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续 ...
-
怕时间来不及,轻而易举说出口的,是爱;怕说了后就会随时间消散,迟迟不敢开口的,也是爱。
他的词汇量很少,写出来的文字简简单单,就这么轻易地给这一章结了尾。
孩子在房间里哭,哭得比那天在超市的他,还要大声。
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熟练地给他换尿布,给他哼歌,“莫念安,莫念安,岁岁念,平平安……”
他不擅长唱歌,只抱着这个奶娃娃哼着自编的童谣,摇摇晃晃地来到窗边。
窗外的墙上爬山虎开了花,阳光洒在这片绿油油的生命力上,将他一下带回了初中的雨季……
南方的雨期在四月到九月,由清明时节的春雨拉开序幕。
随安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清明之后的一个雨天。
他被五个人按在泥水里殴打,那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狼狈,但却是第一次被她目睹到狼狈的自己。
紫色的塑料伞印在她的瞳孔里,他趴在地上忘了挣扎,直到明晃晃的刀子落下来那刻,他还在想:
真漂亮啊。
他认识随安的日子,要比随安看见他的时候长。
不记得被她看见的时间段,是初几了。
他只记得,初中的自己在巷子里打了不少架。有时是他占上风,有时是找事儿的人占上风。
具体情况,按他们的家庭背景来分。
不论是打人,还是挨打,他都藏得很好,从没让路过的,戴耳机的随安听见过。
他从什么时候在意起她来着?他想不起。
能记起的,大多都是在意很长一段时间之后。
随安上台做国旗下演讲,他眯着眼看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她下去后,他又上台做自我检讨,他一眼就能望到她。
他很确定,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随安参加运动会,他背叛自己的班级,给她写了不少鼓励词。主持人念下来,全是:随安,加油。
他看着她不情不愿上跑道的脸就知道,她还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随安上课,他逃课;随安发呆,他偷看;随安喝水,他咂嘴;随安睡觉,他……凑近了偷看。
他瞒得很好,在意在心里,从不开口,从不主动交往。
随安要考大学,他不能去横亘一脚,这不道德,就像是校园霸凌。
被有钱人家的孩子欺负,他不能还手,即便是校园暴力,他也只能和班主任说,我的错,我道歉。不然就会上升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被家境相同的孩子欺负,他可以还手,那叫打架斗殴,他要和班主任道歉,和他们道歉,然后做自我检讨,外加一个严重警告。
这样的他,过一天算一天,不能“霸凌”到随安头上去。
下雨天被看见,完全是意外。
泥水糊了他脑袋,浑身发烫,他没法留意巷子外面的环境,只求这些人发泄完后,放他回去睡觉。
对上眼的那刻,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有多久没感觉到过“难堪”?那个时候的羞耻感,现在都还能回忆起,幸好她走了,没有为他停留。
大概真是泥水糊了脑子,明明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还是动手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疼到心脏,疼上脸。
连脸都是通红的。
大概是被看到后,满腔的不甘让他打算放手一搏。
他怕错过,老早蹲在巷口等她。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很明智,他没有错过提早放学的随安。
啊,他是真的不善言辞,习惯了用拳头说话,但拳头不能表明心意,也不能缓解焦躁不安的情绪。
他只能攥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地跟着她走,一步又一步的酝酿。
随安一定注意到了,她没有戴耳机,一定知道他跟在后面。
这让他头一遭自恋起来,也许她是不讨厌他的吧?即便是看见了他的不堪,也是不讨厌的吧?
说吧,说吧,说吧。
被拒绝也好,没答案也好,去说吧。
明明就不只是在意,比在意还要重的情感,为什么要自我欺瞒?
果断一点,才会开始;得到结果,才会甘心。
他不记得自己跟了多久,只记得当时冲上前的孤勇。
告白这种事,就应该当面啊。
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说出口。
想了这么多,他最后还是害怕了,只敢说一句:“要不要喜欢我?”把主动权全部交到了她手上。
随安没有同龄人的热闹,不爱说话。
所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他听见的随安的第一次开口,就是那个决定了他后半生幸福的“好”字。
“好”字真是最好看的字。一个女的随安,一个男的莫怀,将他们绑在一起,不论是从上看,还是从下看,不论是从左看,还是从右看,它都是漂亮极了。
她把他叫到伞下,他紧张却还是很快地过去了。不能刚在一起,就让她等待,不然就是诈骗的开始。
伞下的他,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就连她的手撩起了他的衣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阻拦。
也许随安不记得了,她一定不记得了。
在看见那道既“难看”又“难堪”的伤疤时,她这样对他说道:“以后我帮你。”
既不是“我罩你”也不是“我保你”,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她真的把自己放到了他的位置,不顾一切的帮他。
这一场关系的开始,由他提出,最主动的是随安。
他很早就想吻随安了,但他也是很早就学会了克制,可随安似乎不会。
交往第二天的曲奇是真的好吃,即便口感差到差点儿让他吐出来,也是好吃的。
他没有说慌,即使随安没信,他也不会撒谎,真的“特别好吃”。
爱屋及乌,他很懂这个道理。
然后他得到了那个克制已久的吻。
和随安在一起后,他就很少打架了。一开始并没有减少,直到她参入进来,下手不分背景,不分轻重,这些“玩闹”也就不得不停止了。
因为所有人比起怕他,更怕随安。
好学生总能熟练地把白的说成黑的,没人敢和她讲道理。
这算做好学生的一个好处。
所以他讨厌学校,除了随安,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他期望遇见的所有事都是真的,但摸到失去呼吸的奶奶,他又期待一切都是假的。
随安真的很主动,只有被她爱了,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偏爱。
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偏爱。
在他逃课,逃避事实,也逃避见人的第一天下午回家,见到了蹲在他家门口,身边是个大行李箱的随安后,他是这么想的。
他和随安从来不会干涉对方的决定,用随安的话来说:“上没上当要等做了后才知道,后不后悔要等上了当后才知道。”
他决定不去读那所考上的高中后,随安告诉他:“学厨师吧,家里总要有个会做饭的人,我懒,就只有你学。”
厨师啊,既能赚老婆本,又能给她做饭,一举两得。
然后那辆曾经陪他一起做过载人的营生的摩托车,除了接送随安上下学外,多了个载他找工作的功能。
出太阳能载随安兜风,下雨支把伞,能载随安躲雨。
有了随安,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也别有韵味;有了随安,哐哐作响的摩托车,也成了乐器;有了随安,满墙的爬山虎,也不再是网状一般的牢笼,他看见了上面开着的包含生命力的花,花上有随安。
他不善表达,随安也不爱直抒胸臆。
但她比他勇敢,在最后那刻,重重地告诉他:“我爱你。”
他读完了所有信,信里没有责怪他的内敛,只提点他该怎么活下去。
如何好好的活下去。
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放回摇篮里,走到客厅,从林子旭那儿抱回来的鸭子,坐在沙发上闭了眼。
随安嘴上不说,实际上比谁都疼爱这只鸭子。
她会照顾好它的。
一千五果然换不来健康。
不大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了他和莫念安。
一会儿他要去上班,只能把莫念安带去随安父母那儿。
他们不待见他,但待见这个为了随安的遗愿领养的孩子。
他记得很清楚,领养一个孩子,开家店,等她来找他。
但随安让他等得太久了,等到念安上了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抢秋千受了伤,他带着念安来她照片前认错,她也没来接他。
等到念安上了小学,抗拒写作业,被他揍,哭哭啼啼地来她照片前告状,她也没来接走他去骂。
念安上了初中,成绩随了随安,可以考上重点高中,却进入了他那时的叛逆期。宁愿抱着他妈的相框聊天,也不愿和他说一句话。
这个时候随安也没心疼他,没来接他。
后来念安上了高中,他存够了钱也没开店,随安没在信里告诉他,应该开个什么店。
懂了事的念安在饭桌上告诉他:“开家书店吧,妈知道你爱看书。”
于是他便开了家书店,但随安还是没来接他。
后来的后来,念安上了大学,念安成家立业,和他的外公外婆一起劝他再找。
随安也没来接他。
也许是生气了,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睡前喃喃自语:“没有别人,不会找其他人。”
她还是没来。
十几年没有一次梦到随安,却又无时无刻地在怀念她。
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他今天和莫念安吵了一架,那个属于随安和莫怀的故事,吸引了不少人。简单的辞藻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念安让他卖了版权,拍成电影,得来的钱也可以养老,妈在地下也高兴。
到底不是随安带大的,她怎么会高兴呢?
谁能演出她的样子?
她本来就想当明星,她会说:“我就是天上的月亮,我如月亮般闪耀,尽管光芒来自其他,我也是独一无二的月亮。”
他也不打算养老,他在等她接他。
说好的“殉情”,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自由。
莫念安说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小时候就没少打他,老了还爱打他。睡觉前爱骂他,醒来后,也爱骂他。
到底是隔辈亲,念安说他就不骂孙子。被他背在背上,孙子圆滚滚的身子像那只柯尔鸭。
他背着鸭鸭在墙下看爬山虎,上面开了花,花上有随安。
随安还是来接他了。
真漂亮啊。
和以前一样,他闭眼前都是这么想着。
他们相爱了几十年,前三年不懂异地的苦,后面几十年尝尽了这种苦。
随安说得对,“后不后悔上了当才知道”。他上了时间的当,后悔时间漫长时不敢开口,后悔时间紧迫时害怕开口。
她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喜欢他,他不知道,随安自己一定也不知道。
但被喜欢、被爱上后尝到的偏爱,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以至于后半生她先走一步,他也是幸福的。
怕时间来不及,轻而易举说出口的,是爱;怕说了后就会随时间消散,迟迟不敢开口的,也是爱。
前面是随安的爱,后面是莫怀的爱。
这场掺杂了生离死别的感情里,少了谁都不行。
他们会看着对方,也许会开口,也许只是看着,但他们都明白:除了你,谁还能让我懂爱呢?
莫怀被随安接走了,鸭鸭被念安抱在怀里,哭得大声。
莫念安摇晃着,给鸭鸭唱道:“莫忘安,莫忘安,岁岁念,平平安……”
BY:鲸本癸
2022.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