手指作为辅助当然可以。
完全依赖?不,她不允许。
上辈子受够了身为弱者的无力,甄怿决心这一次要自己强大起来,护住所有她所在意的。
“再者说,你真的认为我不适合修元么?”
“当然不。”东方不假思索,“你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悟性也极高,我教什么你都学得很快,又肯下苦功,绝对是个好苗子。”
甄怿没少被东方鼓励式教育,早已习惯,面对这番夸奖十分淡定,“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但不是我这人自恋,而是有官方盖戳的。”
“嗯?”东方不太理解她的“盖戳”为何意。
“还记得我遇上的那个医修么?豌豆荚。”
她说的是四年前逃出墓穴,她杀的第一个人。
“年纪轻轻就修至四阶,当时连你也称赞他是绝对天才,这样一个香饽饽,我在组织中的地位却似乎比他要高……人家总不会收一个废物为自己效劳。”
虽然不知道原身为什么要加入那个奇怪组织,但这就从侧面反映了,她绝不会太废。
更别说出事前体内还已经凝聚了真元。
“所以,其实我一直在想,‘黑石’真的就意味没有天赋吗?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判断的标准又是由谁来规定?”
东方笑了声,似乎有些欣慰,欣慰于甄怿很有静气,哪怕突然被判了不能修炼的“死刑”,也没有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
“嗯,这也是我今晚一直在想的。”
从甄怿绝不会资质平庸为出发点考虑,东方很快琢磨出另一种可能性——
鉴元石不过给出最契合元道的颜色,有特长的人自然偏向某一道,但会不会有些人他生来十分均衡、对正统九道没有任何偏向?
当鉴定结果显示出所有颜色,混合起来……
那不就是黑色!
至于修炼不易,或许是因为他们所废精力需要分补九道,所以要比别人付出更加倍的、十倍的、千百倍的努力,才会有所成就。
但入道的门槛高,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入不了道!
“我也是这么想。”甄怿点点头。
黑色,什么都不适合?那就是什么都适合,不偏科。
她手指轻敲在膝面上,眉宇间本就不显的凝重荡然一空,“所以这本只专精丹道的功法才无法助我修炼。”
“好在来的是无有归一,等入门成了正式弟子后,试试他们适用于全部元道的心法能不能用,就能验证我们的猜想是否正确了。”
“如果猜想正确……”东方远比她想得要更多,更多的担忧是从她本身出发。
“你或能成就旁人无法企及的功业,但要付出的努力何止艰辛百倍,越到后面越难精进,很可能一崩百废。”
开弓,就没有回头路。
“无事,我这人天生爱卷,越有挑战越乐在其中。”甄怿乐观地想,她好歹还能拼,最惨的是有力没处使。
面板中的黑剑忽然闹腾起来,甄怿调出正高频率震动的剑,不解握在手中,“它兴奋什么呢?”
东方:“大概是你的话引发了它的共鸣?剑与主人,本就是一体同心。”
这柄剑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能做到的唯有砍杀,却坚持要以本相阻隔世间千难万险。
从本质上说,它只是把功能最原始的普通剑。
从本质上说,她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可重要的是,一剑一人都有颗不容转圜的心,不会被任何外力所改变。
他最后一问:“想好了吗?单就功力增长来说,会很慢。”
甄怿抛着剑玩儿:“别人挥剑百次熟练,我就挥千次。别人挥千次掌握,我大不了挥万次。时间而已,挤一挤,就出来了。”
月霜如银,无声照拂少女冰凉的面颊,为她加镀坚冷的外壳。东方看向她的目光不免浸满欣赏,叹道意气难得。
“那好。”他道,“不必等了,我知道那套心法,我来教。”
甄怿一讶:“修元心法欸?各学宫的立宫之本,不都是捂得严严实实么,你为什么会。”
东方:“不只是我会,而是不论哪个修士想学,都能学。”
原来,无有归一早在立宗之初,就已经将自己的修元心法广而告之,印刷成册,布于天下。
甄怿咂舌,“不愧是曾经的第一道门,够大气。”
但是想也知道,这心法对大多数修士来说,远不如专精一道的心法来得有用,所以才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话了,二人就开始惯常教学模式,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东方就已经将修元心法完整传授给她。
眸光闪动,甄怿心底微微震撼:此心法实在玄奥,其中醍醐妙理不可多得,琢磨间竟有回味无穷之感!
她不再耽搁,立刻抱元守一,慢慢调整呼吸节奏以适应心诀变换,体悟着那玄之又玄的“道”。
一时间风声偃息,万籁俱寂,甄怿感觉自己像被框进了什么真空地带,感触到的一切都是死的、不动的,陷入了无生机的凝滞。
静得让人恐惧。
但甄怿没有被乱了节奏,心跳虽快了半分,呼吸却始终轻缓悠长。
她不惧万物与她远去,只在这种天地旷辽的孤寂中,寻找内心深处真正的宁静——
就在这一刹,细微的异样飞逝而过,迅速被全神贯注的甄怿捕捉。
原来万物沉寂之际,有一物却与日月星辰共生、同天理自然共存,不受任何拘缚,始终生生不息!
她“看”到了,那是元。
霍然彻悟,甄怿眼球滚颤,蓦地睁眼!
便见面前世界全然被明耀所充斥,圆点状的元炁填满整个视野,比光狂躁、比空气霸道,几乎无处不在,无边无垠。
她整个人被涤荡一新,如获新生。
一阶步元境——步道伊始,万元初生!
成了!她总算拿到修炼入场券终于也是有品阶的人了。
甄怿舒心一笑,彻底放松了姿态,闭闭眼敛去神通,再睁开已是笑意盈盈,“东方,我这下不再是门外汉……”
浑身肌肉倏地收紧。
晨光熹微中,有什么自眉间倏地钻出,那是一朵精致的火焰,有着纯白的色泽。
它跳跃着,仿佛蕴藏了可怕的威能,令人完全无法为其无害的外表所放松警惕。
而在焰心处,“山核桃”三个字铁画银钩,如书圣豪迈挥下的笔墨,是身份标识,更是未知枷锁。
缓缓地,深黑的字体像冰块般融化,重排的笔划组成新字传意,那上面明晃晃写着——
【人呢?】
……
“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顶着头不伦不类的鸡窝发夺门而入,司空晟总算在踏进课室的前一刻捆好了自己的腰带,保住了渊暝太子微薄的体面。
略微气喘,他庆幸道:“还好夫子还没来,否则开学第一课就迟到也太容易被抓典型了。”
扶着双膝顺气,司空晟目光在屋子里乱扫,寻找着甄怿的身影。
谁知刚刚锁定目标,他俩眼儿就是一瞪,由于太过震惊甚至错乱了语言系统,更别说什么控制音量——
“不是吧,大饼?甄怿再能卷也不能把墨汁儿都卷自己肚子里啊!”
一语惊四座,考核期新生们纷纷侧目,看向他口中名唤“大饼”的人。
只见倒数第二排处,少女左胳膊肘压在一本符箓书上,手里攥着食堂的大饼卷一切吃得正香,右手还提着笔,在草纸上不停比照默画着符箓。
闻声抬头,她茫然地被全班围观,下意识打出一张友好笑容牌。
谁知就因她张嘴动作,泛黑的双唇不幸暴露出其中同样黢黑的满口牙,主打的就是一个“黑吃黑”!
这人莫不是学习学傻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还略显拘谨的新生课堂顿时爆发出如潮笑声,将刚刚踏进门中的夫子吓了一跳,忙询问缘故。
这一看才知,原来是后边那位叫“大饼”的小弟子看书看得过于入迷,竟把墨汁当甜面酱吃了一嘴!
实在可爱。
“……”
甄怿没想到自己开学第一天会迎来人生至暗日,直接社死!她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墨渍,一边反复拿清水漱口。
极小声地抱怨,“你怎么没提醒我呀?”
东方此时也有些忍不住笑意,但终究顾念她窘迫,“咳……你别忘了我刚刚正在为你讲符,同样专心,不曾分神。”
甄怿断不会承认自己吃了半天都没发现蘸的是墨汁有多愚蠢,念念道:“肯定是因为在竹林耗了一晚上,没睡觉的缘故!”
东方不置可否,只熟练地应和她——其实甄怿惯常如此,修炼上天赋异禀,生活上常犯迷糊,傻傻的。
“咱也是真没想到你卷个墨汁儿都能吃这么香!”
表情戏谑,司空晟穿过笑声来到甄怿旁边,喘着气坐下,掏了件东西出来,“用本太子的这条帕子擦,牛得很,啥污渍都能给你干没。”
甄怿没好气斜他一眼,毫不客气用了,结果发现果然好用,顽固墨渍一擦就掉,堪称当代百洁布。
昧了,充公,她理所当然地收下精神损失费。
“我说甄大饼,这不过短短一晚上没见——”拖长了尾音,司空晟对着她左看右看,新奇极了,“你怎么就步元成一阶修士啦!”
甄怿对他这就给自己起上外号的行为十分不满,强烈谴责,当即捶了司空晟一拳,把他捶得嗷嗷叫。
——如果她知道这个外号会随着这开学第一课直接传上无有归一诸峰、作为好奇新弟子的师兄师姐们的一手谈资,争相传笑。
并在日后成为真域各学宫打听自己时获得的常用开场白“哦,你说的是我们卷王甄大饼啊……”
想必她会直接捶死司空晟。
被夫子警告别捣乱后,司空晟揉着肩膀压低了声音,“行行行,又不说是吧?你向来是个秘密多的!”
甄怿一个卷饼砸过去,“不知道吃东西能不能堵上太子爷您的嘴?”
“能能能,就知道大饼疼我,知道我没吃早饭还给我带了份儿来。”他接住油纸包,傻乐。
“没了宫里那些人叫我,今儿本太子差点没起来,简直是生死时速。”他打商量,“放了课我去找管事夫子申请,搬去和你住好不好?”
因为这届报名的弟子不算太多,外山偏又地方宽敞,所以每人能分一整间院子,空屋不少。
对此,甄怿倒没意见,之前和司空晟在山上住得挺愉快的,多个能使唤的也挺好。
一看她点头,司空晟立马笑开,露出一口大白牙,弯下腰窝在桌肚里偷偷啃饼,结果刚吃第一口。
“!”司空晟钻出来的时候眼都亮了,“好吃欸!!!”
完全颠覆他对食堂的认知,这味道简直不要太感动。
他果断交付自己的钱袋,向前一推,“今后的早餐,拜托了。”
甄怿冷冷一笑,“想得美。”将东西推回去的同时附上一张四阶符。
司空晟拿指头夹起来,“几个意思?”
甄怿笑容真诚,“接下来三个月的饭钱,有劳了。”
因为没有正式的学宫弟子身份,她难以往来真域就暂时没路子赚钱。囊中羞涩,只好找朋友靠靠。
今天早上在食堂看了看物价,甄怿计算过大致的用餐花费,用这张符的市场价来抵绝对公正。
搓了下指尖黄纸,司空晟颇有些气闷,刚想说他二人之间还用得着这个?就想起甄怿的性格。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愿意找他帮忙已经很难得了。
于是只好答应下,“本太子什么没有?好吧好吧,就收下你的小饭票,接下来的付账工作我就勉为其难接下了。”
他一边状似嫌弃地说着,一边将那张对一国太子来说并不算珍稀的符纸小心收好,拿木匣装了再纳进储物戒的最里层,安置妥当。
“躯壳不过寄居所,修魂炼魄在其中。”
“今天第一课,我希望大家能对魂魄于修士的重要意义有一个深刻的认知,因为其实修行说白了就是对自身魂魄不断锤炼塑造的过程……”
前方,夫子做完自我介绍,结束必要开场,开始讲课。
甄怿立刻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行了,我现在进入免打扰模式,要好好听课了,你别和我说小话。”
被嫌弃的厌学分子长叹一句,只好收声,趴在桌子下面安安静静吃饼,心里琢磨着待会儿怎么睡觉才不会被发现,最隐蔽的姿势似乎容易落枕呢。
唉,司空太子惆怅地想,上学对他来说还是太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