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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医院的气味着实不太好闻,消毒水的味道几乎弥散了整个楼层,把人包裹住,躲也躲不掉。

      莫怀坐在问诊室门口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面,悄悄用力吸气,他和随安大概是整个医院里,为数不多喜欢消毒水气味的人。

      在进去问诊前,随安还拉着他在楼道里到处晃荡,就是为了好好感受这里的气味,期间偶遇他们无数次的护士都快看毛了,他才把随安推进问诊室。

      时间快过去了半个小时,他前面那个小孩儿都把悠悠球玩出花了,也没见里面的人出来,倒是有不少着急的人插位进去。

      周围的人都在玩手机,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在位置上坐着,坐得很端正,像个假人。

      大概又是几分钟过去,门开了。

      这次出来的不再是忙里慌张的老头儿、老太太,而是一位穿着黑色夹克外套、身形修长的女生,她大步走到莫怀身边坐下,坐得一样端正,和他一起盯着前面玩悠悠球的小孩儿看。

      那小孩儿旋得更是起劲了。

      看不清花案的悠悠球转得她头晕,随安眨了下眼,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一旁的莫怀。

      莫怀没有低头,把塞进怀里的报告单攥紧,捏出褶皱也没拿起来看内容。

      两人都没有说话,木然地盯着前面。

      半晌,那个小表演家走了,随安开了口:“我可能快要死了。”

      “嗯,”莫怀反应不大,木着脸问,“医生怎么说?”

      “要住院。”

      “你想住院吗?”

      “不想。”

      “那就不住。”

      眼睑抖动几下,“假人”活了,站起身来把报告单揉作一团,塞进椅子旁边的垃圾桶里,“走,拿完药回家。”

      “好。”随安摸出兜里的医保卡攥在手里,跟在莫怀后面下楼。

      有医保卡,检查也没花多少钱,莫怀付了五百二后,又从银行卡里转了点钱进微信,带着随安去了菜市场。

      今天早上请完假她就在他耳边闹了,不管有没有病,她都要喝排骨汤补身体。

      医院这个地方,再好闻也是晦气。

      这是随安的原话。

      菜摊前,莫怀提着两斤排骨,低头选山药,看见一旁的西红柿头也不回地说:“这次不放番茄了。”

      “你在说什么屁话?”低头看手机的随安分给他一点眼神,回了句。

      末了上秤,他还是往里扔了两个鲜红的西红柿。

      买完菜,莫怀又带着随安去了超市,家里的软糖快吃完了,他得给她补货,省得吵架找不到东西哄她。

      超市的手推车最近变成了硬币款,要投一块钱进去才能用,莫怀在包里摸了半天才想起,最后两块钱刚才买菜用掉了,还是随安打开装饭卡的小塑料盒,拿了一块硬币出来,才租上的手推车。

      推车拉出来后,他把随安抱进去,等她坐稳了,才推着车往里走。

      如果说菜市场是莫怀的天下,那超市就是随安的天下。

      莫怀于她,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

      “我想喝可乐。”她扒着冰柜门不撒手。

      莫怀空出一只手,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地给她掰开:“不行。”

      家里那瓶大的,她三天就干完了,再来一瓶还得了。

      他不同意,随安就看着他不说话,两人僵持着,气氛像是下一秒就能打起来。

      有些路过的人,看见两人年轻的外貌,和奇怪的气氛,好奇地放慢脚打量,有几个甚至借着选面包的方式,偷看他们。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置若未闻。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莫怀叹了口气,抬手在第二层拿了大瓶酸奶,放进随安的怀里,让她抱着:“这个比它贵,喝这个。”

      四十五一瓶说买就买了,这个月他得少几包烟。

      “铁公鸡拔毛。”随安吐槽他,嘴角有了点弧度。

      今天不是周末,随安就请了一天病假,明天还得回学校上课。

      高三的学生,人放假了,作业不会放,她人还没到家,作业先发到手机上了。

      随安不耐烦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回了房间,莫怀提着东西去了厨房。

      傍晚,天还没彻底黑下去,莫怀就来敲门了。

      他向来把吃饭的时间掐得很准,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吃午饭,晚上六点半左右吃晚饭,不论冬夏,把随安的生物钟调得跟墙上的挂钟一样准。

      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待在一起不至于无话,但也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安静。

      今天的一切都很反常,他们住一楼,却到半夜都没有听见晚归的车声,连门卫大爷那只爱说梦话的狗都没有叫。

      随安今晚没有看书,她看不进去,就坐在床上看着厕所里莫怀洗澡的身影发呆。

      等莫怀从里面出来,把她抱住,她才躺下。

      她喜欢背对着莫怀睡,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安心得让烦闷的夏天都凉爽了起来。

      但反常的今天,随安翻了个身,在本就抱得很紧的怀里,主动往前挪,把额头贴在了莫怀的心口上,“如果,我真的死了,怎么办?”

      “那是好事。”莫怀怕她过于精神,明早睡不醒,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话,“不用遭罪了。”

      奇怪的感觉堵在鼻子里,随安闷声问道:“你呢?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等看完你骨灰的颜色,我就来找你。”莫怀顺了顺她的头发。

      哦,对。

      去年的某个视频里,展示了某些骨灰做成的钻戒,颜色不同。看完之后,她就想着这事儿了。

      不过她忘得快,还好莫怀帮她记着。

      额头在莫怀的胸口上蹭了蹭,她揪着他的地摊儿睡衣问:“你会把它送给其他女人吗?”

      她问的是骨灰钻戒。

      “不会,”他答得很快,“晦气。”

      他指的是其他女人。

      他回答得太过完美,随安不愿意放过他:“那你把它怎么办?”

      “含在嘴里,我和它跟你埋一块儿。”

      他听见客厅里挂钟的铃声了,不耐烦地把人摁在怀里,试图用行动劝她睡觉。

      明天早上,她还得当个怨种高三生,六点起床去学校。

      随安闷在他怀里,差点喘不过气,抬手用力打在他胸膛上,闷声一响,刺得她耳膜疼。

      “凭什么就我火化,你呢?”

      被打了也不生气,莫怀顺着她的脊背轻抚,“我会留一口气点火。”

      她满意了,抬头飞快亲了他一口,这才安稳闭眼。

      早上五点,莫怀掀开被子去了厨房,他的怨种还在床上睡着,他得替她做好早餐。

      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随安已经醒了,正在一本本往书包里塞书。

      “写完了吗?”他走上前把她杂乱的头发理顺。

      “没有,”随安拉上拉链,打着哈欠说,“一会儿抄同桌的。”

      难怪早起了那么二十分钟。

      为了不让随安的二十分钟被浪费掉,莫怀开着摩托车载她走了小路。

      车在离学校两个路口远的位置停下,随安下了车,接过莫怀手里的书包往学校走。

      车就在原地停着,前灯照着前面的路。

      这个天儿的凌晨不算暗,也不能说亮,莫怀盯着人进了校门,才驱车离开。

      他在一家小饭馆儿帮厨,小镇的店铺不在意年龄,他靠着上一辈的关系在这里得了个职位。

      老板和老板娘还没来店里,他一个人干净利落地把外面的地拖了,摆上桌椅,就进了厨房准备食材。

      八点多,随安应该在上第一节课,老板才来店里。

      镇上的早晨热热闹闹的,后厨开火的声音都掩盖不了。

      哗哗的水淋在手上,一把菜折了半天,还没凑齐一篮儿,老板娘上来把他推到一边:“怎们回事儿?洗澡呢,浪费水!”

      莫怀站在一旁,没搭腔,他就是这么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老板娘早习惯了,但也看不惯,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不是我说你,你才干多久就懈怠了?”

      两年多,莫怀在心里回答。

      自打他初中毕业,拐到了随安,又不打算去读高中,就在她这儿帮厨了。

      “你看看现在除了我们,哪家能给你一未成年这么高的工资?”

      他上过星期就成年了,蛋糕还是随安买的,莫怀在心里反驳。

      菜随便在水里荡了荡就往篮子里甩,掉出去一根也没过水,直接扔进篮子里。

      “别说录用童工,就你奶奶的关系也帮不了你,也就是我们心好……”

      她絮叨半天,也就反复几句话说来说去,莫怀一个字也没听。

      老板娘端着篮子转身,看见他一大高个儿在门口堵着,气不打一处来,又要骂,嘴没来得及张,就听见莫怀冷冷道:“我不干了。”

      “你说什么?!”以为他是受不了气,邪火一下就上来了。

      “这个月工资打不打随你。”

      他说完就往外走,老板娘在后面追,伸手去抓他,抓了个空。

      摩托车快到飞起,她吃了一嘴灰,骂骂咧咧地回了厨房。

      随安抄完作业,才想起今天早上还没有吃药,杯子里没水,她拿着保温杯去水房接水。

      回来时,在后门听见给她抄作业的同桌和别人聊天儿。

      “老是抄我作业,也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年级前一百。”

      “作弊吧。”

      “你说她昨天请假干嘛去了?”

      “还能干嘛?打胎去了呗。”

      “还真是打胎啊,我说今早怎么看见她在厕所吐呢。”

      “哕——真恶心。”

      随安端着杯子没进去,漠着脸等她们几个说完,路过的人进去都在给那几个人使眼色,她们没看见,越说越起劲儿。

      她索性把保温杯放在走廊的台子上,趴在上面往下看。

      教学楼正对校门,她看见一个人推开门卫冲了进来,勇得一批。

      人跑近了,看清是她那个便宜男友,才没舍得把“傻逼”两个字骂出口。

      莫怀冲到一楼大厅就开始一个班一个班的叫:“随安,随安!”

      随安趴在台子上没搭腔,看他蠢兮兮地到处跑。

      其他学生被这个外来者吓得愣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莫怀从中间的楼梯跑上二楼,找到趴在台子上侧头看他的随安,喘着气走近她。

      理科班怎么就不在六楼?跑死他丫的。

      他走到跟前,气都还没喘匀,就被骂了。

      “莫怀,我跟你谈了三年恋爱,你都不知道我读几班,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听她骂惯了,莫怀没有顶嘴,上前抓住她的手,问:“要不要跟我走?”

      “去哪儿?”随安任他不知轻重地攥她的手。

      她看着逐渐缓过气来的莫怀,他亦是一错不错地瞧着她。

      刹那间,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年前这厮就是这副样子来她面前,好好的摩托不骑,硬是跟了她几里路,问她,“要不要喜欢我?”

      简单的一句话,她跟了他三年。

      现在呢,她刚刚上完早读,吃完早饭的班主任快到了楼下,明天还有场模拟考,高三下学期了,下个月还有场统考……

      “要。”她回握住他的手。

      三年前她就不爱多想,现在自然也是一样。

      “不过要等一会儿。”

      随安拿起台子上的保温杯,摁开瓶盖儿往后门走。

      刚才聊天的那几个,正探着头看戏。

      她走到她同桌的身边,把杯子横了过来,热水飞流直下,女生尖叫了起来。

      “我可去你妈的吧。”早知道全接烫水了。

      随安把药塞进书包,背在背上离开案发现场。

      那女的想动手,看见随安前面的莫怀,又讪讪地用校服擦脸上的水。

      没出社会的,打心底怵这种在外面混的。

      守校门的老大爷终究是追了上来,扶着楼梯的栏杆喘气。

      随安拉着莫怀向他走去,那老大爷以为是送人头来了,刚要道谢,这丫头片子带着人就冲到楼下去了。

      老大爷在二楼黑了脸。

      班主任剔着牙来到二楼看到的就是人群哄闹的混乱画面,等他追到校门口,随安早就坐着莫怀的车跑没影儿了。

      “由此可见,老头儿打太极就是不行!”随安在后座上对莫怀喊。

      两人都戴着头盔,莫怀怕她听不见,也学着她喊:“是他做得不标准!”

      他们的声音,路边等着接单的摩托车车主也听到了,有几个实诚的,捧着手机删了太极的教程。

      早几年莫怀也干过这样的营生,十五块,镇头送到镇尾。

      处上随安后,就不干了,除了随安,没人配得上他的后座,就连帮高一高二送的外卖,都不配搭在他的后座上。

      说是要带她走,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带她去哪儿。

      车还是开回了家,随安对此也没有异议。

      “困吗?”莫怀给她倒了杯水。

      随安接过来喝了口,把药吃了,点点头。

      上高中的学生大多都困麻木了,有物理课的一天是例外,没人能在中年老男人的抽气、装气题里保持清醒。

      “那就睡觉。”莫怀不由分说地将人带上了床。

      几个小时前的温度早就消失,他把人拉进了怀里。

      莫怀奶奶死的那天,他们就这样睡在一起了。

      他洗了无数次冷水澡,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抱着随安睡了快三年。

      为了补这几年亏的觉,两人很默契地拥睡到了下午,客厅里的挂钟响了几次,他们还是错过了午饭。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莫怀背后挂着“拖油瓶”,往碗里打蛋。

      随安懂他的意思,但她觉得没必要,也就没说话。

      “我辞职了,不想闲着。”

      环着他腰的手僵了瞬,他的脊背感受到随安灼热的气息。

      “一时半会儿可做不完。”

      “我有的是时间。”

      筷子敲在碗壁上,当当作响。

      她知道,缺的是她的时间。

      那个白大褂说她还能活多久来着?她是真记不起来了。

      反正知道自己快死了,她就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没什么干劲儿。

      锅里没有响起油的“滋滋”声,随安抵在后背上控诉:“怎么不是煎蛋?”

      “煎蛋吃多了不好。”莫怀把蛋液倒进面里。

      随安松开手拍他的背,又是闷声一响,煮面的人一声不吭。她垫脚亲在人侧脸上,转身往卧室走。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没有书房可言。

      另一间堆了杂物,只有吵架的时候,那边才会住个男人。

      他们的书都放在了卧室里,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张桌面上,下面的柜子里也塞满了书,他们懒得收拾,也觉得这样摆着好看,导致随安的护肤品都只能摆在卫生间。

      随安站在书桌前,一本本拿起翻页,翻得全是莫怀的书。

      这人不喜欢学校,倒是喜欢读书。

      他喜欢的大家,他都陆陆续续把人的全套集齐了。

      要攒老婆本,买书的钱只能从烟钱里扣,每个月要因为个别事扣不少,饶是这样他也没把烟戒掉,照样抽,只能说抽得少了。

      有几套是随安送的,她就靠着桌子,翻这几本,她记得她是将那张纸给了莫怀。

      她记性不好,东西总爱拿给莫怀保管。

      黄色的硬壳书封是为数不多没被莫怀翻坏的书,他爱把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翻旧翻烂了也不罢休。

      打开夹了书签的那一页,她要找的纸张就在中间夹着。

      取出来,空白的那一面压着一句话。

      “总有那么些人,他们时刻为来生的事请烦恼,却从没有学习过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她认真读完被他勾画出来的话,郑重地把书签放回去,合上书摆回原位,拿着这张纸去找莫怀。

      热腾腾的面和昨晚喝剩的排骨汤摆在桌上,谁都没有动筷子。

      随安把“殉情计划表”几个大字涂掉,改成“随安的寻死计划表”,然后推到莫怀面前,“我们明天就按这张表开始吧。”

      “好。”这张表他负责保管了三年,最是会找对的地方保存,他拿起轻薄的纸,对折再对折,放进衬衣胸前的口袋里。

      年轻人都有过寻死的念头,死亡在他们眼里又酷又自由。

      他和随安的第一次约会,就为未来做了殉情的打算。

      殉情,在那时,是比现实幸福千倍百倍的字眼。

      昨晚的番茄买得不多,用来煮汤后,就剩一个,全到了随安的碗里。

      她的口味刁钻又奇怪,喝加了番茄的排骨汤,还得搭配番茄鸡蛋面,酸酸甜甜到了嘴里,单调得很。

      而莫怀碗里的面很简单,清汤寡水,加几粒葱花,他练厨艺就两个目的。

      赚钱,养随安。

      吃碗面,最后一块排骨进了随安的肚子里,她吐完骨头,把碗全都收拾进厨房,破天荒的,洗了头一次碗。

      莫怀在收拾桌上的骨头,女朋友的洗碗只能是洗碗。

      忙过之后,两人窝在沙发上看那张清单。

      他们看过电影后,突发奇想列出的单子,朴实无华,简单至极,都没凑出个整数。

      “随安的寻死计划表。”

      “一,领结婚证。”

      读到这一条,随安拿笔画了个箭头,拉到后面,“没到法定年龄,领不了,放到后面做。”

      画完她又靠回莫怀的怀里,把清单递给他,神情恹恹:“你念。”

      莫怀不喜欢说话,随安偏就喜欢听他说话,他也就读了起来:“二,吃完小吃街的每一家摊子。”

      “这个好,明天先做这个吧。”

      “好。”

      随安拍拍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念了。后面的计划她没准备记住,打算实施的时候,再让莫怀念给她听,做完了,再让莫怀写新的。

      她拿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亮屏就是六公主,他们平常只看这个台。

      化作幽灵的女主在公寓里和男主相遇,一人一鬼磕磕碰碰地生活在一起,典型的爱情喜剧。

      她蹭蹭莫怀的肩膀问:“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诚实,也不愿用科学的方式作答。

      “如果没有鬼,那我死后会成为什么?有鬼的话,我又会去哪?”

      她问得太哲学了,他答不上来,莫怀庆幸他只有个初中学历,想不到那么深的层面来折腾自己。

      他沉默着,认真地听随安少有的絮叨,心思不在电影上。

      “如果我能变成鬼就好了,”她捏着莫怀的指腹,粗糙的茧上多是伤疤,“我还没把你拖垮,死得没有概念太可惜了。”

      “会实现的。”他只能这么安慰。

      晚上睡觉,他们盖着薄被,面对面侧躺着,下午睡得太多的两个人,现在精神得很。

      听科学说,男女对视的时间过长,就会产生接吻的想法。

      随安觉得挺对,至少她现在就很想亲莫怀,但她很绅士,凑近了几分问:“我可以亲你吗?”

      “嗯。”莫怀没动,等着她过来。

      柔软的接触,无声的触碰,很快就分开。

      随安看着莫怀的眼睛,问了一个她一直觉得很拉垮,没有问过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样显得她很不自信,过于弱势。

      于是她又凑了上去,堵住莫怀的嘴,不让他回答。

      退开有水渍的声音,莫怀舔舔唇,哑着声音:“清单做完了告诉你。”

      意犹未尽的是莫怀,他主动凑了过去,莽得很,用力亲上去,发出很响的一声,又退开。

      除却找随安的两次,他少有这么不内敛的时候。

      可能是冲进学校的热血还没散去,也可能是随安撩拨起的热情,他暂时内敛不起来。

      他又贴过去,随安还在那个位置侧躺着。

      两人四目相对,任热意在闷热的房间里发酵。

      一楼的房子没有光线可言,他们在黑暗中看着对方接吻。

      客厅的挂钟依旧在整点报时,随安抬手摸向桌上在充电的手机。

      一整晚没有碰过的手机,一打开全是消息。

      班主任打了三个电话,剩下的全是深圳那边的号码。

      她点了叉,清屏换来了清静,她伸手去推旁边还闭着眼的莫怀。

      “我饿了,想喝甜豆花。”

      他们醒得太晚了,这个点,没卖完的只有集市尾的小摊。

      莫怀睁开眼,把随安摁回床上,自己套上衣服去了卫生间。

      草草洗漱完,他就拿了钥匙出门。

      摩托车的声音渐行渐远,随安起身拿了包纸去厕所。

      莫怀回来时,随安已经收拾好了,小包放在桌上,她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干,就等着他的豆花了。

      “小吃街的摊子晚上才摆完。”他提醒这个被学校关久了的人。

      随安喝着豆花,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先做别的。”

      莫怀把清单拿了出来,计划少得可怜的单子上,剩下的,都要出市。

      死心眼儿的男人拿出手机准备订高铁票,随安打掉他的手,用笔在上面添了一点,“和莫怀在广场上跳舞”。

      她想了想,写上批注“要穿礼服”。

      镇上有家婚纱店,应该也会有礼服。

      莫怀喝完豆花,出去给摩托车加油,随安吃完药躺在沙发,懒懒散散地透过窗户看他的身影。

      婚纱店的老板娘不太相信他们能买得起一套礼服,不过镇上的人都互相认识,她深知莫怀的脾性,也就假模假样地迎他们进来。

      随安一进门就盯上了一套,莫怀自然也看出来了。

      但他拉着人去了另一边,扯出一套长袖白裙问:“这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个呢?”依旧是长袖。

      她看着人不说话。

      内敛的人不擅长辩论,随安最后还是穿上了她看上的那套,淡绿色无袖鱼尾裙。

      她穿着礼裙围着穿西装的莫怀转悠:“现在让你当模特还来得及吗?”

      “不知道,可以应聘看看。”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了店长招聘。

      随安伸手盖住,笑骂:“傻不傻?付钱去。”

      “嗯。”

      全程盯着衣服的老板娘在这一刻露出了殷切的笑容,热情地把付款码推了出去。

      一次购物花掉了他们两个月的日常开销。

      “这个镇的物价贵得跟个区一样,咱们结婚后搬走吧。”随安把发条夹进记账本里,再揽住莫怀的腰吐槽。

      莫怀戴好头盔,闷闷地嗯了声。

      摩托车驶向广场,白天老头儿、老太太的活动不是跳舞,一群人围着个亭子在里面唱戏。

      他们是穿着礼物骑摩托车过来的,刚剪吊牌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穿了半个月,全靠脸撑着。

      随安是这么想的,她一直都觉得考不上大学,她就该去混娱乐圈,她的脸再操个毒舌人设,合该大火。

      赚来的钱,包养莫怀做她的厨子。

      可惜的是,她的学习一直不错,莫怀也乐意供她。

      骑了快三年的摩托,声音很大,加上他们的打扮,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莫怀和随安是镇上的名人,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成了全镇人的谈资,这样被若有若无围观的情景,他们可太习惯了。

      说是跳舞,两个人谁也不会。

      他们不协调的四肢,简直天生一对,简单的广播体操都不能完整做完。

      两人蹲在花坛边看教程,随安的性子,就是又菜又爱玩儿,看教程不爱看分解,就爱看前面的完整版。

      一个视频放了四五遍,莫怀还没看明白,她就关了视频,站起身,扯着衣摆说:“我看明白了,我来教你。”

      莫怀从来不会拒绝随安,他站起来看着她不说话。

      随安抬起手看见他木讷的样子,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低吼:“乱看什么?我真会了。”

      怕她真生气,莫怀上前圈住了她的腰。

      她哪会不懂他的意思,她经常对他生气,却从来没有认真跟他生气过,哪怕是把他赶到隔壁屋子,让他独守空房,她也会在半夜抱着被子去找他。

      然后两人就放着好好的空调屋不睡,待在另一边给自己找罪受。

      莫怀不专心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她就知道这男人喜欢这款,衣服还真选对了。

      为了发挥小裙摆最大的魅力,随安转圈转得起劲儿,莫怀差点没拉住她。

      她向后踉跄一步,抓紧莫怀的手臂堪堪稳住,她缓了几秒,骂他:“你怎么回事?还行不行了?”

      “行。”他上前,用刚才的姿势揽住她。

      从“Lala Land”到“City Of Star”,再到“Another Day Of Sun”。

      他们做了很多尝试,他们一个也没成功。

      随安负气地坐在花坛边缘,汗水流得不正常:“肯定不是我的问题。”

      流着汗的莫怀用纸巾给她擦拭:“是我的问题。”坦诚得让她发不了火。

      亭子那边唱戏的大妈、大爷都消停了,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看他们笑话。

      随安觉得臊吗?并不,她蹭得一下站起来,拉着莫怀往那边走。

      男人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老老实实地跟着。

      随安的目的很简单,你们喜欢看笑话,我们就到你们跟前,让你们笑高兴了。

      反正她快死了,死者为大,大妈都不能跟她犟。

      她拿着莫怀的手机,二话没说,连了他们的蓝牙音箱。

      掩耳盗铃听着曲儿的老太太一听没声了,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指着随安叫了声:“嘿!”

      “我有病,你敢动手,我就敢躺下。”随安瞪着她,一点儿没客气。

      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她怕的是随安身后的莫怀,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伙子,是越长越骇人,越长越招人烦。

      作孽哟!出门没看黄历。

      随安没真想让人看笑话,她在列表里翻了又翻,最后在“Lala Land”上落下了手指。

      姑娘转身抱住了小伙子,双手从腋下绕过,手掌搭在肩上,小伙子低头揽着姑娘的腰,在亭子中,摇摆着走步。

      跳着跳着,姑娘垫脚,把下颚搁在了小伙子的肩上。

      耳鬓厮磨,叫这些老人家臊得慌,真是没眼看。

      岁数大的接连回家接孙子,空闲的还坐着看,指指点点,一首歌循环了好几遍,也都觉得没意思直接走人了,只剩下那个想跟随安杠的老太太,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Lala Land”太过舒缓,叫人徒生困意。

      他们加了歌,跳到“Another Day Of Sun”,随心而跃,亭中狂舞,毫无章法。

      不知道是谁还不满足,他们又跳了合集“Epilogue”。

      裙摆飘扬,领带松散,衣装皱得不成样子。

      几分钟后,两人喘着气,互相凝视着,停住了脚。

      随安想,她到底是让这条裙子发挥了最大的价值。

      老太太见他们不跳了,拉着拉杆音响走过来,对随安骂了句:“不要脸!”

      接着又看向莫怀,想骂,骂不出口,支支吾吾嗫语半晌,拖着音响骂骂咧咧地走出亭子。

      刚出了汗,不适合吹冷风,莫怀带着随安在亭子里坐下。

      右手边的姑娘垂着眼,看起来很没精神,将重量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季节,昼长夜短,凉风闯进了亭子,也没见天黑,反倒是多了不少乱飞的虫子。

      飞虫撞进眼,他忍着痒意眨眨眼,肩上的人没有醒,他试着抬手揉了揉,力道逐渐加重,随安连调整姿势的动作都没有。

      亭子里出奇的安静,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莫怀从发呆中回神,他感受到这刹那间的寒冷。

      今天的远方有犬吠声,他的周围却静得可怕。

      靠在他肩上的人,连呼吸都那般轻浅。

      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了随安的鼻下,他的指尖透着几分凉意,悬停几秒后,才真切地感受到略带温度的呼吸。

      他收回手,彻底放松下来,随安也在这个时候醒了。

      她抬头蹭了蹭莫怀的脸,冰冷的脸颊让她渐渐回神,她取下不知何时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递给莫怀,“好热啊。”

      难得的吴侬软语,像是在撒娇,却让莫怀垂了眼,徒劳地劝道:“穿上,一会儿就冷了。”

      随安已经起身,指着前面那条街说:“我饿了,可以进行下一个项目了。”

      他只得把外套挂在手臂上,跟在她身后,准备随时给她披上。

      镇上的小吃街是笔直的一条,长得过分,每届马拉松,它都是必经路程之一。

      “想吃什么?”莫怀在兜里找手机。

      随安停在第一家摊位前,指着烤冷面说道:“挨个儿来吧,先吃这个。”

      点好单,她看见莫怀扫了码付款,她垫脚扫了眼他的余额,皱了眉:“你这个月工资呢?”

      “我没干满,就没找她要。”

      他说得理所当然,看得随安气不打一处来:“莫怀!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莫怀没敢说话,现在的她不适合生气,他打算等她骂够了才开口。

      “你自己看看!”她打开了手机日历,怼到男人面前,“你昨天辞的职,距离这个月结束只剩两天,她凭什么不给钱?按照劳动法,就算你这个月只干了两天,她也得给钱,一会儿跟我去找她!”

      “好。”莫怀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烤冷面,送到随安面前,“别气了,吃点儿东西。”

      在哄人这件事上,莫怀就跟他的脸一样木讷,不懂变通,只会一昧拿吃食哄她。

      随安没有吃货的天赋,却也习惯了接纳他的特殊哄人方式,很给面子地用筷子夹了几根吃。

      只一口就不吃了,全推给了莫怀。

      想到一会儿还要走好几个摊铺,他也没有拒绝,几口就扫了个干净,随便抹了下嘴问:“接下来是章鱼小丸子吗?”

      店就在烤冷面的对面。

      “不,”她回绝得果断,“吃牛肉盖饭。”

      小吃街卖牛肉盖饭的店不少,但主打牛肉的店只有一家,那就是莫怀之前帮厨的地方,在小吃街的中间。

      她面色不显,却气势汹汹,摆明了要闹事。

      莫怀看得出来,也不会阻止,在他这里,随安只要不伤害自己,干什么都可以。

      原定的路线,因为某个老实好骗的男人被换掉。

      “要一份牛肉盖饭。”随安找了个堂中央的位置坐下。

      招呼客人的老板娘一看见是她,就直接过来了,阴阳怪气地笑道:“哟,稀客啊,今天不上晚自习吗?”

      常人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寒暄。

      随安没人管的日子过久了,看不惯这种自作长辈的问话,没搭理人。

      老板娘也不在乎她的态度,看了眼她对面的莫怀,阴阳怪气地开口:“咱们莫少爷不吃点儿吗?”

      “管你屁事儿,”随安护犊子护得厉害,“你他妈赚钱还是查户口?”

      话说得太拉脸面,老板娘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后厨。

      须臾过后,端出来一份牛肉盖饭,棕色的酱料掩盖着一眼就能数完的牛肉。

      这家店没被做垮,全靠这棕色的秘制酱料了。

      刚上桌,随安没吃就把人叫住,问:“你这牛肉盖饭卖多少钱?”

      “二十,实惠得很。”老板娘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她把盘子推到人面前,“二十,五块牛肉,我喝汤来了?”

      来者不善的气势,吃饭的人都停下来看她,没人帮老板娘说话,毕竟再好吃,它也确实不划算。

      “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咱们店主打的就是酱料,牛肉再好它也只是个配餐,”老板娘故作镇定,瞟了眼莫怀,“这事儿啊,莫少爷再清楚不过了。”

      “你是觉得我不知道配料表吗?要不要我在这里背一遍,哪一样能值这个价?”

      乖乖,平常不见她多说话,现在倒是伶牙俐齿了起来,她就知道这死丫头今天是找事儿来了,要她给人换一碗也不可能,今儿给她换了,明儿就有人再用同样的方法换菜。

      活牛肉涨价,死牛肉也没见多便宜。

      还有那小兔崽子,要不是他吃一口就尝出配料来了,她也不会每个月几千块的供他这么多年。

      就为了这么一个月的工资,来砸她场子,真他妈的白眼儿狼!

      “要不我给你退点儿钱,做生意都不容易。”老板娘弯腰,用手遮挡着,压低了声音说话。

      目的达到了,也就没必要多废话,随安退了一步:“那行,麻烦老板娘了。”

      没多久,莫怀的手机振了一下,退来的是另一笔钱,打算得精明。

      他们直接离开了店铺,桌上的牛肉盖饭一口没动。

      镇上的南华高中是住宿制,只有周日的下午才会放半天假,是以,繁华的小吃街没有几道穿校服的身影。

      多是老人家带着孩子出来散步消食,还有些年轻人在奶茶店谈恋爱。

      他们出了店铺后就从中央往街尾吃过去,每家只买一份,随安每次只吃一口,饶是这样,她也吃了个半饱。

      难受的是莫怀。

      刚开始还没看出来,往回走的时候,他实在压不住,扶着一根柱子吐了起来。

      “我们回去了吧。”随安看着剩下一半的店铺,递给莫怀一张纸。

      他随意擦拭两下,把纸攥在手心里,“继续。”

      “我会心疼。”她最近坦率得不正常。

      “继续。”他最近叛逆得不正常。

      最后,他们在一家奶茶店门口停下,这是随安第一次妥协。

      点了两杯柠檬水,随安靠在莫怀的肩上,看他玩消消乐。

      “怎么还没到一千关?”

      “前段时间有点忙。”

      她坐起来,抽出莫怀胸前的计划表,在上面写道:死前,要看到莫怀玩到一千九百关。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

      “要给你点儿危机意识。”

      具体是什么“危机意识”,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提。

      集完七颗龙珠,就能召唤神龙,而陪女朋友吃完小吃街的莫怀,喜提两盒健胃消食片。

      山楂口味,还怪好吃的。

      两个人,一个不用上班,一个不用上课,不再遵循以前那套生物钟,趁回去的时间还早,又做了清单上的一项任务——看完手机里存的电影。

      随安的爱好依旧广泛又奇怪,上一秒还在浣熊市夺命狂奔,下一秒就开始感动中国,感动美利坚。

      他对书以外的故事情节没有太大反应,以至于听到电影最后,男女主在全片里,唯一一次对话也无动于衷。

      他着实不懂什么大爱,他的爱很小,所以在觉得自己开始在意随安后,立刻就去表了白,如果那句话能称得上一次表白的话。

      青少年的爱不管年龄、身份、背景。

      他不懂上一部电影里,为什么男女主互相成就了梦想,又在实现了梦想后,莫名其妙地分开;不懂为什么这部电影里,男女主明明互相心动,却一言不发,最后在时代中背离。

      年轻人就是这样,一次在意就开始了后面的欢喜,一次告白就妄想了别人的一辈子。

      莫怀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水,他想,他还年轻真好啊,他在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随安真好啊。

      他收紧了圈着随安的手臂,不自觉地用下颚蹭了蹭随安的发顶。

      睡着的人没有感受到一切。

      电视里发出微弱的背景音乐,客厅里充斥着黑色的安静。

      新的一天,莫怀又被随安打发去了市尾的豆花铺,而随安照旧拿了包纸去厕所。

      耳里传来的轰鸣让她错过了莫怀骑车离开的声音。

      再抬头,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头发湿漉漉的自己。

      她缓缓地闭上眼,转身跌坐在地砖上,背靠洗脸台,静静等待这阵轰鸣过去。

      没有莫怀的一切都那么叫人恐惧,但她不能留住他,不然这间房子里,会多出两个胆小的人。

      “今天我们做什么?”莫怀把一碗豆花放到桌上,边往房间走,边问道。

      骑车回来风大,怕豆花冷了,他就把两碗豆花放在胸前,用外套捂着。

      不过今天卖豆花的大爷手抖,盖子没盖紧,他一个启动,就撒了一碗,还能吃,不过不能给随安吃。

      他在里面脱衣服,随安就靠着门框看他。

      莫怀背对着她,背上的一道伤疤尤为刺眼,从左肩走下去,差几厘米就到了脊椎。

      她记得这疤,有些年头了。

      她那时初二,爷爷还没去世,常迈着不利索的腿脚来学校接她。

      某个阴雨天,地滑,爷爷犯了风湿没来。她一个人撑着伞走回去,路过那个必经的巷子,几个少年把一个人按在地上。

      她记得那天的天很沉,沉得压住了那个人的所有声音。

      印着广告词的紫色塑料伞压得很低,她只能看见被压在地上的,那个少年的眼,以及,即将落下的,明晃晃的刀。

      那时没有尖叫,没有求救,没有乱七糟八的辱骂,亦没有如电影那般的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救助。

      她转身就走了。

      再见到这双眼,又是一个阴雨天。

      班主任告诉她爷爷去世的消息,她有了半天假。

      她被爷爷带大,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回走。

      那个少年离开巷子,跟了她几里路来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喜欢我”。

      她应了下来,把人叫到伞下,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那道横亘在背上的疤。

      随安想至这儿,垂眸走过去,帮莫怀把灰色的短袖往下拉,遮住了他劲瘦的腰,然后伸手圈住,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她常这样,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莫怀静默几秒,觉得她差不多缓过来后,抓住她的手扯开转身,又让她缠上,自己也抱住她问:“想好了吗?”

      随安没抬头,抵着他的胸膛说话:“想好了,我想看极光。”

      说来容易,可是这个南方的小镇上,连场雪都没有过,哪来的极光。

      莫怀还是应下了,他知道,想要实现清单上的所有愿望,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小镇。

      怀里的人却在这时笑了,震得他胸口发痒,“镇上哪来的极光……我想去酒吧看看。”

      又沉默了一阵,莫怀依旧答应了下来。

      两人贪恋着这刻的温存,拥抱着晃悠,惬意漫进临近晌午的阳光。

      再出房间,豆花的温度已经没了,温热中带着些许凉意,刚喝上一口,就有人敲门。

      莫怀自觉起身去开门,刚开了个门缝,就有只手迫不及待地卡了上来。

      他顿了下,打开门看见了手的主人,头顶半秃不秃的中年男人正看着他笑。

      “随安……是住这儿吧。”

      莫怀回头看了眼正在喝豆花的随安,没什么反应,他转回来,对中年男人点点头,侧身让出个过道。

      男人走进来,搓着手踱步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才将目光落在随安身上。

      “才吃早饭?”

      “嗯。”

      没人招呼他随便坐,他也不尴尬,自己拖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

      “你先吃,吃完我们再聊。”

      “现在聊吧。”

      随安把剩下小半碗豆花推给莫怀,莫怀皱眉,还是端起来喝掉了。

      他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厨房,自动给随安他们留出空间来说话。

      厨房的位置有些逼仄,到处都是油渍,他蹲在橱柜旁边,在手机里找飞机票。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了外面的关门声,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往外走。

      “聊得怎么样?”莫怀撑着桌子。

      随安歪头瞥了眼他的腿,“怎么了?”

      “蹲麻了。”

      “蠢不死你。”

      她带着人去沙发坐下,把他的腿抱到膝上揉捏。

      “他问我还读吗。”

      “你还想读吗?”

      “不想,我还做不到学无止境。”

      莫怀想了想,低头看她,“去参加高考吧。”

      腿上的按摩变成了掐,他倒吸一口冷气,听见随安不满道:“就知道你不是真心带我玩儿。”

      “怎么会,”莫怀没把腿收回去,让她掐着,“考完我们去漠河。”

      腿上的力道松开,随安给他揉了两下,“我跟他说了,会去参加高考。”

      “我以为他昨天就该来了。”

      “他毕竟是个老师。”

      一个班七十几个学生,他顾不过来。

      “早上的豆花怎么不喝完?”

      “喝不下了。”

      随安扑过去把人压在沙发上,不给他教训人的机会。

      说去酒吧,那今天一天的安排都在酒吧。

      下午已经有一些清吧开门了,莫怀带着随安进去随便逛了逛,就要领着人出来。

      随安扯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你别告诉我,酒吧就这么个逛法?”

      他黑雾雾的眼,印证了这个说法。

      随安不干了,赖在椅子上不愿走。

      “麻烦给她来杯可乐。”莫怀顺着她的力道,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

      吧台里的人笑了下,正要端上来,随安就打断道:“长岛冰茶。”

      “成年了吗?”里面的调酒师笑问。

      “没听说未成年还不能喝酒了,法律规定了?”

      “做生意,法律没规定你们,规定了我们。”

      “成年了。”

      随安作势要去拿身份证,莫怀按住她的手,插话道:“还差两个月。”

      吧台里面的人利落端出一杯可乐,调侃他们:“未成年就进酒吧这事儿,我就不管了,喝完可乐赶紧回家吧。”

      随安气得不理人,莫怀不自在,时不时看她两眼,没等到一个眼神,便下了位置去厕所。

      “我没记错的话,高中是明天下午才放假吧。”调酒师嘴有点碎,看见她不好的脸色,也要来搭话。

      “退学了。”随安还气着,回话的语气不太好。

      男人也不生气,脸上还带着笑:“怎么退学了?读书不好吗?”

      “我有病。”

      没见过自己骂自己有病的,男人一时也没想起作何反应。

      随安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心里升起几分恶趣味,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给他看。

      清晰的照片,清晰的字体。

      男人看完,哽了嗓子,说不出话。

      回来的莫怀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对随安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可乐贵死了,跟抢钱一样。”她把杯子推过去。

      男人接到手中,各种动作都变得迟缓,是比店里的民谣还要慢的节奏,直到冲洗的水声出来,他哑着嗓子说:“给你们免单。”

      “谁稀得。”随安拍了下莫怀的肩膀,后者举着手机扫码付款。

      一杯不到五百毫升,十五块钱,确实跟抢钱一样。

      本打算要走的两人被调酒师叫住:“坐会儿吧,请你们吃个饭,补个差价,晚上带你们去酒吧玩儿。”

      刚离开坐上的屁股又坐了回去,莫怀也跟着不明不白地坐下。

      “把歌换了吧,你这跑了几个老婆才有的歌单。”

      吧台里面的人换成了随安的歌单,Adele浑厚的嗓音一出来,男人就吐槽:“你的也没差。”

      莫怀看向吧台里面放杯子的人,这人怕是又一个被随安拉上贼船的人。

      夜间的酒街外面就热闹得不行,热闹得有些乌烟瘴气。

      三个人中,就随安一个人有些兴奋。

      这种镇上的酒吧管得不严,闹腾的音乐搭上昏暗的灯光,没人去管你身份证上的年龄。

      一进去,男人就给他们点了几杯柠檬水,莫怀没注意,不知不觉中被灌了不少水,最后受不了去了厕所。

      随安收回视线,看见了桌上的褐色饮品,特小一杯。

      “长岛冰茶。”男人看了眼厕所方向,示意她快点喝。

      她扫了一眼价格,三十块钱,真是一家比一家能抢。

      特调的口味,喝起来甜丝丝的,尝不出一点儿酒味,她直接一口闷掉,男人后知后觉地站起来拦她:“后劲儿大。”

      已经没了,男人坐回位置上,无奈叹口气:“单独给你加了橙汁,味道怎么样?”

      “甜。”随安不会品酒,评价不出高级的词汇。

      耳边充斥着杂乱的尖叫和音乐,急促闪烁着的霓虹灯里,她看见男人对她伸出手,“要去跳舞吗?”

      她不想搭上去,能和她一起跳舞的,只有莫怀。

      随安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突起的轰鸣让她慌乱伸出手,却和男人的手错开。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看见熟悉的,发了黄的一双鞋向她跑来。

      男人没想到,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看见别人濒死的挣扎。

      ……

      这样的形容有些夸张了。

      短暂的昏迷并没有危及到随安的生命,她睁开眼,看见了坐在输液架旁边的男人,问:“莫怀呢?”

      知道她问的是谁,男人立刻回答道:“医生把他叫过去了。”

      “嗯。”随安蹭蹭冰凉的被子,闭上了眼。

      她泛白的嘴唇快赶上被单的颜色,男人觉得有些可怕,早知道,就不和他们搭上关系了,他那么普通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她那样普通,又能活多久呢……

      莫怀走进房间,看着闭眼的随安问:“你想住院吗?”

      “不想。”床上的人睁开眼回答。

      捂着脸的男人突然抬头,惊讶地看向随安:“这种情况为什么不住院?”

      “就是不想。”

      “你们的父母呢?他们……”

      “这不关你的事。”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打断了男人的话。

      男人抿唇,有些生气:“这种事情不能任性,你们还小,不要随便做决定!”

      有这个争论的功夫,莫怀已经出去办手续了,他早已成年,又占着家属的位置,手续办起来容易。

      再回来,随安已经又睡过一觉,男人还没走。

      “现实不是电影……”男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开了口,“普通人要做普通人的选择。”

      “不,我有癌症,还有莫怀,我一点儿也不普通。”

      “我也不普通。”莫怀合上门,往里走。

      普通人没有癌症,没有莫怀,没有随安。

      男人不知作何感想,莫名觉得难堪,起身往外走,莫怀又替他开了门。

      “随安。”

      “莫怀。”

      “林子旭。”

      做完迟来的自我介绍,男人替他们关了门。

      这是随安最后一次见到林子旭,他一直住在镇上,却从不和他们主动偶遇。

      这次出院后,随安要吃的药变多了。

      一把五颜六色下去,她心怀感激,感谢国家的医保,让她和莫怀还不至于坐吃山空。

      她翘着脚躺在沙发上晃悠,莫怀正好买完菜回来。

      随安今早来了兴致,非闹着要吃凉面,不是赶集天,要买到水叶子面得到另一个镇上去。

      摩托车这两天没日没夜的响,二手的车子当刚出厂的那般用,再怎么都遭不住折腾,回来路上就莫名其妙地熄了火。

      莫怀把车推去维修,打不到车,他硬是走了几里路才回到家。

      刚关上门,一条毛巾就搭到头上,他被随安一阵揉搓。

      “五月末我们去跑马拉松吧。”

      毛巾摩挲着头发,擦出一阵声响,他听不真切:“嗯?”

      随安耐着性子重复:“五月末,我们,去跑,马拉松。”

      不做犹豫,莫怀抓住她的手回应:“好。”

      四月已经过去,除了偶尔的回冷,南方的镇子已经迈着步子奔向炎热。

      舞台子搭在广场上,挨家挨户的人搬着椅子出来凑热闹,不知道今儿个演些什么,他们就是来听个响儿。

      表演服也就外表看起来像宫廷式礼服,做工上不甚粗糙,拿去摆地摊儿都不一定有人买,随安被磨得起了汗,心里憋着烦闷,莫怀蹲在旁边给她打扇。

      现下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和莫怀气势汹汹地杀进小学,才要到了这么个表演机会,不演好,那群小孩儿准得哭,更烦得慌。

      早知就不选音乐剧来过渡,她老爱给自己找罪受。

      还没休息好,老师就把她推出去了,红色的帷幕刚刚拉开,她开了嗓子唱道:“我有一个梦……”

      十个公主,九个梦,是个剧都这么写词,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梦做。

      但歌是好听的,音乐剧的歌都好听,所以她才想来唱,顺带拉上莫怀。

      万年不开腔的男人,一开嗓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想想都好玩儿。

      她躺进塑料“水晶棺”里,等到了王子的登场,男人木着脸唱着:“我有一个梦……”

      被下毒的像是他一样。

      一下台换了衣服,随安就拉着莫怀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相继洗了澡,又带着人去了镇上的纹身店。

      似乎每个做清单任务的人,都少不了这个环节。

      给身上加点儿痕迹,就像多了道枷锁,谁也解不开,带不走你。

      随安要纹一朵昙花,莫怀还没想好,坐在一旁等她先纹。

      “你这个消毒没?”她不放心,物价是到了市里的标准,技术到没到她可不知道。

      红发姐姐丹唇一起,上下唇钉叮叮作响:“程序都走了,信不过就去别家。”

      得了吧,这镇上就她一家纹身店。

      昙花还是纹到了随安的脚踝上,开得鲜艳。

      “你纹什么?”红发姐姐看向莫怀。

      他看了眼正在欣赏纹身的随安,轻声道:“叼着花的鲸鱼,在手腕上。”

      没细讲,也知道是什么花。

      店铺看起来小,红发姐姐的技术还是有的。

      至少两人给钱给得心甘情愿。

      “怎么选了昙花?”莫怀替随安擦着脚,避着纹了花的地方。

      随安蹬开他的手,踩着被子,一个顺力就坐到他腿上去了,莫怀扔掉帕子,抱着她,怕她摔下去。

      “我美不美。”她抵着他的额头。

      他没有丝毫迟疑:“美。”

      “我那么美,只能活这么点儿时间太可惜了。”

      莫怀静静地看着她,不敢眨眼。

      确实,昙花这么美,花期这么短太可惜了。

      为了跑下马拉松,随安使了全力,从莫怀叫她起床,变成了她叫莫怀起床。

      两人绕着镇子转圈跑步。

      说是跑步,完整跑下来的,也只有莫怀一个人。

      随安三分钟热度全花在了起床上,跟在后面,老说要追上他,实则跑一半儿就没影儿了。

      再一找人,就能看见人提着包子和豆浆,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

      临近最后一天,莫怀抱回来一只鸭子。

      白色的羽毛,摸起来滑不溜秋的,鸭子用一双豆豆眼和随安对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五。”

      “你个败家爷们儿,老子昨晚啃的那只都没它一半儿贵!”

      退是退不了了,傍晚的小镇的边缘,散步的人们都能看到,一个男人在追一只鸭子,而那只鸭子,在追一个小姑娘。

      随安在前面狂奔,鸭子的嘎嘎声被她越甩越远,她觉得她的速度能赶上苏炳添了。

      跑步好,运动妙。她这几天有种癌细胞死完了的错觉,轻快的身子没有再让她听见轰鸣声。

      人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每天都和莫怀跑上个两公里。

      莫怀还在追鸭子,鸭子还在追她,而她在追夕阳。

      那可是夕阳啊,黄得跟鸭嘴一样,真好笑。

      她大笑着,停不住脚,踩到石子一摔,滚进了田里,坐了一屁股泥。

      “嘎!嘎!嘎!”那鸭子叫得真有活力,避开了石子儿跑过来,直愣愣地跳进田里,又是一身泥。

      莫怀追上来,踩在田坎上伸手捞他们。

      鸭子听不懂人话,随安不爱听话,抓着莫怀的手就把人带下来了。

      三坨泥神,随安抱着鸭子傻笑。

      “回去收拾你。”莫怀教训得毫无气势。

      马拉松由两个镇合办,必过两个镇的小吃街,两个镇长的家里人在里面开了店,这个活动既能带动消费,又能捞点儿油水,几乎是一拍即合。

      莫怀不参加比赛,他抱着鸭子,租了辆自行车在外面跟着,估摸着,只要随安有不对劲儿,就把她抱出来。

      傻姑娘没跑过马拉松,当长跑来跑,打着争势头的主意,一发令就蹿到了第一个,经常晨练的大爷大妈追都追不上。

      莫怀骑着自行车死死地盯着前面的人,生怕一个不留意,就看丢了。

      随安觉得自己有些兴奋过头了,马拉松封了些道,她只能看到横条两边的人群,以及前面笔直的大道。

      身后是一大群人跟着她,她像是成了两个镇的人的首领,带领着他们开辟新道路。

      不过幻想到底只是幻想,没一会儿就有人超过她了。

      先是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她被淹没在人群里,连莫怀都不能找到她了。

      莫怀骑着自行车,一下就绷紧了神经。

      索性这种失控只有几秒,因为他很快就看见被落在队尾的随安。

      他知道,她的状况肯定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因为,他看见的画面,是热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喘着粗气,拖着腿往前跑,一步比一步迈得小。

      怀里的鸭子还在嘎嘎叫着,和着人群的呼声,他按响了车铃。

      “叮铃铃——”

      随安捕捉到了这道声音,她侧目,隔着人群和莫怀对上眼。

      她想,年轻真有活力啊。

      她拼了劲儿往前跑,拼了劲儿地跑,不要命地跑……

      白光一瞬而过,再睁眼,一双豆豆眼看着她。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摇摇头,莫怀上前把鸭子抱开。

      人在虚弱的时候,总是会露出柔软的一面,连随安都不能例外,她哑着嗓子,近乎撒娇般地开口:“莫怀……我渴。”

      他端起桌上的杯子,里面早就凉着热水,现下的温度刚刚好入口。

      许是真的渴得厉害,随安喝得有些急,莫怀顺着她的背安抚。

      “我跑完了吗?”她不记得她昏倒前的位置了。

      莫怀扶着她躺下,肯定道:“跑完了。”

      随安满意地松懈下来,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挪了点儿,腾出一个位置,用手在上面拍了拍。

      莫怀会意,把鸭子关进了小笼子里,然后躺了上去。

      随安立刻凑进他的怀里,他避着她打了针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爱变天的五月,莫怀和随安在一个雨天里,解锁了一个睡觉的新地方。

      而马拉松的赛道,解锁了一个没有报名的人物,跑完了剩下的几米。

      前面的时间里,莫怀一直顺着随安,可能后半辈子也会继续顺着她,但在这件事上不可能。

      他希望随安能去参加高考,希望她的人生能够完整,属于她的经历一个都不能少。

      而随安似乎是受了他的影响,也变得抗拒起学校这个地方来。

      她要死了,可能在很久以后,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就在明天,她不希望她的明天里,有几个小时看不见莫怀,时间够紧迫了,不能再紧下去了。

      她把莫怀赶去了隔壁,躲在房间里闹脾气。

      这是头一遭,莫怀没有松口依她。

      随安有多久没有尝过委屈的感情了?偶尔这么爆发一下,她适应不了。

      越想越气,她憋着劲儿去了隔壁。

      门没锁,她冲进去把莫怀压在地铺上,铆足了劲儿揍人。

      “狗男人,叫你欺负我!讨厌!讨厌!讨厌死了!”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又得是莫怀来哄。

      狗男人给她顺着气,不敢惹她,一个劲儿的道歉,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接着又后知后觉地想抱人起来找糖。

      “干嘛呀你……”受了委屈,说话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搞得像我有错一样……”

      “不怪你,是我不对,别气了。”莫怀被她故意使劲压着,不敢轻易起来,怕把她摔下去,只能继续抱着人哄,但依旧没有松口。

      两人别别扭扭地说了半晌话,才回了本来的卧室。

      随安躺在床上又来了气,张嘴死命咬住莫怀的锁骨,尝出了铁锈味才松口,假意愧疚地亲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后天会去参加高考……”

      “嗯。”莫怀把胸前的人搂得更紧了。

      随安几个月没碰书,复习了一天,就和同学坐上了同一辆大巴去了考场。

      也不知道高考怎么安排的位置,她那个前同桌在理科考场上,就和她隔了一个过道。

      答完题就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烦得她把卷子遮了遮。

      直到前同桌举手把监考老师叫过来,她才反应过来,她流鼻血了。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随安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监考老师不断地确认她的情况,随意塞了两团纸,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拒绝了监考老师出考场的安排。

      她带了足够的药,她肯定不会有事。

      两天的考试,随安坚持了很久,流鼻血的次数逐渐增多,她按时吃药,带了足够的纸巾去考场。

      最后一场考完,她踩着轻飘飘的步子上了大巴。

      车在学校门口停下,透过车窗,她看见了打着伞的莫怀。

      她有些着急地起身往下走,同学注意到她的动作,纷纷让出了位置。

      一只脚落地,腿一软,她直直往前栽下去,丢掉伞的莫怀上前一步接住了她。

      随安半阖着眼笑道:“我觉得……我的毅力,能参加红军长征。”

      “嗯,很厉害。”她得到了莫怀的肯定。

      再醒来,谁都没有去等高考结果,两人马不停蹄地坐上了飞往哈尔滨的飞机。

      到了哈尔滨再坐火车去漠河,莫怀说,坐火车可以看更多的风景。

      在看到挂在窗边的橘黄色的云层那刻,随安相信了莫怀的话。

      凌晨四点,她拍下了外面的平原和山丘,树林和山丘,村庄和山丘,然后一张张发给对铺的莫怀,“等到了漠河,我们寄明信片给林子旭吧。”

      “嗯。”

      这个多愁善感的大人可能没收到过明信片,随安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贴心。

      于是乎,两个刚下火车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直接去了邮局。

      回到酒店天已经黑了,随安坐在窗边,连闹腾莫怀的力气都没了。

      莫怀拿着毛巾过来替她擦头发,“明天想怎么过?”

      “我想要一个六寸的蛋糕。”这是随安第一次要求在过生的时候吃蛋糕,她一向不嗜甜,但莫怀喜欢。

      甜食看起来和他一点儿也不搭,随安却把他吃甜食的样子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她和他确认关系的第二天,她带了一盒曲奇给莫怀。

      她第一次做,没有技术和口感可言。

      莫怀也不会隐藏,第一口下去就要吐出来,却在听到是她做的后,一口口全吃完了。

      “好吃吗?”她记得她这样问。

      莫怀不断舔着嘴唇,不敢随便回答。

      她记得她当时可恶劣了,掐着人的手逼他:“都不会夸女朋友的吗?”

      “特别好吃。”

      “在一起第二天就会骗女朋友了,以后还得了?”

      他被她欺负得不知道怎么说话,她也一下忘记了那道疤。

      然后她就笑了,笑着扯住他的衣领亲了上去,这样一回忆,原来初吻还是她自己送出去的。

      随安感受着发间的痒意,突然猛地一抬头。

      没反应过来的莫怀直接将毛巾搭在了她脸上,白色的软绵下,传来小女友有点不甘心的命令:“莫怀,亲我。”

      他眨了下眼,掀开毛巾扔到床上,捧着随安的脸颊亲了上去。

      仰头的姿势有些难受,没一会儿随安就顺着身体的下意识反应,翻个身坐到了莫怀的腿上。

      在他们的恋爱里,这样片刻的宁静太多了,他们向来很享受这种时刻,这种……相拥着不知天长地久的时刻。

      莫怀的办事效率总是很高,一大早就订好了蛋糕,依着随安的意愿,选的是他爱的口味。

      她说,生日两个人一起过久了,就变成两个人的生日了,不能只满足一个人,那样太马虎。

      他不在乎这些,不过随安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出去的时间有点儿长,回来的时间,都快下午一点了,他用房卡开了门,替随安叫好的餐还在门口放着。

      莫怀放慢了步子走过去,看见了侧躺在床上的随安,这下他连呼吸都放轻了,撑着床沿慢慢俯身,伸出一根手指慢慢移向随安。

      快靠近鼻子下面时,随安翻了个身。

      莫怀松了口气,转而抬手摸向随安的头发:“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一点儿也不觉得随安睡得太久。

      随安随口嗯了声,等到莫怀把餐食端了进来,她才从床上坐起来去厕所洗漱。

      莫怀则是试了试这些饭菜的温度,他嘱咐了十二点多送来,现在还是温的,不需要重新叫餐。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极光?”随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急躁。

      莫怀安抚道:“我查了攻略明天的天气正好。”

      “嗯。”她祈祷着,但愿如此吧。

      随安最近犯懒的次数增多,到了新地方也不愿出去看看,就和莫怀一起窝在酒店的床上看电视。

      说来也怪,在家就爱看六公主,换了个地方,还是怼着这个频道看,怎么都没看腻。

      两人的脚在白色的被子里蹭来蹭去,直到夜幕降临,才起了一人去拆蛋糕点蜡烛。

      随安嗖的一下缩进被子里,磨蹭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摸向床头关了灯,然后一个翻身裹着被子就下了床。

      莫怀点燃蜡烛,把蛋糕推到矮桌中央,示意随安许愿。

      前几年随安都是对着长寿面许愿,对吹蜡烛这种事不在行,担心不能一口气吹完。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希望……莫怀永远听话。”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呼出。

      六寸的蛋糕不算大,上面燃着的一圈蜡烛灭得干干净净。

      怕裹着被子的随安起身被绊倒,莫怀四下摸手机,刚刚准备按亮去开灯,就被随安拉住了手。

      黑暗中的听觉被放大,随安的话在他耳边炸开:“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熟练。”

      然后借着外面的月光,他在暗处瞧见刚刚成年的小女友,垮掉的一部分被子下白皙的躯/体。

      莫怀打了一个激灵,手机也忘了拿,猛地站了起来,慌忙去拉窗帘,期间还差点被椅子绊倒。

      和随安在一起后就没说过脏话的三好青年,此刻在心里一顿草泥马。

      他平复了一下,没忘记在拉窗帘前,把窗户关上。

      随安这个身体,现在经不住感冒。

      莫怀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有一点大,叫随安蹙了眉。

      他走过去帮她把被子拉上,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红掉的耳廓。

      把人密不透风地裹好,莫怀准备去拿床上的睡衣过来,刚刚起身就被身后坐在地上的人扯住了衣角。

      他是不敢轻易乱动的,听见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闭上了眼,随安站起来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整个青春在这个时候,凑到他耳边碎碎念:“我十八了,莫怀。”

      “嗯。”他一点儿不敢回头。

      她一点儿也不死心:“可以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前提下,做这种事了。”

      “不行。”拒绝得干脆。

      随安也不恼,带着笑掰过他的身子,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说……你需要些刺激?”

      好奇蛊惑他睁开了眼,看见他的青春抹上了奶油。

      理智在这一刻绷断。

      莫怀把笑着的人扑在床上时,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不堪,他果然当不了柳下惠,那三年里,只有男人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肮脏。

      第一次有些磕磕碰碰,结束后,莫怀摸索着随安身上的红痕,眼底滑过懊恼。

      随安不在意,莫怀在宠她的同时,她也打心底里愿意纵容莫怀。

      “按规则,我是不是该给你生个孩子?”休息没多久,她又放下一个惊雷。

      从各种遗愿清单电影里总结出来的规则很好理解,但生孩子是不可能生孩子的,没有正儿八经的理由,随安和莫怀就是单纯地讨厌小孩子。

      莫怀知道随安是一时口嗨,帮她圆了场:“我讨厌小孩儿。”

      随安喜欢他的上道,配合道:“确实,小孩子太恐怖了。”

      还没到喜欢孩子的年龄,两人自然不会对吵闹的玩意儿上心。

      夜晚静静溜走,本因被黎明照亮的漠河村庄,却是一片阴沉。一点光亮从窗帘缝隙穿过,落进房间里。

      床上的男人率先睁开眼,眼里的水光闪了一下,在听见外头的声响后,他彻底清醒,瞪大了眼。

      莫怀小心翼翼地把手臂从随安的脑袋下拿出来,甩甩手往窗边走去。

      越靠近,他心越沉。

      缝隙拉大,他垂眼掩下了里面的阴影。

      适合欣赏极光的漠河的六月,下雨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觉出了身边的凉意,咕哝着问:“怎么了?”

      莫怀回到床上把人重新抱回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缓缓开口:“下雨了。”

      随安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心里觉得好笑,压着没笑出来:“正好,我还没休息够,再赖会儿床,我们就出去逛逛。”

      “好。”他什么都爱依着随安,心下那点委屈也烟消云散。

      两人日常就是有时间就懒懒散散的性子,说了要赖床,就不会是五六分钟的事,再起床就是晌午了。

      叫了餐在房间吃过后,莫怀嘱咐随安:“我下去租车,你在房间等会儿。”

      “我和你一起去啊,省得你多跑一趟。”随安总觉得他的思路傻气。

      男人没多解释,把人摁在椅子上就出去了。

      “德行!”随安没有追上去,坐在椅子上他。

      刚来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莫怀打听了一番才找到租车的地方。

      “去哪儿?租几天?”师傅端着杯茶问。

      莫怀想了想,从包里拿出现金:“租三天,就今天载人。”

      “今天载人?什么意思?”师傅没听过这种要求,一时也就没直接应下。

      莫怀按着自己查的攻略价格,把钱塞人手里解释:“后面两天的行程给你,你到时候就在后面跟着我们。”

      有钱不赚是傻子,但师傅是个人精,讲价道:“跟着也行,但你看这两天的油价……这六七百怎么说都不够。”

      摆明了坑外地人,莫怀想着酒店里的随安,没跟他多周旋:“再加三百,三天后结。”

      “行。”

      外面的雨下大了,随安受了天气的影响,在房间里等得有些不耐烦。

      扫门卡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她蹭得一下坐起,刚想作一下,看见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莫怀又咽了回去:“不是带了伞的吗?”

      听见话的傻大个愣了下,弱弱道:“我忘记放哪儿了。”

      他少有这种马虎的时候,随安觉得稀奇,没舍得数落他,催促着人进去换衣服。

      等他们出门,这雨又小了,毛毛密密,还是得打伞。

      下雨天在哪儿都逛不出个名堂,但两人都不在意。

      随安只要有个景儿就行,莫怀只要有个随安就行。

      等雨停,已经是三天后了,随安前天感冒发了低烧,白给司机放了两天假,要让她知道莫怀干出给钱给人放白假的事儿,莫怀准得又挨骂。

      不过幸好,今儿雨停了,随安也不烧了,晚上能出去看极光。

      “行了,就一小感冒,至于吗?”随安被他逼着在两件长袖外面加了件外套,认为他过度担忧了。

      莫怀替她拢了拢衣服,把拉链给她拉上,语气不容置喙:“出去就冷了。”

      漠河的六月夜晚,气温七到二十几度,凉爽中透着寒意。

      莫怀牵着随安的手在街上晃悠悠地走,最后寻了处小坡支上帐篷。

      “你什么时候买的?”随安看着这顶小帐篷,这才发现他充分的准备。

      莫怀从背包里拿出热水瓶,倒了杯热茶给她:“来这儿之前。”

      行李都是他准备的,她一点儿没参与,到了今天才知道那些大包小包里都有些什么。

      杯盖里的热茶冒着热气,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她爱喝的一款便宜货。

      茶再便宜都是好茶。

      她当初这样骗莫怀,骗着骗着她自己也信了,连父母从临海那边寄回来的茶叶都没再泡过,一直喝着莫怀奶奶以前买的那款茶叶,十几块钱一斤,能泡过年底的那种。

      想到这儿,随安低头啜了口茶水。

      啧,烫嘴。

      他们坐在折叠椅上,并肩靠着望天。

      这天晴得奇怪,不见月亮不见星。

      莫怀搓着随安半凉的手,盯着暗色的天不眨眼。

      随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搓红了,她没阻止莫怀,怕他崩了弦儿。

      天又开始飘毛毛雨了,莫怀撑起了伞。

      外面刮着风,他头一次任性地让随安陪着他死等。

      随安有些困倦,甘愿陪他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感受到冰冷的衣衫,她蹭了蹭,轻声道:“可能看不到了。”

      “再等等。”他难得的执拗。

      “雨要下大了,等不到了。”

      莫怀抿唇,把人揽紧。

      靠在肩上的人自顾自地说话:“我有些困了……”

      没了声响,他不敢侧头,望着天唤人:“随安,随安……”

      始终没有应答,肩上的人落进怀里,他慌了神,大声叫道:“师傅!师傅!”

      昏昏欲睡的司机被喊醒,帮着把人扛上了车。

      到了医院,司机抽了口烟,觉出味儿后开始后悔,不该占这小便宜。

      抢救室的灯亮着,医院晚上的走廊没人,莫怀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驼着背,坐得一点儿不端正。

      许久没抽烟的莫怀犯了烟瘾,勾着腰伸手摸兜里的烟盒。

      打开后,一根没少,就连随安都没注意到,这是他断了最长的一次烟。

      他抖落出一根,叼进嘴里,又拿出打火机来,摁了几次,手抖得打不上火。

      好容易点上,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余光瞧见“禁止吸烟”的牌子,他又灭了烟。

      时间一点点转过,人再推出来,天都快亮了。

      随安在病房里睡着,莫怀和医生进行了最长的一次谈话。

      无外乎就一个意思。

      他女朋友现在的情况,要想把遗愿说完,就得在医院里吊着。

      谈完话,莫怀浑浑噩噩地推门进去,对上了死里逃生的随安的眼。

      “你想住院吗?”他再开口,藏不住的哑。

      随安没再任性,眨了下眼道:“想,不过我想回镇上。”

      “好。”莫怀依旧依着她。

      ……

      林子旭和那两个小孩子断了联系,镇子不大,他故意躲着不见人。

      再听见他们的消息,就是他们要去漠河,他说不出什么感受,闷在酒吧里擦杯子。

      直到第二天,他打开酒吧的门,和那只白色鸭子的豆豆眼对上,他才笑出声来,“小年轻就会给人添麻烦。”

      他尽职尽责地当好鸭爸爸,快一个星期的样子,他在酒吧收到了小孩儿寄来的明信片。

      上面有黎明,有夕阳,有随安,有莫怀。

      他看着明信片想,他是羡慕、嫉妒他们的。

      他的青春里,除去为了弟弟妹妹辍学,打拼开店赚钱外,没有多余的大起大落,没有莫怀或者随安这样的人,没有自由,更没有过癌症……

      有几个少年人能有这般的自由洒脱?所以,他想除了羡慕嫉妒外,他也是喜欢他们的。

      林子旭的酒吧歌曲,从民谣变成了Adele,没有一捧一踩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在回忆那天的小孩儿的笑。

      手机上的页面,和洁白的床单他记得清楚。

      是以,他不敢多想,守着明信片和Adele,固执地幻想年轻人在漠河的放纵。

      幻想着,幻想着,其中一位少年人来找他了。

      他再见莫怀,已经从他脸上看不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乱糟糟的发型,眼底的青黑,泛青的胡茬……

      他想,幻想,终归只能是幻想。

      莫怀带着林子旭来到了随安的病房外,手搭在门把上,刚要拧开,里面就传来一阵呕吐声,他止了动作,收回手藏在兜里,去攥里面空了的烟盒。

      等里面的安静下来,莫怀才重新开了门,对正靠着床看窗外的随安唤道:“随安。”

      她回了头,瘦削惨白的面庞惊住了林子旭,她扯了一抹笑,问他:“有……长岛冰茶吗?”

      林子旭咽了口唾沫,半晌,扯出一抹不算笑容的笑,说道:“现在不合时宜。”

      “我也觉得,”她的视线落在了莫怀身上,“不合时宜。”

      语气里有嫌弃,也有埋怨,莫怀躲着她的眼,上前抱住她,轻声说话:“我洗过澡了,头发……一会儿就去剪,胡子也会剃,别老嫌弃我。”

      “我想嫌弃你吗?”随安瞪他,“整天窝在这里,病气都要过给你了!你还不去洗洗晦气!”

      “别气,别气……”依旧是不会哄人的莫怀,现在的她,也吃不了他给的糖。

      莫怀没在这儿待多久,就被随安赶了出去,他走之前看了林子旭一眼,后者只觉得那一眼饱含的情绪太多。

      “明信片收到了吗?”随安笑着问他。

      林子旭在这一刻猛然惊觉,这个女孩儿脸上的笑比他第一次见她的那天,还要多得多。

      “收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故意调笑,“你们什么时候把那只鸭子带走?拉屎臭死了。”

      “你有本事跟莫怀说,他可稀罕那只鸭子了,”她像是在赌气,“比稀罕我还稀罕。”

      这里应该配合着笑一下,林子旭张张嘴,始终笑不出来。

      “很害怕吗?”他这样问。

      随安怔愣了下,摇摇头,“怕的是莫怀……给你看个东西。”

      她在枕头底下摸索出一张纸,展开来,上面的缺口、褶皱一览无余。她翻了个面儿,指着最后一点,对他说道:“我一步步向死亡靠近,拼了命想杀死神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被它赶超了。”

      最后那一个数字后面,孤零零的两个字:殉情。

      真是中二啊,他想笑,扯了半天,都笑不出来。

      随安把纸折好,塞回枕头下。

      她没再看林子旭,雾沉沉的眼挪向窗外,“以后就放Adele吧,和清吧多配啊。”

      “嗯。”他点点头,陪着她安静地坐了会儿。

      没多久,随安转回头道:“帮我把莫怀叫回来吧。”

      “好。”林子旭起身,离开了病房。

      这次以后,林子旭没再来过,他是一个大人,却不是属于他们的大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各自生活罢。

      随安最近迷上了听歌,她以前就爱听,不过近来迷得有些疯魔,还拉着莫怀一起。

      被强迫着拾掇干净的莫怀,又恢复了以前人模狗样的样子,只不过身边更加艳丽的女生像朵快凋零的花。

      “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随安侧躺着,看着莫怀的锁骨问道。

      莫怀沉默了,他不爱听歌,以前被她逼着听Adele时,还被迫从网上抄了评价下来给她审查。

      他看书向来不过脑子,只记感觉,肚子里没一点儿墨,那段时间抄得他硬是记下了几个形容词。

      直击灵魂,耐人寻味。

      随安这个人喜新得厉害,旧的还没厌倦,就爱上新的了,Adele的歌在后面,告五人被她置了顶。

      他想了会儿,吐出那两个词:“直击灵魂,耐人寻味。”

      随安噗嗤一笑,骂了句:“蠢死了。”

      她老骂他傻、蠢,也就是这个人傻蠢,才能记住她喜欢Adele,喜欢告五人,了解她喜新的坏习惯。

      所以,她骂他时,总在想,她怎么这么坏,莫怀怎么这么蠢,蠢得这么好。

      全世界最坏的随安,永远只对莫怀好,全世界最好的莫怀,是随安的。

      现实不像电影,死亡没有预告,没有进度条。

      医生无法笃定的日期,转眼就到了。

      某个早晨,随安睁开眼,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心下有了预感,她推醒了床边的莫怀。

      呼叫铃被摁响,护士推着随安匆匆离开,抢救时间比漠河那个夜晚要短,莫怀又被匆匆叫去。

      他抓着随安的手,跪在床边,心跳得厉害。

      “刚成年……就要死了,真他妈……操蛋,”凹陷的双颊没什么力气,随安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她一向是双标,不爱听莫怀骂脏话,自己又总用脏话发泄情绪。

      末了她又抬起手来,“你……不准……找其他女人。”

      她想揪莫怀的衣领,坐不起来,莫怀忙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领子上,帮她收紧。

      他摇头,回答了随安刚才的话,“不会找其他人。”

      他总是会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敢有……下一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嗯。”

      “我好疼啊……莫怀,我不想,让你和我殉情了。”

      “听你的。”

      喉结滚动几次,声音依旧哑得离谱。

      他们成年了,但还是年轻人的年纪,生死离别之际,没有大度的嘱咐,没有不舍的泪水,只有不甘心的嘱托,以及无尽的空虚。

      随安最后一句话,依旧是恶狠狠的警告:“莫怀,不准不怀念我。”

      她吼完这完整的一句话,又呢喃般地说道:“你的手凉死了……”她什么都知道。

      衣领上的手缓缓松开滑落,莫怀的心越跳越厉害,嗓子哑得疼,却憋不出一滴眼泪,他只是在这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把随安的手放回自己的衣领上……

      混乱的早晨一晃而过,莫怀坐在台阶上,揉着膝盖,反复地拨打一个号码。

      忙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在第十次接通。

      那边喂了声。

      莫怀攥紧手机,说了句:“随安死了。”

      电话挂断。

      几天后,莫怀抱着随安的骨灰盒,见到了号码的主人——随安的父母。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男人比较冷静,语气说不上好。

      倒是那个和随安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没了脾性,上来就是一巴掌,将莫怀的脸扇偏,伸手就要抢盒子。

      莫怀勾着腰,死活不给。

      女人哭着撒泼:“你凭什么不给我!你有什么资格不给我!那是我女儿,都是你害死了她!”

      “她休学的那天,老师就该给你们打过电话了。”莫怀不和他们周旋,抱着盒子转身离开。

      是打过了,事一大堆,他们接了没听仔细。

      老师终究只是老师,到此为止也算是尽了分内的事。

      女人在后面叫着,要报警抓他,他充耳不闻。

      随安走之前,没留下些有营养的话,他守着骨灰盒,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莫怀实现了随安的愿望,很听话,没有殉情。

      躺在床上睡了两天,他一个翻身从床上摔下来,撞到了柜子,上面掉下一本书,正中脑门。

      他疼得不想起身,拿下书,侧头看见了掉在地上的一张纸。

      这一刻,莫怀的心跳又加速了,他不做犹豫,捡起了这张纸。

      这是一封没有信封的信。

      字迹干净利落,话语条理清晰。

      “莫怀,第一件事,你应该先给我办个葬礼。”

      他对随安向来是唯命是从,立刻着手操办了起来。

      葬礼办得中规中矩,来得人只有莫怀。

      天上的雨,就像他们初见的那天一样,淅淅沥沥。

      林子旭知道葬礼的地址就在镇头的墓园,他没去,抱着那只鸭子,在白天一家家敲酒吧和KTV的门。

      给他们讲癌症,讲随安,讲随安和莫怀,这天,大街小巷全是Adele,只有莫怀的耳机里是告五人。

      林子旭就这么青春了一把。

      “第二件事,会比较花时间,但你必须做,死前开个店,领养个孩子,我来梦里找你之前,除了老死,不能有其他死法。”

      为了实现遗愿清单,还有治病和办葬礼,莫怀存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随安给他留下的事情不好办。

      但他瞬间来了动力,打扫了房子,给自己换了新造型,出去找了新工作。

      半大个小伙子,没有缺胳膊少腿,找工作就容易。

      不过钱不多,慢慢存总能在镇上开家店。

      他一个人不能领养孩子,所以,他准备等随安父母气消了后,再去求人。

      他们没有报警,想来没有气到极点。

      和随安相处久了的莫怀,学会了踩着别人的底线行事。

      “第三件事,冰箱里的菜别忘了扔掉,坏了买新的,别大半夜放一堆调料做夜宵。”

      莫怀带着耳机,听着歌去了超市。

      还是熟悉的投币式推车,他在兜里摸硬币。

      口袋里一堆散乱的纸币,硬是没有一块钱硬币。

      他像是想变出来,偏要挡着后面的人,站在这里翻兜。

      越翻越急,纸币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捡,在擦得发亮的瓷砖上看见了一滴泪。

      随后是两滴,三滴,越来越汹涌,后面的人觉得他发疯,推车都不租了,去找篮子。

      他攥着纸币,哭得厉害,耳机里放着随安住院时爱听的告五人:

      “他哭喊停不了哭喊,笑着也鼻酸,让旁人觉得他疯了一般。”

      信只有一页,像随安本人一样没有耐性。

      “最后,不是要求,但依旧是写给你的。”

      “莫怀,电影里,总爱以十年为单位,别人拥有很多个十年,我和你,却只有这三年。”

      “我想和你一起潜水,一起蹦极,一起淋雨,一起在公路上狂奔……”

      “想和你一起做很多事。”

      “要是能一直活着就好了,可是,活着又想不起来要和你一起做这些事。”

      “我讨厌矫情,但不矫情,怕你忘了,所以,在最后的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

      “莫怀,我爱你。”

      随安死了很多天后,莫怀蹲在超市门口,攥着纸币学会了两个新词。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莫怀比随安成年早,论懂事那就更早了。

      成年人的世界和未成年终有各种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未成年人总在为大大小小的事,耿耿于怀;而成年人哭过之后,就继续生存。

      随安死了一天,莫怀就已经适应了。

      没有像电影里那样,什么事都按两份做,之后的日子也不过按部就班的生活。

      但他多了些习惯,上班下班的路上爱听点儿歌,回家后,喜欢看着电影吃饭。

      烟没再抽了,他怕得肺癌。

      二手的摩托车已经修好被他带回了家,他骑得很慢,街边是直击心灵,耐人寻味的嗓音。

      不知道林子旭跟那些酒吧老板说了什么,自葬礼以后,Adele的歌就没离开过酒吧的歌单。

      他的耳里依旧是告五人的海洋,那些歌他听了百遍千遍,也没把随安忘掉,他始终记得随安的话,要怀念她。

      所以良好的记忆能力不断地折磨他自己。

      摩托车开过了学校,开过了小吃街,莫怀看见近在咫尺的家想着,随安的那句脏话,应该不是不甘心,他了解随安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梦想、爱情。

      而有了他,这两样都已经实现了。

      回到家,他占用了随安的纸笔,用自己不多的词汇开始记录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不会只属于随安,这是属于随安和莫怀的故事。

      BY:鲸本癸
      202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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