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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无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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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盟有座专门关押江湖人的监牢,叫做“黄泉”,又传言黄泉狱就在苦水边,因此得了个诨名,叫做“水狱”。
关进水狱前,有罪之人皆要在无常司地牢里待一待,于是这本来无名的监牢也有了个别称,是为“奈何”。
烛光昏暗,隐约照出奈何牢中唯一一名囚犯的影子。他脊背挺直,轮廓清瘦,除却发丝微微凌乱之外,堪称从容不迫。
“这奈何牢里,曾关过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
有女子的声音悠远地传来,那人影却仿佛未闻,依旧静如磐石。
“应盟主的同门师妹,当年以清丽容姿和孤傲心性而名动江湖的江映泉。”
盛秋园终于站定,她缓缓捻动着手上佛珠串,双眼并未看向纪珩,而是直视前方那堵漆黑的墙壁。
“江映泉有个妹妹,名叫江见溪,她们二人截然相反,姐姐品性高洁,疏冷如谪仙;妹妹却乖张顽劣,是为正道所不容的妖女。
“当年,江湖上多少男子对江映泉神往不已,却丝毫不敢有逾越亵渎之心,只除了徐家大公子。徐家家主是武林中举足轻重的老前辈,更掌握了一门独创刀法,兼有一把兵器谱上排名前三的宝刀斩风。他的长孙虽毫无建树,却倚仗祖父余荫,自视甚高,自从见过一面后,便念念不忘,放言此生非江映泉不娶。
“而江见溪憎恨江映泉。她为了报复她的姐姐,在某天夜里,潜入徐家,盗走斩风刀,一刀砍断了徐大公子的手筋脚筋,且留书一封,自报家门。这人从此真成了个废人,徐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徐大公子也有主意,他以死相逼,非要同江映泉成亲不可,若江映泉肯了,便将江见溪所做之事一笔勾销。江映泉若不肯,那便轻饶江见溪不得,徐家到底家底深厚,真要一个人的性命时,谁也挡不住。
“江映泉当然不肯,她自请入奈何、下黄泉,要替江见溪受罚。盟主拦不住,徐大公子追悔莫及,但江映泉决定了的事,从来无人能改变。七天后,江映泉死。”
纪珩终于抬眼看向她:“盛庄主前来,难道只是为了讲故事?”
盛秋园垂眼望他,神色无悲也无喜:“你决心已定?”
纪珩笑了笑:“庄主这话却是何意,晚辈不明白。”
“那就说明白些。”盛秋园道,“替纪瑶顶罪,你心下已决?”
“仍旧不明白。”纪珩移开目光,看向头顶,“人本就是我杀的,纪瑶只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何来顶罪一说?况且她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了,不定何时就死在哪里。”
盛秋园冷冷地望着他:“你最好明日也这么说。”
“庄主既然这么恨,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纪珩靠在墙壁上,轻描淡写道,“亲手杀了我,最能解恨,不是么?”
盛秋园长久凝视着他。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蕴着几分疲惫,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道:“那么就如你所愿。”
她转身便走。却听纪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江见溪后来如何?”
盛秋园脚步微顿,道:“她疯了。江映泉死后第三天,她杀了徐公子,将他大卸八块,随后抱着姐姐的尸首,跳下无梦崖。再无踪迹。”
她说完,不再停留,利落地走出了奈何牢。
就在她身后,忽地传来纪珩的大笑声,回荡在空旷地牢中。
“明日便是审讯之日。”
白无常懒懒躺在榻上。这几日她鲜少有不躺着的时候,几次三番被点穴,这么几遭下来,她那本就比常人羸弱三分的身子骨已颇有些吃不消。
“纪珩多半是打算一人抗下罪责。他私自处死纪方禹,想必也是为此作打算,将那几张能说话的嘴封起来,自然无人再能指认你。”白无常悠悠道,“此子虽然年轻,但心思深沉,下手狠辣,我倒有些欣赏他了。”
纪瑶仍旧沉默。另一人却开了口,冷冷道:“可惜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白无常会在这里。”
墨发如瀑,明艳绝伦的面容上挂着一层冰霜,这人当然是楚离宵。她本来为自己的失职自责不已,深觉无颜回执剑堂,谁知后来黑无常暗中叫住她,给她一只纯白蛊蝶,那白蝶飞飞停停,她一路跟随,居然找到了纪珩藏匿白无常二人的所在。
白无常笑了笑,素白的手指落在床沿,指尖上栖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离宵啊,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要将厉天心带回?”
楚离宵不假思索:“自然是因为厉天心活了下来,这样一个幸存者,对暗雨疏风楼而言还有价值。”
白无常不置可否:“纪珩说,他是为了让纪瑶姑娘医治好我所中之毒。”
还未等楚离宵发问,纪瑶忽然笑了,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恶意:“你信了?”她看向白无常,神色中充满嘲讽,“你最该清楚,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可医。”
“是啊。”白无常意味深长,“无法可医。”
她手掌一翻,那只蝴蝶在她收拢的指尖化为齑粉,莹白一片。
“什么洗髓换骨,肉身重塑,都是笑话,天大的笑话!”纪瑶尖声道,“荒唐至极!即使活下来,也是如行尸走肉般,苟且偷生罢了……”
她将“苟且偷生”一词重复几遍,又哭又笑,一时竟陷入癫狂无法自拔。
白无常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握住纪瑶细瘦的手腕,眼神悲悯:“他那么希望你活着。”
“哈哈哈……”纪瑶抬起头看她,眼底满是血丝,“是啊,他那么希望……甚至愿意替我去死。而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知好歹?”
楚离宵冷淡地看着她:“我可不曾说过。”
白无常冷静无比:“纪瑶,我给你选择的机会。”
纪瑶终于平静下来。她脸上苍白得不似人类,手仍在止不住地发抖:“白无常大人要施舍给我什么呢?”
“你可以选择,”白无常看进她麻木的眼里,微笑起来,“是否要留纪珩一条命。”
风吹进幽暗阴森的地牢,纪珩闻到一丝花香。
“听说盛庄主给你讲了个故事。”陆凌绝提着灯,悄然从黑暗中走来,“关于一对姐妹,和黄泉狱的故事。”
不待纪珩应她,陆凌绝又道:“如今你的用心昭然若揭。可是纪珩,我只不明白一件事,你为何偏偏要选最蠢的方法?”
“你要替何殊母女报仇,因此,要杀纪方禹。你本可以有无数个更好的办法,却偏偏选择在那一夜,毫无遮掩、漏洞百出,就这样把他杀了。纪珩,为什么?”
沉默许久。直到陆凌绝以为纪珩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缓缓道:“因为只有这样,才最痛快。”
“痛快?”陆凌绝似乎想起什么,“原来如此。白日里清明曾对我说,纪方禹其实已然病重,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死。”
所以他迫不及待便要试药,所以黑无常来访时他身边环绕着花香与酒香,是为了遮掩那具已经开始发出腐烂臭味的残躯。
“再不杀他,就来不及了。”纪珩眼神空洞,“那是姐姐的心愿。”
当年那个种下恶因的人已经老了,病得快要死了。可是又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死?他应当像死于试药的那五人一样,像十多年前被他亲手喂下剧毒的纪瑶一样,尝一尝那由愚蠢野心而结出的恶果,然后被他寄予厚望的养子送上绝路。
“管家也是你杀的?”陆凌绝问道。
“所有会威胁到姐姐生命的人,都要死。”纪珩的回答亦在陆凌绝意料之中。
“那厉天心呢?你为何留下她,她现在又在何处?”
纪珩失神片刻,淡淡道:“我只是不想杀她,可也不能放她。”
陆凌绝叹息一声:“那么纪珩,你又给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
纪珩想了想,轻轻笑了:“若我死后,姐姐能为我落两滴泪,我便满足了。”
“陆凌绝,有时我会羡慕你。”他又说道,“无牵也无挂,潇洒自在。可我转念一想,要没有牵挂,除非我从未进过纪家的门。但若真是如此,又有谁来救纪瑶?”
他喃喃道,“又有谁能救纪瑶呢?”
陆凌绝默然不语。
“纪方禹罪孽深重,你杀他,盟主也许酌情不会判你死。”她沉声道。
“不,陆姑娘,你不了解世人。”纪珩自嘲般笑笑,“若纪方禹并非我名义上的父亲,那么我杀他能算是出于大义,可他既然是我的养父,那么他纵然再有不是,我也万死难辞。”
陆凌绝一时无言。
“这不是我以为的江湖。”她苦笑。
纪珩低头不语,倏尔,他在黑暗中轻轻开口:“抱歉。”
“为何?”陆凌绝挑眉。
“利用了陆姑娘。”纪珩语气沉沉,“你本可以不被卷进其中。”
“是指将我带走一事?”陆凌绝终于忆起,“你带走我并非不得已,而是刻意为之。”
“不错。”纪珩低声道,“虽然也有为瞒过纪方禹的缘故,但我那时,更多的是想陆姑娘能同情姐姐。等我不在了,能得陆姑娘几分庇护,也是万幸。”
见纪珩意冷心灰,陆凌绝干脆盘膝坐下,对他道:“受害者亲眷若追究到底,你一死不能了之,那又当如何?”
纪珩却忽然笑了。
“不。”他唇角微弯,“我会给他们一个真相,一个能让他们满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