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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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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事当天是降临节,父亲会前往开国大帝纪念堂参加典礼。对一代传奇的落幕之处而言,那是个合适的地点。
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能做出决断。大臣们渴盼的神情,飞白忧切的眼神,如同无形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扎向我。我行若无事,不露一丝破绽。那群人的目光各怀鬼胎,从今天起,承受的人就只剩下我了。
我忽然感到一丝悲凉。父亲,多年来他像一座大山挡在我面前,那么碍眼,我只能在他的阴影中咬牙忍耐。他挡了我的光,可是不是也挡下了其他许多东西呢?
这时,一封密信呈到了我面前。我拆开来,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父亲的字。工整漂亮得令人目眩。
措辞也如他平日说话般简洁。
【前述之事已到最紧要关头。速遣人来。】
不知不觉,信纸被我捏出了褶皱。
据截下信的情报人员说,信是前两天父亲寄往邻国的。同样的密信往来,在过去五年间从未中断,可真的截下信来还是第一次,足见父亲寄信时已经失去了冷静。
“殿下,这是摄政王察觉您的计划,慌乱之下向邻国求援啊!身为先帝的皇夫,多年来勾结外国就算了,竟还企图招来他们的军队,引狼入室。这种人要是让他活着,谁知道未来会做出什么事?”
大臣们抓住了机会,纷纷喧嚷赞成。飞白暴喝一声“安静”,来到我面前,行一礼后沉声进言:“殿下,摄政王再怎样倒行逆施,毕竟是您的父亲。臣不愿见到殿下以后心生悔恨,恳请您三思。”
殿下。殿下。殿下。一时间,群臣嚷成一片。我闭上眼睛,纷杂扰攘逐渐远去。
飞白说,我会悔。真的吗?我神予,后悔?
我想起我还幻想着父亲的爱的无知时代。
我想起我为了得到他的认同而拼命学习、修行。
想起那些日子里,我书桌上仿佛总被谁翻阅过的论文作业。
想起我发烧到迷糊时,病床前仿佛抚摸过我额头的冰凉的手。
想起我总也找不到的一套古代魔法书,有一天神秘地出现在我桌边。
我又想起那个人昨夜站在母亲陵寝前的身影。
想起他最后那一抹深切的、哀痛的眼神。
……
……
……
冥水公爵水吟澈,我的父亲。
我会悔,也许……一定。
“杀了他。”我睁开眼睛。
群臣心中无声的狂欢与我无关,飞白哀切的眼神我全当没有看见。我冷静地下达指示,一道又一道,精密、正确,像一部金系魔法铸造的机械,永远英明,永不出错。
然后,我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大殿。
大殿华美无匹,却空荡荡的,似乎连呼吸都能泛起回音。这里甚至不是金锥宫。母亲当年年纪轻轻就失去父皇,站在金锥宫最高处时,她都想着些什么?
父亲呢?
五精灵大圣堂下的空气是永恒的寒冷。帝都中心的永昼广场,军队已将纪念堂包围。
两个答案,我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终于动手了吗,殿下?”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在我身后。我不禁屏住呼吸,放松再转身时,预料之中地看到了一名气场暧昧的金发男子,金色巨鸦在他的衣角展翅翻飞。这个人,永远这么神出鬼没。我不喜欢这一点,不管出于个人还是皇族的立场。
“先生,您怎么来了?”面上我却只是含笑点头,毫不意外一般。这难熬的时刻,有人能稍许分散我的注意力也不是坏事。“需要您施展回春妙手的伤员,一个也不会有的。”
我听到了“叮铃”轻响,是眼前人奇特的耳坠随着他的言语而摇曳、碰撞。
“我倒看见眼前就有一个。”他说。
我凝视他宛如魔兽的金瞳,暗暗集中精神力在法杖上:“那先生要小心了。若重伤倒地的是您,我的疗愈魔法可远远比不上您。”
我的威胁就像融解在了他身周模糊不明的空气中,甚至没能触碰到他。他只是笑起来,轻松快活又难以捉摸:“您果然是殿下和公爵大人的女儿。”
……殿下?一根针不知从哪里扎来,我皱起眉。金发男子反应过来,睁大了眼:“啊……万分抱歉。”说着抱歉,他又露出了和平时一样的笑容,根本不像是抱歉的样子,“但是,您一定能理解吧?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殿下’……永远是那一位。”
那根针扎得更深了。我深呼吸,赶走脑子里纷乱离谱的思绪,背过身冷冷道:“先生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我绝不会忘。但眼下,您若是无事,还是走吧。”
身后沉默下来。这对这个人来说太不寻常了,我差点就抓住了法杖。
“救命恩人……我吗?”我听见了轻笑声,犹如鸦羽扑动,有种模糊的哀伤,“如果是我就好了。我若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这样的话,她现在一定还是我们的皇帝吧。”
我僵住了。这个人在说什么?当年的帝国内战中,我的母亲身受重伤,险些殒命。当时从死神手中抢回她的就是我身后的人。从小到大,人们都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本人也从未否认。
然而,他此刻的声音与从前不同,那么轻柔,像要潜入掩没时光的尘埃。
“现在,让您知道真相也无妨了吧。殿下,当年救了苍夜公主的人,不是在下,是公主的父亲,当时的皇帝,神晓陛下。”
大殿内的空气近乎凝滞,我的思绪也是。
神晓,我的祖父。他是个好皇帝,帝国最强大的魔法师,精通五系自然魔法。可是,术业有专攻,我从没听说他擅长治病救人。再怎么想,救了母亲的人也该是——
“苍夜公主伤在源井,一般的疗愈魔法没有任何效果,唯一的办法是用旁人的魔力重塑源井。然而,苍夜是神家的人,她的源井与别人不一样,必得由同一个人,用风、火、雷、水、地五种魔力同时注入才有效。一个人身兼五种魔力,这样的人,就只有——”
“……另一个神家人。”我喃喃。
华丽而空荡的大殿大门紧闭。为什么这么安静,永昼广场上怎么样了?
身后的人还在娓娓讲述,我每个字都听见了,又像哪里没听明白。
“神晓陛下当时早已病重,为了救苍夜勉力施术,不幸驾崩。由于是勉强救治,苍夜的伤也并未完全痊愈,不出两年就又发作。可这个时候,她身边的神家人就只有……”
我。
不满半岁,懵懂无知的我。
“……为什么?”
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又渺远。
母亲……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看着怀里的我,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
父亲呢?
“殿下……别说您,苍夜自己也从不知道。”
我嫉妒你。
“这是神晓陛下的遗愿。”
我的女儿,我嫉妒你。
“陛下临终前说——”
我嫉妒你的眼睛,你的头发。
“——‘永远不要告诉苍夜,她的父亲是为她而死。’”
你的姓氏,你的才能,你的魔法。
“‘那孩子已经背负了太多,不需要更多的重负了。’”
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恨不得像你一样。
“‘就让她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登上王座。’”
二十年前——
“‘去实现她的心愿——成为一个好皇帝。’”
——我最好能像你一样。
身后的讲述声与记忆中的轻声细语交叠。我眼前仿佛摇曳着枯银色的花楸树。隔着树枝,远处的摄政王向我——向我的银发,投来了近乎嫉恨的冰冷目光。
我呆立几秒,猛地拔腿冲向殿门。
“住手!”大门在我面前弹开,几乎撞碎宫墙,“都住手,停手,不要碰我爸——摄政王!传我令下去,谁也不准碰摄政王一根头发!”
我的吼叫回荡在前庭。驻扎殿外的士兵惊愕地回头看我,谁也没有动弹,只有飞白一愣之后,高喊一声“是”。喊声未落,她的天马从天而降。她翻身跃上马背,雪白的巨翼遮天蔽日,疾飞而去。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预知,扎刺着我,扎刺我的脑袋,越来越疼。啊啊,不行,来不及了,必须更快,更快,比天马快,比传声术快,快风还快,快,快,快——
疼痛从我精神的最深处爆发。一瞬间突破的精神系魔法化作冲击波,卷裹骇人的能量,碾过帝都每一个人的头脑,碾向永昼广场,碾过广场中央那一团撼天动地的魔法波动——我引以为傲的魔法军团释放的毁灭魔法。
父亲就在魔法中间。
我的精神同样碾过了他。
这一瞬,我全看到了。
在我失去母亲的那一天,我的父亲也失去了一切。
挚爱的伴侣。求生的意志。正直的理性。热的血。跳动的心。
他的确就是他的朋友们口中的那个青年。
——是你吗,我的女儿。
我仿佛听见了一声低语。
叹息似的,很平静,就像漫长的一天过去,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王冠。
然后,回过头,赞赏地看向我。
——你做得很好。
我……
甚至没能说完一个字,魔法发出毁灭的轰鸣,将我的精神弹回躯壳。
天空与大地在我面前旋转。遥远的爆炸,大地的摇撼,远在这里都听得见。我叫喊、呜咽、咒骂,摇摇晃晃。差点摔倒时,一只手从旁扶住了我。
“殿下……”是飞白。她眼中含泪,看来已经知道了一切。“殿……不,陛下,臣无能,没能赶上。可您现在已经是帝国皇帝,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振作啊。”
说着,她探手入怀,掏出的却不是手帕,而是——闪着光的魔法短剑。
我愕然睁眼:“飞——”
短剑猛刺向我。我本能地一凝空气,曾得皇家魔法学会会长亲传的风刃飞旋而出。我已经够快了,可我的风刃甚至没挨到剑尖。
叮!
一道金光从旁飞来,打飞短剑后速度丝毫不减,深深没入石柱。
那是一把金色的手术刀。
“不行哦,飞白大校。身为骑士,怎么能暗算公主呢?”手术刀的主人从我身旁走过,金色巨鸦在他的衣摆翻飞,“姓水的……啊,不是,公爵大人也真是的。人都死了,还在让我替他跑腿。算了,抱怨就留到我也死了之后当面说吧。”
帝国第一神医世家——永寂姬家的家主面向飞白,优雅地抽出法杖。
“现在,先让我们来移除你身上那个麻烦的‘诅咒’吧,大校。先说好,我不是专家,可能会疼哦。”
什么诅咒,什么专家,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飞白惊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做的事。我下意识也拔出法杖,想挡在他们之间。
然而,才迈出一步,过度消耗精神力导致的剧烈头痛向我袭来。
我失去了意识。