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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无常(中) ...

  •   陆凌绝离开奈何时,天边明月高悬,又是个皎洁静美的夜。

      “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清明迎上来问道。

      “道别。”陆凌绝淡淡道,“我和他虽算不上朋友,好歹也曾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清明忿忿不平:“可他利用你。从他约你河边论剑时,就已是个局。”

      他见陆凌绝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更加恨铁不成钢:“陆凌绝,他一开始就是存了目的的,几次三番向你示弱,不就是为了……”

      “利用么?”陆凌绝抬眼看着他,唇畔泛起浅笑,“清明,我问你,江湖是什么样的?”

      清明怔住:“江湖?”

      “我今天才知道,所谓的江湖豪侠,性情中人,原来也免不了世俗。”陆凌绝轻叹,“我不喜欢这样。纪瑶是为纪方禹所控制,她不该死,更不该再被不怀好意之人觊觎。”

      她说完,径自离开。清明忙追上去:“纪珩当真打算替纪瑶死?”

      陆凌绝道:“他意已决。”

      “可盛家母女绝不会放任他庇护纪瑶,就算纪珩赔了性命,恐怕也……”

      “到那时,”陆凌绝忽然停步,“我会设法护住她。”

      清明登时无话。

      陆凌绝笑了笑,看了一眼天边月亮,感慨道:“真是一轮好月。”

      一只灰羽信鸽落在窗前,鲜红的足爪上系挂着一封信。

      青衣女子取下信纸,拿了些食喂给那信使,鸟类坚硬的喙在她掌心啄来啄去,挑剔地捡走几粒,最后颇为嫌弃地抖抖羽毛,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这扁毛畜牲倒是伶俐。”叶青霜笑骂一句,“到底是白无常养的,是比寻常鸟儿通人性些。”

      她拍拍手,随意拂落余下的鸟食,口中喃喃道:“这案子虽可怖,却也不复杂。而且真凶既死,结案应当更加轻松,白无常这封信想必是报喜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未拆封的信送到屋内另一人处。

      那人原本躺在摇椅上蒙头大睡,听闻此言,恹恹坐起,一手接过信纸,一手捏起桌上茶盏,将那放凉的茶水连灌几口,才有几分清醒。

      她展开信,只扫了一眼,便淡淡道:“纪珩要死了。”

      “纪珩?”叶青霜愣了愣,“纪珩为何要死?”

      “审讯时他亲口承认,几名死者皆是他所杀。”她将冷透的茶水饮尽,悠然起身,这时方看出她身形颇高挑。

      “虽然只有他一张嘴,但也已足够。待过两日,消息传开,纪珩此人,便是铁板钉钉地判了死刑。他这是将自己逼上绝路了。”

      女人把那张信纸重又读了一遍,摇了摇头:

      “……且他私自处死纪方禹和舒理,欠了江湖上一个交代。按理来说,他大可以将纪瑶交出一了百了,但很明显,这位纪公子选了另外一条路。”她轻笑起来,“他不应该练剑,应该去修佛。”

      “人并非他所杀。”叶青霜叹息一声,“盟主,难道便无余地可转圜?”

      应无伤随手将信纸反扣在桌上,容色淡淡:“是他自投罗网。”

      “是了。”叶青霜不禁苦笑,“那账本里明明将每一笔都已记得清楚,那日金家的小子将它送来,想必也是存了救他的意思。只是他执意如此……”

      “何谓救?”应无伤低笑起来,“于他而言,恐怕只有保住纪瑶,才能算是救赎。”

      “他心意已决,这时候谁去救他,反而是害了他。”应无伤淡淡道,“这样的人,我从前也见过,拦不住。”

      叶青霜心知她指的是江映泉,默默无语。

      “罢了,随他去。”应无伤披起一件深色外衣,“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现在何处?”

      “仍在城中。”叶青霜忙道,“盟主要见?”

      “自然要见。”应无伤微微眯起眼,“若是不见,岂不是失了风度。”

      叶青霜撇撇嘴:“不过是眼看丑事败露,这才慌忙遣人来请罪。来的还只是个小护法,我看西幽明所谓诚意,也不过如此。”

      应无伤笑了笑,只道:“若无常司来,将那账本给他们。”

      “是。”叶青霜颔首应道。再抬眼时,却见应无伤已飘然出了竹林。

      无常司,破厄厅。

      “这是何意?”一道女声蕴着十足怒气,骤然炸响,“那纪瑶既然未死,为何不能堂前作证?”

      黑无常苦笑:“不知她人在何处,如何作证?”

      盛天星一掌拍在桌上,冷笑连连:“是不知还是不愿知晓?无常司若要找人,难道还会有找不到的?”

      秦业虎搓搓手,讷讷道:“盛家姑娘,纪珩都招供了,不若就……”

      盛天星毫不买账:“秦帮主无需多言。真让纪珩以一死了之,岂不是如了他的愿?我妹妹死得这样突然,难道盛家还不能求个明白?”

      证据全无,确然只能听纪珩一面之词。如今纪方禹与管家已死,此事虽落了个虎头蛇尾,但纪珩愿意以死谢罪,也算是有个交代。

      谁知盛天星偏不肯。

      “纪瑶若是能出面,我就信了他们姐弟,到那时无常司要作何处置,我盛家绝无怨言。”盛天星一字一句道,“现在要我信纪珩,绝无可能。”

      盛天星为人偏执孤傲,本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何况还事关她一向疼爱的妹妹。

      “盛姑娘的顾虑,不无道理。”黑无常道,“可纪瑶状况特殊,若是……”

      “若是她执意不肯,便随她吧。”

      兀地,角落传来另一人的声音。盛天星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望过去:“母亲?”

      盛秋园手捻佛珠,面色平淡:“纪珩既然已有觉悟,那么成全他便是。”

      “母亲!”盛天星霍然起身,“我并非无理取闹,只要纪瑶亲口说出证词,只要能证实他们姐弟二人确然无辜,我不会纠缠不放!只是现下这般局面,若是就这么草草了事,岂非万分对璇星不住?我心中……实在不甘!”

      “天星!”盛秋园低喝一声,“不可放肆!”

      盛天星顿时红了眼,自知失态,恼恨道:“既然如此,我自个去找!”

      她旋即转身,直奔无常司大门而去。盛秋园仍旧是无悲无喜,只朝黑无常微微颔首:“小女顽劣。”

      清微道长一直未曾有动作,唯独此时,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略显怅然。

      盛天星将将冲出门,就见一道人影斜倚门框,怀中还抱了一把长刀,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金剪枝。”她咬牙切齿,“你要拦我?”

      “我拦你做什么?”金剪枝直起身,微微一笑,“盛姑娘要做的事,再合情理不过,为何要拦?”

      “闪远些。”盛天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抬腿便走。

      “慢着,”金剪枝抬起折扇横在她身前,“盛姑娘不若再等等。”

      盛天星斜睨着他,唇边忽然勾起一抹讽笑:“素闻金公子与飞霜刀是至交挚友,今日看来,传言十有九误。”

      “金剪枝。”她并起两指抵住那柄扇子,声色冰冷,“我再说一遍,让开。你不追究是你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金剪枝一怔,随即意识到盛天星真正动了杀意。

      “盛姑娘,我的意思是……”金剪枝苦笑起来,“你这样冲出去也是乱闯一气而已,等一等吧。”

      盛天星怒极反笑:“荒唐!难道在这里等就能等到纪瑶吗?”

      她不欲再多纠缠,一掌挥开,却听金剪枝道:“能。”

      “她会来的。”

      陆凌绝偏头躲过一剑,面上泛起苦笑:“楚姑娘,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动辄拔剑,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楚离宵持剑与她相对而立,神色毫无波动:“凡是阻碍无常司办案之人,皆可杀之。”

      陆凌绝扬起眉毛,眼里泛起狡黠笑意:“可你身上并无杀气。”

      楚离宵冷冷道:“你不妨来试试。”

      陆凌绝很聪明地闭了嘴。她当然看出楚离宵是个认真到近乎刻板的性子,她不讨厌这样的人,但也知道和她们说话时最好同样认真些。

      “楚姑娘,我想请你不要带走纪瑶。”陆凌绝收起笑容,沉声道,“她这样的人,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疑会增添许多风险。”

      楚离宵眼中闪过一抹犹疑,一瞬后重又被霜雪覆盖:“她亲口所说,愿去无常司为此案作证。”

      “当真?”陆凌绝愕然。

      “自然是真。”

      这话却并非楚离宵所说。陆凌绝定睛望过去,只见那女子坐在轮椅上,身形单薄,比起活生生的人类倒更像一缕幽魂,怕是风一吹便要散了。

      “纪姑娘?”陆凌绝微怔,她虽知道纪瑶服药后身体必定不比常人,却未曾想到她竟已虚弱至如此地步。

      “是我要去见纪珩。”她一抬眼,霎时间鬼气森森,“我有些话,要当面告诉他。”

      纪珩静静坐在暗无天日的奈何牢中。

      他的心情不错。事到如今,情况尽在他掌控之中,武林盟和盛秋园都似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会死在黄泉。而纪瑶,纪瑶会作为一个普通人了此余生,陆凌绝答应过他会照看她,这已足够。

      至于变数,恐怕只有那一个了。不过纪珩心中笃定她不会来,她也不必再来。

      毕竟,她怎么会冒着将自己暴露于虎视眈眈中的风险,来救一个死志坚决的人呢?

      想到这里,纪珩不免放松许多。可下一秒,身前却有一道平淡的女声响起:

      “纪珩,你好大的胆子。”

      纪珩猛地抬起头,一直以来堪称冷静的情绪彻底破裂,他一双手死死握住铁杆,瞳孔充血,失声喊道:“你来做什么?”

      “很奇怪么?”纪瑶靠在轮椅上,她说话时声音轻且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纪珩。我从未允许过你这么做,你这是在自作主张。”

      “你自以为伟大,其实却是愚蠢。难道我真要谁来护着我么?我需要的是他纪方禹恶名昭彰、遗臭万年!他不是想纪家名震江湖一统武林吗?我偏要世上人都知道他如何愚蠢、歹毒,我要他一世心血付诸东流,千百年后依然人人唾弃!”

      纪珩呆呆望着她,木然的眼里流下泪,低声唤道:“姐姐……”

      纪瑶唇角弯起,柔柔笑道:“你可还记得我给你的药?”

      “我——记得。”纪珩后背一寒,当初他心甘情愿服下那毒,甚至从未问过纪瑶毒性如何。

      “那毒药的名字叫做‘同体’。”纪瑶尖尖的下颌指着胸膛,“其实那并非毒物,准确来说,那是蛊。母蛊在我身上,子蛊则在那日被你吞入腹中。此蛊顾名思义,子死母亦亡,反之亦是如此。”

      她抬起脸,声音轻柔地说道:“纪珩,没有我的准许,你也敢死?”

      纪珩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然一笑:“……可我只是,想要姐姐能安稳度过余生。”

      “纪珩啊……”她仰着头,轻叹一声,“你错了。”

      她靠近了些,伸出一只瘦得几乎嶙峋的手,掐住纪珩的下颌,笑容近乎诡异:“你并非有多么爱重我,你只是必须为了什么而奉献,你是这样的人。纪珩,你天生没有骨头,不过我并不介意。你尽可以依附着我,可以为我而活或为我而死,因为我知道,惟有如此,你的人生才算有意义。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纪珩,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

      她呢喃细语,语气悲悯:“——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纪珩苍白的皮肤被她指甲掐出细细的血痕,但他仍然将脸颊信任地贴向纪瑶的手心:“我明白了,姐姐。”

      “好。”纪瑶闭上眼,笑意愈浓,“你会保护我的,对么?”

      “至死方休。”纪珩温顺地垂着头,伏在她膝前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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